消失的江湖藝人

成澤憲

我的家鄉位于南京市六合區，是一個歷史悠久，民風淳樸的小縣城。多年以前，縣城中心設在十字街，那里四通八達，商賈云集，店鋪成排，一片繁華景象。十字街西面是縣府街，前行不到一百米，有個著名的“小頑意”飯店，兩層樓的門面，生意十分興隆。

飯店隔街對面是六合的“奧林匹克中心”——體育場。體育場南大門口有一塊用舊城墻磚鋪成的空地，如同天橋市場般熱鬧。每天下午，小城的各色活躍人物齊聚在那兒，有擺康樂棋的陳么娘，有掛連環畫小人書攤的查鐵肺，有搞轉盤摸彩的陸二仙，還有設座說書的夏大鼻子。他們各顯神通，吸引著眾多市民前來游逛，如逢上星期天，更是人頭攢動。

我那時正讀實驗小學，來往都從體育場門口經過，放學后也被吸引，和小伙伴同去那兒玩，流連忘返，直到暮色降臨。在眾多角色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外號叫“孫小矮子”玩雜耍的賣藝人。那人身高不到一米六，南京市口音，精瘦，黃黑皮膚，兩只小眼睛分外有神，閃著亮光；常穿一身黑對襟練武服，頭戴黑禮帽，腳蹬一雙白力士鞋。據他介紹，是南京市雜技團退下來的。到下午游客漸多時，他會帶著各種道具過來，尋一塊空地，見人聚攏有十多個就開始表演。

開場白照例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之類的客套話，隨后拿出三個小彩球，雙手交替向上拋接，速度很快，越拋越高，卻從未見失手掉落地上。又見他拿出香煙，點著后藏在帽子里，一會兒變出來吞進口中，一會兒又吐出叼在嘴上，那香煙依然火星通紅，看得人嘖嘖稱奇。其中有個手技魔術讓我記憶猶新，是把乒乓球夾在手指間繞，只見他手掌上下左右翻飛晃動，球一變二又變三再變四。我目不轉睛，心中疑惑，最后才發現總共才兩個球，卻可以分拆開，只是他手法迅捷，外人看不出破綻罷了。

最精彩的還是他的頂技：用一根長竹竿頂著碗底，手撥碗沿，待轉速漸快，他慢慢豎起顫巍巍的竹竿，竟然頂在鼻尖上，人們紛紛仰起頭觀看。旋轉中，那碗突然一歪，落了下來，人們心里一驚，卻見孫小矮不慌不忙地伸手將即將掉地的碗接于掌中——原來是他故意而為。

見圍觀人漸多，圈子越來越小，孫小矮便從地上口袋里拿出用長絨布繩拴住的三個拳頭般大小的白球，突然拋向一個女觀眾，就在即將砸在那女人身上時又猛地扯回來抓牢在手中，引起現場一片驚叫聲。在他的“彈壓”下，人們不由自主往后退去，那圈子也就擴大了許多。

所有技藝展示完畢，孫小矮終于拿出了最后“壓臺戲”——賣梨膏糖。他手舉著幾片薄薄的褐色物體，滿場吹噓：“梨膏糖”上管化痰止咳，健脾開胃，下保通腸放氣。直講得唾星四濺、滿嘴白沫，卻發現人群已不知什么時候散光了。只有幾位好心人于心不忍買了幾塊，權當買票觀看節目。

見我看得出神未走，他拿起一片梨膏糖非讓我嘗嘗，經不住那股清香味兒的誘惑，就迅速咬了一口，轉身就跑，背后已傳來他嘶啞的叫喊聲：“不要你錢的，跑什么啊？”

光陰荏苒，自小學畢業后，我就再沒看過孫小矮的表演，連人也難得見到。只偶爾一次在龍池浴室門口遇到他：嘴里噙著煙，手上提著一個酒瓶；趿拉著鞋，衣服上滿是油垢，骨瘦如柴。昔日神采飛揚的小眼睛已變得渾濁不堪，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樣。那踽踽獨行的背影，讓我不禁懷疑：這是當年的“孫小矮子”嗎？

五十年過去了，孫小矮子早已不知所終。十字街變成大馬路，老體育場也遷移至延安路，并改名為全民健身中心，只剩下“小頑意”飯店仍孤獨地守望在縣府街。

如今的孩子，吃的是炸薯條，喝的是可樂飲料，玩的是電競游戲，那些走江湖賣藝的故事早已煙消云散，成為遙遠的歷史。

而我仍會記得過去熱鬧的場景，會記得給我童年帶來許多快樂的江湖藝人。此時，梨膏糖的清香味淡淡地從腦海里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