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痕

張文

人的一生猶如日月在江濤般翻滾的云層中穿梭，萬物在無常的環境中生長，風風雨雨，磕磕絆絆。有哪位敢說自己歷經的路盡是坦途，沒有荊棘；盡是光明，沒有陰暗；盡是快樂，沒有煩惱呢？有哪位敢說自己終其一生，身上沒有受過丁點兒外力的傷害，沒能留下銘心的疤痕呢？譬如我的身上就有好幾處疤痕，身下不說，單說面部就有三處。

第一道疤痕是堂弟打的。我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那時候鄉下窮，挨餓倒不至于，反正玉米面，白菜幫子加稀飯，過來過去老三樣，一年里難見幾次白面條子、大饅頭，更別說洋葷了。唯有過大年的時候，奶奶才肯取出那沾滿塵埃的半瓦罐白面。母親領著弟妹回來了，她還帶了很多東西，其中一張牛皮紙被浸得油光锃亮，那里面包裹著一塊我們朝思暮想的五花肉。在山上當民辦教師的父親回來了，他車把上掛兩只野兔子，后座上搭一袋不知什么東西，反正一定是好吃的。叔父一家也帶著堂弟們過來了。母親她們在里屋忙活著，不時傳出格格的歡笑聲，父親和叔父在堂屋里一邊喝茶抽煙，一邊談論著什么。我們幾個孩子瞪著眼圍在爺爺身旁，無比好奇地看他殺兔子，扒兔皮，然后再把兔子一刀一刀切成碎塊。兔塊放進鍋里，爺爺慢慢拉起風箱，滿院落很快彌漫著肉香的味道，爺爺讓我們排好隊，我們幾個孩子干咽著不斷翻騰上來的口水排好隊。

兔子肉燉好了，爺爺開始給我們分肉骨頭，堂弟見我的骨頭大，便吵鬧著要和我換，我當然不換。堂弟便和我撕扯，我一氣之下將他推倒在地，沒想到堂弟竟然哭喊著揀起旁邊的一塊石頭向我砸來，石頭落在我的額頭，很快起了一個雞蛋大的包，沒過多久，包慢慢散去，卻留下了一個豆大的坑。為了一塊肉骨頭，這個坑一直陪伴著我，倒成了我終生難忘的，悲催而美好的童年記憶。

第二道疤痕是打架留下的。剛參加工作在臨鋼（臨汾鋼鐵公司），我們這些外地工人常常受到臨鋼子弟的欺負。他們經常在路上截住我們給他們買煙，買酒，把我們趕出宿舍，他們在里面鬧騰。這天晚上，我正在寫一部小說，記得給那小說起的名字叫《幸福崖下的一根斷藤》。我文思泉涌，正寫在興頭上，他們來了。帶頭的過來歪了歪嘴，示意我出去。我說自己今晚要寫點東西，要他們去別的地方。帶頭的過來拿起我的書稿瞥了一眼，竟然把我的書稿撕碎，摔在我的臉上。為了在這里生存下去，我已忍受他們多時，見他撕了我的書稿，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順手拿起窗臺上的一個啤酒瓶，怒目圓睜，不計后果地砸在他的頭上，對方頭上頓時汩汩往外冒血。他們被我這反常的舉動驚呆了，但很快反應過來，幾個人執刀圍了過來……這次斗毆我被刺了三刀，有一處傷到了我的臉部。

第三道疤痕近乎自殘。我痛苦無奈地結束了自己多年的婚姻，就像大多數有相同經歷的人一樣，盡管彼此能說出千萬個分手的理由。然而在那一刻，不是解脫，而是一種莫名的懊悔、留戀和失落，感到眼前一片茫然，仿佛已經走到了世界的盡頭。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尋了一家酒店，走進房間便搖搖晃晃地去沖澡。房間浴室和衛生間的隔斷是用磨砂玻璃制作的。我暈暈忽忽，腳下地滑，站立不穩，一頭撞在了隔斷的玻璃楞上，鮮血頓時染紅了臉頰。

正因為世間的路坎坷不平，所以造物主為我們每個人的腳不但創造了腳趾，還為我們創造了兩個凹，如同汽車輪胎的凹槽，為的是以適應各種道路，無論再大的艱難險阻，依然奮力前行。驀然回首，慶幸自己已經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大山，逾越了一條又一條江河。抬頭望去，太陽行將落山，山的盡頭萬道霞光，渲染得天際紅彤彤一片，幾塊火燒云似萬馬奔騰，似飛龍在天，似波濤洶涌，無論做怎樣的遐想都不為過。我深吁了一口氣，挺起胸，昂首闊步，迎著血色夕陽，坦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