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弗朗茲?巴赫特爾特 著 趙丹霞 譯
弗朗茲·巴赫特爾特(Franz Bartelt,1949—.),法國作家、詩人、劇作家。自幼熱愛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十四歲放棄學(xué)業(yè),曾做過紙漿廠工人和十五年的火車檢票員。1985年開始專職寫作。已出版作品五十多部,獲得過法國黑色幽默獎、輕騎兵獎等多項文學(xué)獎。這里選譯的四篇小說選自他的短篇小說集《習(xí)慣的酒吧》,是獲得2016年龔古爾短篇小說獎的作品。
這部短篇集的主人公都是生活極其平淡單調(diào)的小人物,作者將他們放進(jìn)一個打破了慣常的場景中,觀察這一外在的改變對人產(chǎn)生的沖擊,將人被“習(xí)慣”掩蓋下的無望、孤獨、壓抑等生存狀態(tài)翻到表面,表現(xiàn)人在世界面前的無力和脆弱。
《軟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天生有著軟弱的肉體和精神的人“吉”和他同質(zhì)的妻子“木木納”靜止麻木的一生。“吉”夫婦在生活中退縮至角落,對自己無處周旋的命運安之若素的一生,也許有著多面的理解。可以看作是對渾渾噩噩的人生態(tài)度的批判,因為“他們不提問”;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弱者對生活的無力感和對叢林社會深深絕望后的選擇。吉希望可以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找到“自己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這個長久困擾他的問題的答案,木木納在死亡中才終于有了可以讓她的“軟”傾訴的地方——這些描寫或許能讓我們看到深藏在他們“與世無爭”的一生中那“侵蝕了角落、骨髓、神經(jīng)、性情”的、已經(jīng)變成了“不痛苦”的痛苦。
《在火車上》是一篇帶有明顯隱喻色彩的短篇。“我”買一張火車票回二百五十公里外的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火車一直不停車……小說講了“我”的心態(tài)從疑惑到憤怒到最終無奈接受的過程。火車似乎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命運的象征。在《軟的故事》里,吉和木木納是“不提問”的典型,而《在火車上》的“我”相反,他不斷地向同行的乘客表達(dá)他對“不停車”的疑問,而眾人的沉默和反感象征著大多數(shù)人回避去思考命運的態(tài)度。不管何種態(tài)度,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跟著走”,但不同的是,“他們旅行,我回家鄉(xiāng)。他們的處境是絕望的,我的不是”。在“我”綿密到“絮叨”的自言自語中,一個“小人物”孤獨、掙扎的人生經(jīng)歷都凸顯了出來。
《我來買單》中的酒吧女招待娜黛日某一天對來到酒吧的一位有著“憂傷的微笑”的陌生男人一見鐘情,陷入一種完全是自作多情的想象之中,即便后來知道對方是來解雇自己的人,依然在“自欺”的感情狂潮中越走越遠(yuǎn)。作者將娜黛日的心理和“男人”的動作對照著摹寫,男人表現(xiàn)中明顯流露出的冷漠無情和娜黛日“自作多情”的解讀相互襯托,造成了既可笑又悲哀的效果。
在同題小說《習(xí)慣的酒吧》中,橡樹酒吧的熟客巴爾蒙每天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位置喝一杯咖啡的“習(xí)慣”幾乎重要到關(guān)乎其心智健康的程度,人是如何淪為“習(xí)慣”的奴隸的?個中原因,令人深思。
巴赫特爾特這幾篇小說用簡單精準(zhǔn)的選詞,口語化的短句,淡淡的嘲諷語調(diào),來貼合人物內(nèi)心獨白的節(jié)奏和口吻,生動、細(xì)膩、真實、深入,一如我們在察看自己的內(nèi)心。
譯者.趙丹霞
軟的故事
軟的故事很少。作家們喜歡寫僵硬的、堅強的、敢干的;戰(zhàn)斗、勃起、干澀的心。充滿激情的活力是最重要的文學(xué)主題。軟的故事是受輕蔑的。的確,它沒什么意思。軟不能痛快地打也不能過癮地罵。它不反應(yīng)。它不往前沖。它有時會對自己的過去產(chǎn)生興趣,但也是一副軟軟的樣子,而且在其中看到的也是軟。軟從來不成形。我們可以試著去給它一個形狀,它撐不住,慢慢又軟了。軟從不咄咄逼人、從不據(jù)理力爭。它表達(dá)不出生活的困苦、寒冬的嚴(yán)酷、人類境遇的艱難。它不像翡翠彈珠那樣會滾個不停,也不像自行車冠軍那樣能劃破長空,它不是家國敵人的對手,甚至都不清楚哪些事自己要留神。別把軟和柔弄混,柔不是軟。也別把軟和可彎的或有彈性的聯(lián)系起來,后面兩者可以施一種壓或者產(chǎn)一種力。沒有和軟類似的東西,它根本什么也不像。它吸收,但從不產(chǎn)出。
吉·伏抑訥生下來就軟。他像一瓶被打翻的果醬,從媽媽體內(nèi)流出來。分娩一點沒費勁,一點不需要幫忙。孩子在床單上團成一小堆,發(fā)出的那聲證明自己是活物的啼哭輕煙般從他身上升起。助產(chǎn)士對他各種打量,直想從沒見過這么軟的。
后來,他表現(xiàn)出外貌上軟的孩子內(nèi)里也軟,是一種智力上的軟。他知道的和別人一樣多,但他知道的軟。不是說他所知的是軟性的東西,因為知識就是知識,而是因為這知識是他知道的。雖然他比他的大部分同伴都博學(xué),但在辯論中,總是他服軟。他不懂得回應(yīng)的作用。當(dāng)然,他也行動,但多是被帶動,比如說順坡滑,坐滾梯,以公共交通代步。他的同伴們有一天戲弄他,把他塞進(jìn)垃圾袋,他就成了袋子的模樣。要是把他扔到箱子里,他能把邊角填得嚴(yán)絲合縫。怎么弄他,他就怎么樣。這也是一種魅力。
與被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散布的成見相反,女人們喜歡軟男。吉·伏抑訥沒費一點兒勁兒就討了一個老婆。他的新娘很隨和,一個吃得很多,對什么都沒意見的女孩。他再碰不到這么合適的了。不是他去找的。有一天,他倆在公共汽車上相鄰而坐,之后就總坐在一起。她有一個學(xué)名,但大家都叫她木木納。
最初的幾個星期,他倆說的話不超過五句。那個星期六下午,他請木木納去了超市的咖啡吧。他倆大吃了一頓香腸豆子、鱈魚泥,還有米布丁——他倆都好這一口。他們選了一樣的菜,這加深了他們對彼此的感情。吃飯時,他們沒說話,想要交流的心愿通過聞味或嘆息的動作來實現(xiàn)。一次兩人同時趴盤子上去聞的時候,他們抬起頭,相視而笑了。
一天晚上,他們?nèi)タ措娪啊F雍軣o聊,他們睡著了。木木納的頭耷到吉的肩膀上,吉醒了。吉想扶起她,手卻碰到了這年輕女人的胸。他喜歡這接觸。柔和、溫暖,有點兒軟。某種東西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但不很清晰。他覺得自己的體溫升高了一度或一度半。他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好。他看過不止一本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書。他在這穿行全身的感覺中辨認(rèn)出了詩人稱為激情的一些征象,科學(xué)家們說的更簡潔:發(fā)情。
“我發(fā)情了。”他想。
既然這些反應(yīng)并非突如其來,第二天,他告訴了木木納她對自己腺體系統(tǒng)產(chǎn)生的作用。他們喝著茶,啃著餅干,各自陷入沉思。他們的眼睛再三再四地相遇。他越小心,越能肯定自己想要她。她也想要他,從她咬餅干的樣子里看得出來。不過,不急。他們有時間再打開一盒蛋糕。摩卡味的杏仁果醬小蛋糕,用一大口奶茶融化后送下去,美味。
天色漸暗,吉覺得木木納比較明顯地動了動。他向她轉(zhuǎn)過頭去。他看到她微微分開了雙腿。
“一定會順利的。”她輕聲說。
他問她是不是第一次。
“我想是。”她說。
他因此打算輕輕地來。他們的肉體相混合,相適應(yīng),相包裹,帶著一種揉捏的緩慢。他們相互淹沒,一個自另一個身上流溢。目擊者——如果有那么一位的話——會弄不清哪個在哪個上面流連,好像一徑草帶要和坡邊找齊。軟和軟結(jié)合,黏乎乎、白花花,就像在豐富的唾液中被嚼碎的一袋棉花糖。他在她身上,但不知道具體在哪兒,也不知道是通過什么路徑抵達(dá),因為他感覺她打開得不如以前,卻更可穿透。他們相互浸透,或者說將組成他們的各要素像攪拌灰漿一樣拌在一起。他們像蛋白和蛋黃一樣相交,相融,相混。快感讓他們到達(dá)各自的頂峰。愛沒有讓他們變得更不軟,卻讓他們變得更大:兩大堆被愛做成了更大的一堆。
他們結(jié)婚了,因為在外省,還是有這講究的。市長宣布他們“將各自的天命結(jié)合”,這個說法讓他們覺得自己取得了某種成就。他們常常想到這句話,尤其是夜晚,當(dāng)他們耽溺在電視機前的時候。比起“結(jié)婚”,“將天命結(jié)合”更能說明問題。這一想法讓他們感受到持久的幸福,因為他們不習(xí)慣大詞,那不是能用在他們身上的。活這么久,他們一直這樣認(rèn)為。這個正式的表達(dá)說他們各自擁有一個天命。在生命中,是重要的。它不像命運那么麻煩。
其他人可能會選擇不要孩子,會在孩子和天命間做出選擇。至于他們,天性免除了他們?yōu)樽约捍蛩愕哪芰ΑH绻麄儧]孩子,那是他們不該有。再說,這和運氣也有關(guān)系,因為軟的故事中從不出現(xiàn)孩子。如果木木納懷孕了,她就接受。如果沒有,她也接受。吉也接受。就這樣。他們不提問。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松松軟軟地過去。憂傷的時候——這在相愛的人身上時有發(fā)生——他們就去坐坐那輛讓他們初遇的公共汽車。他們還會去那些留有他倆虔誠回憶的地方待會兒。想去威尼斯泛輕舟或坐東方快車環(huán)游的想法從未劃過他們的腦際。一度,他們醞釀過一個去巴黎的計劃,去看看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末了,還是覺得精力不夠。吉送給木木納一束花。木木納送給吉一箱上好的啤酒。他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慶祝了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日。唱機里放著一張手風(fēng)琴的碟片。一陣微風(fēng)懶懶地吹進(jìn)窗簾。他們安然地坐在電視機前,等著電影時間。
“真美,愛情!”木木納咬著字說。
他同意。木木納話不多。一旦開了口,一般都在細(xì)看細(xì)想之后。二十年間,他倆的體重都翻了倍。這是愛情帶來的好處。
“你還是那么愛我嗎?”木木納問,并不焦慮。
“更多了!”他向她保證,實在中帶著點兒殷勤。
他沒夸張。他甚至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愛她。在一個廚藝節(jié)目里,她洞悉了土豆牛肉糜的奧秘,從此,每周三,她都給他做巨大的一盤。一個丈夫就是從這一類事情里看出伴侶感情中的那份永恒的。不過,木木納跟一位推銷員睡過覺,還跟鄰居來過一次。她應(yīng)該向吉坦白的。吉明白生活意味著什么。有好幾天,她都想開口,但沒有機會。
不管怎么說,那些男人糾纏她是出于好奇。軟女人身上有點異樣的風(fēng)情,就像瘸腿的女人一樣。其實,他們跟她睡覺是想開開眼。她缺乏拒斥他們的本能反應(yīng)。他們沒有給她反應(yīng)的時間。她是每一個舉動都需要仔細(xì)考慮的人,她需要對她的想法進(jìn)行長時間的思考后,才能知道這確實也是她的想法。即便是很小的一個決定,她也得專注幾個小時才行。事實上,她是被突然進(jìn)入的。后來,她幾乎從沒有想過這些,除非記憶偶爾經(jīng)過那里。
幾年之后,吉下班回來,慢慢地傾倒在沙發(fā)上。
“我今天有點發(fā)軟……”他喘著氣說。
木木納看他臉色并沒什么不好。可能是因為他肚子又長肉了。他脫鞋有點困難。身上的衣服要再大兩三個碼才合適。他一直不愛動,但這段時間,他連喜愛的陽臺也挪不過去了,以前在飯后他總愛到那兒透透氣。
“我也覺得有點軟。”她聲援。
她攤在他身邊,兩人一動不動地待著,好幾個小時過去了。說白了,這是要結(jié)束的開始。他們一天比一天軟。有些晚上,他們甚至沒有去打開電視機的心勁兒。可他們不能連這個都沒有,于是就讓電視每天二十四小時,每周七天那么開著。食物快沒有的時候,木木納就給雜貨店老板打電話,請他送來一些速食,幾袋蛋糕和甜品、啤酒、薯片、吐司等方便食品。
他們不再離開那讓他們感覺舒適的沙發(fā)。時不常地,一個會問另一個的情況:
“你還覺得軟嗎?”
答話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如果有,也是在問話過去很久之后。他們想的大多還是家務(wù),不喜歡房間里亂七八糟的樣子,但他們的決心太微弱,不足以產(chǎn)生效果。好在他們還足夠硬朗到把自己折騰到洗手間、弄穩(wěn)到陶瓷馬桶上,在重力定律的作用下,滿足他們上廁所的自由。
他們不悲哀、不焦慮。他們也不驚奇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這一切。他們沒覺得自己生病。他們身上哪兒也不疼。他們只是越來越軟。這還夠不上是一個去打擾醫(yī)生的理由。另外,他們也沒這么想過。
午夜,電視機沒了聲。吉被寂靜和輕微燒焦的味道弄醒了。他預(yù)感到他的世界里少了點什么,但他已經(jīng)太軟了,說不出那是什么。木木納在他身邊呼吸。她現(xiàn)在軟得像一攤蓋著布料的肉,一部分已經(jīng)垂到地板,流蓋在一些碎屑上。白天,她掠過身體的眼睛,像是點綴在一層奶油上的水果。他們應(yīng)該是想過老了真不容易,到了眼下這個地步,尤其是在經(jīng)歷了這從方方面面來看都還算是令人滿意的一生之后。
說實話,他倒是想體會一下遺憾的滋味,哪怕只是感覺不快也行。受苦不會讓他不高興。痛苦給衰老提供了一種表達(dá)。可那痛苦侵蝕了角落、骨髓、神經(jīng)、性情。斧子劈開樹木,卻對鋸末無能為力。他不痛苦。他從來沒有痛苦過。木木納也不痛苦。
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他沒有五分鐘好活了。他什么都不想。天光變藍(lán),從窗子的上角透進(jìn)來。這片薄光勾不起他任何具體的回憶。那天光和房間頂燈發(fā)出的黃光不相容,像是在讓后者退后,變小,縮回它來自的那個燈泡。吉·伏抑訥死了。他有陷入了某種比他更軟的東西的感覺。沒什么舒服不舒服。他本想跟木木納說一聲的。他猜他會長時間陷在這軟里,他會在其中辨認(rèn)出做成他的那種材料。
木木納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大概兩個小時。天光涌進(jìn)了房間。房頂上的燈泡像一個蒼白的握緊的拳頭,還在防衛(wèi),但已是徒勞。她看到了吉。他看上去從沒有這么有生氣。這幾乎給了她一個好心情。她感覺在一陣軟軟的晃動中,自己被舒舒服服地安放,她的軟最終找到了可以傾訴的地方。她軟軟地死了,和她的丈夫一樣。一切都順理成章。
不管我們做什么,萬物都在變軟中前行。
在火車上
我買了張回故鄉(xiāng)的火車票。在我這個年齡,這愿望——想回去看看自己長大的地方——是一個溫柔的念想。
火車經(jīng)過一片原野,似乎聞得到干草的味道。離我度過生命中最明凈時光的那片森林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我剛才應(yīng)該睡會兒,火車似乎來到比我的預(yù)想更遠(yuǎn)的地方。反正,很可能已經(jīng)出了省。光線不一樣了,變寬了。在林區(qū),光線從來連不成片。山谷和它的暗影形成一種對立的風(fēng)景。林木,在它的千變?nèi)f化之中,蜿蜒和迂回了光線。河流也避開了光線的影作用,它們自顧自地流在陡峭的綠岸間,穿過由巖洞、溝洞、坑洞形成的白日的黑暗。
在這片相當(dāng)荒涼的平闊中,光線弄薄了樹影,薄到難以辨認(rèn)。我觀察著這些現(xiàn)象,沒覺得有什么特別。
火車經(jīng)過好幾個車站,事前可能沒通知要停車。但每次我都看到站臺上有好多人。是些真正的旅人,坐在行李箱上,被背包壓彎了腰,他們看著火車經(jīng)過,驚奇地睜大眼睛。我覺得是這樣。
我的鄰座在翻看一本雜志。他慢慢地翻著,仔細(xì)看看照片,大概讀讀標(biāo)題,然后將食指扒向下唇,發(fā)出一聲彈響,再用弄濕的食指翻到下頁去。我遺憾沒時間在車站買上一兩本雜志。我出發(fā)得太匆忙。我考慮了好幾個星期,一直沒決定。對于一個沒習(xí)慣旅行的人來說,出門總是很麻煩。不知道帶什么,穿什么,到時候需要什么。我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就是兩手插兜,帶夠錢出發(fā)。我沒打算去久待。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找找那些街道、房子、廣場,那些我模模糊糊記得,但照片和明信片又不能幫我明晰的地方。這就夠了。我還想回父母曾生活過的一個村子看看。我在那兒認(rèn)識一個小女孩,后來我總是想她,直到今天,在我記憶里有亮光的一個角落,我還能看見她。能說她是我的初戀嗎?肯定不是啊。但是同一類。五歲的年紀(jì),不知道這有什么分別。我只知道我特別喜歡她,后來我們要搬家,臨走的時候,我把體內(nèi)的眼淚都哭干了。爸爸媽媽為了讓我平靜下來,跟我說這只是暫時分別,我還會再見到她,還可以在一起過暑假,我聽不進(jìn)去。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從沒再回去過。我從未再見過她,也從未忘記她。這次回去不是為了她,但如果可以再見到她,我這一趟就肯定沒白來。
又經(jīng)過了一些車站。多少個?十個?十二個?火車全速經(jīng)過。我甚至覺得是在加速經(jīng)過。我問鄰座下站在哪兒停車。他嘆口氣看了看我,什么也沒說。我沒再堅持。我為打擾了他道歉,站了起來。我有點口渴。指示牌上標(biāo)明車上有一個酒吧還有一個餐車。我想喝杯啤酒。說是一杯,實際上是三四杯。啤酒不能像普通的水一樣按杯喝。三杯,太少了。四杯,并不多。
在點酒之前,我問吧臺的女服務(wù)員下站是哪里。她報出了一串我完全不知道的名字。我問她火車在不在我出生的那個城市停車。我很仔細(xì)地拼出城市的名字。她點點頭。然后告訴我這火車見站就停。
“它經(jīng)過三十多個站不停車了!”我喊道。
她那樣子像是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瘋子,要么就是一個酒鬼。
很明顯,她不想爭論。她表現(xiàn)得很不可愛。鐵路員工好像都不招人喜歡。我不記得是誰以前說過,鐵軌的震動對人的神經(jīng)元有損害。還挺厲害的。把人憋屈在這么窄小的空間里,能好得了嗎。我點了一杯啤酒。
餐吧里有七八個人。只有一個人喝咖啡。他那副樣子看上去真沒什么指望。我不反對人喝咖啡,這么說吧,如果他上午喝咖啡,早餐時或者午飯后喝,都沒問題。但一天中有那么個時候,咖啡不是功能飲料。
酒吧里的旅伴們專心地喝著啤酒,很像是些能掌控命運的人。他們看上去都不善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或是憂傷的遐想里,就像我們常常只在啤酒面前才能自由呼吸。盡管如此,我還是克服了我的羞怯,試著去搭話。我又說回那讓我驚訝的事,就是火車從發(fā)車到現(xiàn)在,一次也沒停過。我說我覺得這很奇怪。天都快黑了,火車一直在開。它經(jīng)過了一些大站。我看到站臺上有幾千人。
“我覺得奇怪的是,”我說,“火車在大城市不停,可他們告訴我,在我要去的那個地方會停。”那個城市人口只有七千,也就是說,在那兒,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城。火車要停車。
我與之攀談的那個男人點了點頭。他同意,卻不焦慮。他一點不覺得這個荒唐的處境有什么不妥。
“您看,”我接著說,“我們剛經(jīng)過了一個至少有五十萬人口的城市。沒停車。您往車窗外看看。房子,全是房子。從我進(jìn)酒吧到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都是房子。他們卻讓我相信火車會在我出生的城市停。那兒只有我一個人下車。好像這車是為我開的。不,我實在沒法接受。這沒道理。”
我總是說得太多。我很害羞,但同時,我做不到閉嘴。尤其是喝酒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世界就是一場大討論,對于我們提出的問題,每個人都帶來自己的一套回答,答案從一張嘴飛到另一張,大家交換疑惑,互相解惑,最終相互認(rèn)可對方對工廠、軍隊和學(xué)校的回憶。一個好人總有什么要說。聊天總比每個人待在各自的角落去琢磨乏味的沉默要好。
我的聲音能傳很遠(yuǎn)。我在一家夜總會當(dāng)過十年的男招待。即便在最吵的時候,我也能把自己的意思送達(dá)。我覺得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個家伙對我說:
“別這么大叫大嚷的……”
我表示歉意。我告訴他我沒意識到。我給他講夜總會里的趣事,用一種適宜的方式開始我的講演,“如果您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的話,我給您講講……”
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因為他沒有阻止我的熱情。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地講,想盡量有趣。大家不止一次地說過我故事講得不錯,生動,讓人信以為真。不止一個人被我逗笑過。我總能碰上一些好玩的事。我講的時候,鄭重其事,投入,變化嗓音,加上動作和模仿,真是笑死個人了。
在火車上,什么人都能碰到。我運氣不好,碰上了這位。他連禮貌地聽一下都不愿意。我跟他說話,他面無表情,眼睛掛在那個酒吧女服務(wù)員身上。我有點尷尬。我招人厭了。但是我已經(jīng)開始講了,還是講完吧,結(jié)尾是最好笑的,我覺得。有頭就要有尾。這是一個尊嚴(yán)問題。我都被自己逗笑了。很有意思,這個故事。我百講不厭。但是大家都不喜歡。他們一下子理解不了。有的地方,我可能講得太微妙了。我?guī)е鴥善科【坪鸵粋€塑料杯回到了座位。
車廂里,乘客們都在昏睡。有的人攤開報紙,蓋在臉上。窗外的夜已經(jīng)深了。我不想睡覺。也不想冒錯過站的風(fēng)險。過道里,兩三個穿短褲的小孩推著一種紅色的小車走來走去,小車上面堆了好幾層毛絨小熊。他們說的不是法語。我又看到一對神經(jīng)病男女。他們接吻,舌頭至少伸到了對方的胃里。然后他們看著對方傻笑。那女孩有一張巨大的嘴,嘴唇鼓脹得像個泵。男的又丑又瘦,一綹黃發(fā)掃過他那坑坑洼洼的前額。看起來,他倆倒不互相討厭。他們行為舉止不像話,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害臊。我看到她的胸很大,肚子也大。胸一動就上下一起動,就像人在窗口抖被子。惡心。我喝光了一杯啤酒。想找點別的什么看看。沒別的。
晚上快十點的時候,檢票員出現(xiàn)了,我把車票遞給他,問他我是不是上對車了。
“當(dāng)然。”他檢了票后確定地說
我清晰地報出站名。檢票員聳聳肩讓我不必?fù)?dān)心。
“還遠(yuǎn)嗎?”我問。
“看情況。”他說。
“看什么情況?”我問。
“看情況。”
再堅持下去沒用,他不再說話了。我后悔沒買一張臥鋪票。誰能想到兩百五十公里的路要用這么久?火車已經(jīng)開了十二個小時了。全速行駛。一次沒停過。我倒不是十分吃驚,我知道我是在法國國家鐵路線上旅行,這就意味著,乘客要有耐心,懂克制。在法國,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即便是坐火車。需要時間。時間,是秘密武器。反正我從來都沒什么可著急的。我有備而來。
為了活動一下麻木的雙腿,我從第一節(jié)車廂溜達(dá)到最后一節(jié),碰到很多想法跟我一樣的人。一動不動地坐幾個小時,這對血液循環(huán)不利。我身體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強健。我從沒生過病。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一下子,突發(fā)心臟病之類。在人行道上正走著或者早上開窗時,突然直挺挺地倒下,成為地上的一抔。把我抬上擔(dān)架,擺進(jìn)棺材,再把棺材放到坑里,我的人間生活就結(jié)束了。我的死不會讓多少人難過。我不是那種在身后留遺憾的人。沒有眼淚汪汪的妻子,沒有無法承受的孩子,沒有黯然神傷的鄰人。我死的時候,我的朋友們早就走了。這很正常,他們都比我喝得多。到中午,他們就已經(jīng)醉了。我差不多能比他們晚一個小時醉倒。我喝得很有章法。對一切傷害身體健康的事兒都應(yīng)該謹(jǐn)慎。酒精,可不是沒有副作用的藥,而且不只是一點點副作用。我這個年紀(jì),夠喝幾壺的事兒,我還能應(yīng)付得來。我的朋友們可不行,已經(jīng)太衰了。人渣。我還行。
餐車上已經(jīng)沒位子了。不過,我也不餓。用啤酒來充饑很理想。我又在餐車喝了五六瓶,再帶走三瓶好過夜。
我去找人說話有多少次了?五十次了。都沒成功。沒人對我感興趣。有幾個罵罵咧咧地把我轟走。其中一個家伙還拿拳頭在我面前晃。他的威脅應(yīng)該不會付諸實踐。這里這么多雙眼睛哪。但是在氣頭上的他,看起來像是真的。我盯著他,不是要冒犯他,而是要他知道這嚇不倒我。在夜總會,我見過更厲害的。暴徒。真正的惡人。好幾次,刀已經(jīng)到了我眼皮底下,看得到刀身上燈管的倒影。更別說打群架了,家具到處飛,一片哀號,像是被剝了皮。警察胖揍其中的幾個,打的都不是那最壞的,而是他警棍夠得著的。一般的警察不愿意費勁。他找容易抓到的打。兇手總是警棍輻射范圍內(nèi)的某一個。那家伙垂下了眼睛。他轉(zhuǎn)過身,溜進(jìn)了酒吧。我是好人,但我不任人擺布。
天光喚醒了我。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在哪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兒來。火車在穿過一片平原。遠(yuǎn)處有煙霧。我看不出那是從煙囪上飄出來的還是從待焚燒的田地里冒出來的。太遠(yuǎn)了。我身旁的位置空了。我的雙腿麻木,雙腳冰涼。沒精神。嘴巴發(fā)黏,有一股啤酒的陳腐味。大概同海關(guān)關(guān)員嘴巴里的味道一樣。我的情緒立刻壞了起來。這火車我受夠了。我一躍而起,奔到酒吧,開始發(fā)牢騷。昨天那個女服務(wù)員被一個禿頭的小個子黑人取代,他對客人的態(tài)度很輕蔑。我想見檢票員,我要申訴。我威脅說我要大鬧一場。正說著,我突然想上廁所。很急。無論如何,我在離開前告訴他我會回來的,那時候有必要讓檢票員出現(xiàn)。黑人對我做了個手勢。我回罵他一句臭黑鬼。沖他那個手勢,這還便宜他了。
我是在衛(wèi)生間門口碰到布亞娜的。一個漂亮女人。討人喜歡,健談。
“我叫布亞娜……”
她這么說。她向我伸出一根手指。我握了握她的手。對我來說,她的臉和身體像是一個幻影。
“您一個人?”她問我。
“對。”
“我也是。”她告訴我。眨了眨眼睛,那不是粗俗。
我沒什么好隱瞞的,我告訴了她我的處境。廁所空出來了,她沖了進(jìn)去,噴噴香的衣服好一陣窸窸窣窣。
“我就不請您進(jìn)來了。”她大大方方地對我說了一句,關(guān)上了門。
我把這話當(dāng)成是友誼的宣言。我想邀她共進(jìn)早餐,我來買單,作為一個高雅的男人,這理所當(dāng)然。火車在道岔晃了一下,說明要過車站了。我把臉貼在門窗玻璃上,想看清站牌上的字。但火車速度太快了。我只看到似有似無的霧中一條藍(lán)色一帶而過。站臺上總是那么多人。他們應(yīng)該是等了一夜的車。這太不真實了,哪兒哪兒都有那么多人等著上車。成百萬的人。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我看到了一批又一批,驚人的數(shù)量。每個車站都是,能填滿五十輛或一百輛列車。他們要去哪兒?這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我呢?我要去哪兒?這個問題值得我停下來想想。
我的壞情緒緩解了,多虧了布亞娜。我聽到她在門后的動靜。那動靜不是那么曼妙。但是我喜歡。因為我把它想象成是為我發(fā)出的聲音。等她開門的時候,我要是能給她送一束花就好了,驚喜!她會臉紅。她會謝謝我。我跟她說句恭維話,一句引言,一種從愛情歌曲中借來的表達(dá)。和她在一起,旅途會不那么漫長。
她出來了,把位置空給了我。我讓她發(fā)誓等我。她同意共進(jìn)早餐。真是妙不可言。
“我給您把著門。”她說,語氣像一個課間休息時的小學(xué)生。
我專心上廁所。鏡子沒有恭維我。我看起來像個快要玩兒完的人。胡子拉碴,眼角糊著黃色的眼屎,嘴角兩邊的苦紋,油膩膩的頭發(fā)。我盡我所能地收拾自己。還用水清洗了一下腋下。我感覺自己都發(fā)臭了。
布亞娜沒有等我。我想她是先去酒吧或餐車訂座了。但是沒有。我找遍了整個火車。哪兒都沒有她。這不可能。我問了好幾個人,向他們詳細(xì)描述了布亞娜的模樣。沒有人屈尊回答我的問題。壞情緒又回來了,因為加了一層失望——還有苦澀——變得更壞。我一個人吃了早餐。坐在桌邊吃的。狼吞虎咽地吃。我餓了。有全家出動來用餐的,父親、母親、孩子。有老人。我盯著門口。我肯定她會出現(xiàn)的,或遲或早。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我也告訴了她我的名字。我們說好了一起吃早餐。
后來,為了安心,我又搜了一遍火車。地毯式的。我查了所有的地方。查衛(wèi)生間,查行李間。我仔細(xì)端詳每一位旅客。某種意義上,我在進(jìn)行審訊。沒找到她。
我在過道里又看到了檢票員,我抓住他的衣領(lǐng),我很堅定。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喊,怒不可遏。
“什么怎么回事?”
“我上的這趟賊車是怎么回事!”
“您冷靜!我就是個檢票的,他們讓我檢票。我檢票而已。”
“您的工資要求您給乘客提供信息,對不對?”
“當(dāng)然對呀。”
“那好,說我是為什么上的這車!”
“您要回故鄉(xiāng)。我就知道這么多。是您昨天跟我說的。”
“這趟車應(yīng)該在四個小時內(nèi)送我到達(dá)目的地。它已經(jīng)開了二十多個小時了。我是買了票的。所以,你有義務(wù)送我回到家鄉(xiāng)。我只知道這一點。”
“我們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您以為我想檢票嗎?”
“沒人強迫您檢票。”
“我不能去干別的。您,他們把您送上火車,您就開始旅行了。車廂里的這些人都在旅行。沒人問過他們愿不愿意。他們肯定也是要去個什么地方的。但是去哪里?那是個謎。我們不能選擇。我們做人家讓我們做的。”
“但是我,是我要坐的這趟車。我早就想再看看我度過童年的地方。我是昨天突然做決定的。是我決定的。我自己。沒人強迫我。”
“您覺得是您決定的。但其實是某個人替您做出的決定。您在這火車上只是扮演那個人的角色,他老了,想回故鄉(xiāng)看看。就是這么簡單。一旦您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您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覺得我無權(quán)勒住他的喉嚨,我放手了。他檢了我的票,告訴我他每天檢一次票,這是他的職責(zé)。我為剛才沖撞了他道歉。
“不要道歉,”他大聲說,“您推我,只是因為我應(yīng)該被推。這都是規(guī)定好了的。”
既然現(xiàn)在我倆還比較融洽,我就跟他說起了布亞娜。他沒什么印象。但他熟悉他那個小圈子里的人。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
“您看,”他說,“火車上,就是這樣。人來,人往。都是出于一些古怪的需要。我們并不是都能弄得明白。”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用來思考我的命運。我一分鐘一分鐘地把我登上這趟車之前的時光重建。我得承認(rèn)回憶是很模糊的。回想起我的人生,我只找到了故鄉(xiāng)的畫面,中間有一個小女孩,我完全不了解她,甚至連她裙子的顏色都不知道。然后,我的生活就一下子過渡到了夜總會。然后馬上就是這趟車。太不足道了,這樣的一個人生。窗戶后面,世界在以驚人的速度閃過,沒人能告訴我這是要去哪兒。我在此處。坐在座位上。我感覺我生下來就是為了來這兒,坐在這火車上。記憶敲給我?guī)讉€要素,給了我此刻身在此地的理由。一個城市,我在那里出生。名字我記不起來了。車票上只寫著“發(fā)車站—故鄉(xiāng)”。這是一場有始有終的旅行。
火車要轉(zhuǎn)一個大彎,我的太陽穴碰到了窗玻璃上。我看到了彎道上的整列火車。比我之前想的要長。在黯淡的背景上,有點像一串組成一行的字。這是我的感覺。這么想的時候,我也感覺這是人家想讓我這么感覺的。我拍拍自己的臉、口、頭、胸。我存在,有血有肉。我站起來,在過道里走來走去。我口渴。幾杯啤酒能讓我平靜下來。旅客們的氣色都不好。他們坐車的時間應(yīng)該比我更長。他們被困在這個破鐵架里,感到煩悶。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夢想過一種更好的生活。他們是被放在這里的。他們就在這里了。他們耐心地消受著自己的痛苦。他們不提問。我是主角。這是從昨天上車后,我從我的所聞所見中推斷出來的。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我是這趟車的主角。我是因此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說實話,我回不去了。
運氣好點的話,布亞娜會回到這個敘述里。有了她,故事會有另一種走勢。會有感情、性、趣事。她很漂亮,這點應(yīng)該承認(rèn)。她是為我而來的,不需要懷疑。但是一男一女在火車上邂逅,這不夠新穎,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說。這就是為什么把她給犧牲掉了,以文學(xué)獨創(chuàng)性的名義。因為她讓故事陷入老套。
還應(yīng)該好好想想相遇發(fā)生在廁所門前這事。兩個人物被同樣的內(nèi)急折磨。這個毫不激蕩人心的場景,徹底結(jié)束了浪漫主義的無聊。它應(yīng)該能說明點問題。我覺得。
最好,就是隨遇而安,什么也別多想。有時候,努力沒有用。我應(yīng)該可以跳車的。按照火車這個速度,墜落只會把我變成一坨肉醬。窗把手被封死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拉報警器,看看會不會產(chǎn)生效果。對我來說,報警器是一種希望。微弱的希望。它好像是背景上的一個細(xì)節(jié),為了逼真的效果。旅客、行李、檢票員的存在都是為了這個效果。風(fēng)景也是。我確定,如果我操作一下,風(fēng)景就不會再出現(xiàn),火車不會再停,車窗不會再打開,我做什么都沒用,我會毀掉最后一個讓我去希望的理由。我寧愿再等等。我坐在角落里,頭靠著窗玻璃,左思右想。我是一個無故事的主角。火車深入進(jìn)一些陌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夜幕一次次落下,白日一次次升起,太陽像車輪一樣轉(zhuǎn)動。有樹叢、河流、城市。還有車站上那么多想要坐在我位置上的人,他們看著我全速經(jīng)過,充滿怨恨。我想不起我是怎么上到火車的。我是生在這里的。我是在火車上出生的。就是這兒,在這個座位上。為了一本書的需要,我成了主角。為了一種生活的需要,這種生活始于我想要回故鄉(xiāng)的那個時刻。這一切都很復(fù)雜,就像事情不會馬上就有解釋。既然我現(xiàn)在可以用夢想來打發(fā)時間,我就夢想布亞娜。可能她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她長大了,她被送進(jìn)我的腦海,就像我被送到了這火車上,她再一次離我而去,就像很久以前,在故鄉(xiāng)那次一樣。
沒什么好說的。火車已經(jīng)開了幾個星期了。沒有人跟我說話,除了檢票員。我問他在當(dāng)檢票員之前是干什么的。他跟我說他不記得到這趟車上當(dāng)檢票員之前干過什么。我說起了報警裝置,他晃了晃肩膀,對我說:“您不妨試試。您將看到會發(fā)生什么。”
我有的是時間去試。啤酒不錯。早餐時,面包很新鮮,像是剛出爐。中午,我們吃上午釣上來的魚。難以想象的奇跡,但還是別吃驚的好。反正,我沒什么好抱怨的。我有可能置身于一個殘忍的故事里,充滿了圈套、暴力、善妒的丈夫、騎自行車的色魔、酷刑。我可能會忍饑挨餓、沒有水喝、因情而死、被戴綠帽。在這趟車上,我逃過了鼠疫、地震、工廠的苦役。大概改變事物的秩序不是我分內(nèi)的事。如果我拉響了報警器,可能會引發(fā)可怕的后果。火車會停下來。武裝的士兵會一路趕來。他們上了車,我們就全得死。我不想成為這么一場大災(zāi)難的源頭。拿不穩(wěn),不要干。我不干。我喝啤酒。我習(xí)慣喝多。喝多了,我就睡。檢票員告訴我火車有一天會停這個希望不是沒有可能。火車最終會停。不一定停在我們想去的那個地方。但會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它現(xiàn)在就停。我不這么覺得。
有的時候,檢票員會突然很沮喪,他對我說:
“您挺有運氣,您。您要去一個地方。”
“這話怎么說,”我抗議。“我們兩個可是在一輛車上的!”
“沒錯兒,但您,您回家鄉(xiāng),可我,我哪兒也不去。”
這點差別安慰了我。我回到自己在窗邊的角落。我認(rèn)為我明白了為什么這些人都跟我作對。我有一個目標(biāo),他們沒有。他們旅行,我回家鄉(xiāng)。他們的處境是絕望的,我的不是。他們等著一切過去,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我,我用所有的自由時間去想布亞娜,去想如果我拉下報警器會發(fā)生什么。我什么也不能確定,但我覺得,在最好的情況下,我會換趟車,但故事不會變。無論如何,這都寫好了:跟著走。
我來買單
他一進(jìn)酒吧,娜黛日就知道他是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她在這酒吧干了四年,可沒少見過男人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模樣各異,年齡不同,能打的、會說的、害羞的、有學(xué)問的。但沒有一個在娜黛日身上產(chǎn)生過這種效果。
她慶幸頭天晚上去做了頭發(fā)。今天穿了她的皮裙和高跟長筒靴。她看上去有模有樣。很性感,那些可愛的顧客們總這么說。
突然,她覺得沒那么肯定了。男人說:“大家好。”很有禮貌。她有點發(fā)抖,沒敢顯得太好奇地去打量他,也不敢問“給您來點兒什么”?這問法太粗俗,留給天天來的熟客們用還行。她只是看著他在高凳上坐好,把公文包放在吧臺上。他像是從遠(yuǎn)方來的人,不緊不慢的。她露出了微笑。不是她慣常的微笑。酒客們不會錯過女招待任何一點出格的表示,幾句浪言,一些巧語,近乎不雅的態(tài)度。但今天,她不想暗示太多。
“一杯啤酒!”男人說,垂下眼,看著自己交叉在身前的雙手。
她找不到一個詞能形容她有多愿意溫順地服從這一專橫的要求。她只是麻利地照做,帶著優(yōu)雅,甚至是帶著幸福。她把杯子推給他,推向他的雙手,那么修長,那么細(xì)膩,沒戴指環(huán),沒有婚戒。她想找一個能開聊的由頭。天氣沒有好到或壞到值得讓人去議論的地步。她也不能問他一些不得體的問題。沒有話題,她失望地退回到吧臺的另一邊,隨手翻起一本雜志。她讀不下去。再說,現(xiàn)在她討厭看這些歌星演員的故事。三十歲了,她想經(jīng)歷自己的生活。在這個運河邊的小村子里,她在慢慢地凋謝。她不抱怨。老板信任她,也就是說她從未見過老板。每隔三四天,會計提巴先生就會來收次賬,他算算賬,給發(fā)票蓋上戳,檢查一下地窖。一切都井然有序。從沒差過一分錢。從未短過一瓶酒。她為賬目準(zhǔn)確而驕傲。
那桌酒鬼發(fā)出一陣震耳的爆笑。一群老傻帽,被中學(xué)生的玩笑弄得樂不可支。吧臺邊的男人朝娜黛日轉(zhuǎn)過頭來。娜黛日聳聳肩,靠近他,用不帶輕蔑的語氣低聲說:“別介意,先生,一來這兒,他們就沒了教養(yǎng)。”
男人一副了然的樣子,朝她眨眨眼睛。娜黛日利用這仿佛的默契,從啤酒桶的另一邊轉(zhuǎn)到他的對面。她把胸挺了挺。她知道該怎么做。有些晚上,一些手在那上面迷失。太誘人了。她抗議,但不聲色俱厲。她能理解。
“您不是當(dāng)?shù)厝税桑恰彼f。
話說出來了。出口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她把手放在水槽旁一個冰涼的地方,好讓它把自己帶回現(xiàn)實。她像是被某種狂熱攫住,自己還無法辨認(rèn)是何種激情,但是已經(jīng)快知道就是那種東西或者接近了。
“我不想冒昧,”她馬上又說,好像是為了抹去她剛說過的話。“這個地方,大家互相都認(rèn)識,誰跟誰都熟悉,更何況這是個酒館。我們有點膩味。話多。抱歉。”
男人點了點頭。他的微笑憂傷。她喜歡憂傷的男人。對她來說,一個真正的男人就應(yīng)該是憂傷的。不完全是傷心。完全不是消沉。她見過消沉的,對著啤酒杯落淚,淚水浸濕吧臺,抱怨個沒完。討厭!一個憂傷的男人,是另一回事。他是一個在更高貴的情感中尋找慰藉的人。她在電影里見過樣品。那些男人在和他們生命中的女人做愛時,臉頰上帶著淚。真美。那些男人在看著他們生命中的女人坐火車或騎自行車遠(yuǎn)去時,會流淚。這些畫面讓她震動。她只有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在這個運河穿行其間的村子里,她,能成為一個憂傷的男人生命中的女人。經(jīng)歷一場美妙的愛情。不一定要離開,追隨他,在城里或國外住下,像小說里那樣。不一定,他也可以在這里住下。她在離酒吧不到兩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個閣樓,離火車站不遠(yuǎn)。方圓有近千米的綠地、鮮花和樹木,一個小天堂。
“您是路過這里?”她忍不住地問。
他不想回答。她也沒在等他回答。她是為了說點什么。她允許自己問他來沒來過這里。她覺得他好像聳了聳肩。他的微笑有了另一種憂傷。那應(yīng)該是只留給她的憂傷,她該撲過去,吻遍他,輕聲告訴他自己的秘密,一些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話。她融化了,似水了,心痛了。報紙有時會寫些一見鐘情的事。她從來不認(rèn)為這會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電影里會有。報紙——一般都是跟著電影走——也有。白紙上總得寫字啊。但在真實的生活中,人太庸常了。他們身上只會發(fā)生庸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