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燃盡祭平生

滄海玥明

很多年后，蘇麻喇姑常記起那天，在紡車旁，少年天子神情繾綣、語氣溫柔地說：“朕有時真想成為你手中的絲線，也被你織成千絲萬縷。”這不過是尋常男子的情話，自他口中說出便重若千金，只因他是愛新覺羅·玄燁。

蘇麻幼年時便被孝莊太后委以重任，照顧皇子玄燁。蘇麻第一次望見在龍塌上熟睡的玄燁，便瞧出他患的惡疾是天花。或許是那蹙眉的少年讓她想到剛過世的弟弟，慈寧宮前，她身負芨芨草跪了一天一夜，冒死薦藥。孝莊神色凝重地說： “如果喝了藥有什么不測，你要被滅九族。”她昂首挺胸地說： “族人皆已去世，我就是全族。”走投無路之下，孝莊只好讓蘇麻試試。在芨芨草的輔助下，玄燁退去高熱，醒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守了他一夜的蘇麻。

之后的歲月里，他們朝夕相伴，蘇麻逐漸亭亭玉立，玄燁也更顯意氣風發。可因順治為董鄂妃出家的前例，孝莊生怕蘇麻成為第二個董鄂妃，再三叮囑她不要對玄燁生出妄念。如同不知樹葉何時變黃、嬰兒何時長出第一顆牙，人們也不知自己何時會愛上一個人。如果伍次友不曾出現，或許玄燁和蘇麻永遠不會正視兩人之間早已超越主仆的暖味情感。

那年科考，玄燁讀了伍次友彈劾鰲拜的文章后贊嘆不已，然后微服前往拜會，蘇麻以表妹的身份伴駕。伍次友初見蘇麻便面露驚艷，讓玄燁五味雜陳。不知從何時起，蘇麻的一顰一笑總能牽動他的情緒。

較之不能愛也不敢愛的玄燁，風度翩翩的伍次友先入了蘇麻的眼，伍次友卻說他瞧出了皇帝對她的喜歡，所以不敢相爭。她愣了半晌，不久前玄燁迎娶赫舍里皇后，她心中分明有些難以察覺的憋悶。大婚當夜，他拋開新娘，踏著月色來尋她。她嘴上說著“奴婢不敢”，心底何曾沒有一絲歡喜？靜默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鴻溝，他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蘇麻沒想到，當年對她嚴防死守的孝莊竟會下旨賜婚。想必她早已知曉玄燁的情意，又見蘇麻多年來安分守己，如今后位已定，便決心將蘇麻許給玄燁。得知賜婚的消息，玄燁再次踏入蘇麻的住處，卻又被蘇麻拒絕了。玄燁氣急，摔門而去，卻仍不忍苛責她半句，只說：“除了你，沒人敢這樣待朕。”或許這正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于別人，他是九五至尊;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個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借故幫她推遲婚期，希望她能回心轉意。大婚當日，玄燁終于打開那扇他敲了許久的房門，眼前場景卻讓他倒抽一口涼氣——蘇麻青絲落地，剃發拒婚。她不愿淪為深宮怨婦，她要的愛是清清靜靜的。他是天下之主，永遠不是她的夫君。他拂袖離去，悲傷地說： “你不過仗著朕喜歡你。”從此蘇麻入住天心庵，帶發修行，孝莊雖準她時常伺候左右，可她與他的緣分終究斷送在那日。

很多年后，他早已不是那個魯莽沖動的少年天子，而是眾人眼中功勛卓著、恩威并施的康熙大帝。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卸去一身防備，眉頭舒展地說： “蘇麻，朕有些累。”她活成一汪沉靜的泉，不洶涌，不糾纏，只等他疲倦時前來棲息。夜深人靜時，她也曾問自己究竟愛不愛他。年幼時不懂愛，懂愛了不能愛，能愛了不敢愛，他們一直都在錯過。

多年后的一天，年邁的蘇麻自知大限將至，如幼子學字般伏于案前，一筆一畫地寫道： “丫頭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他就是弟弟玄燁，就是皇上。”她望著白紙黑字，眼中有淚，嘴角含笑，沒等送信人接過便將其投入燭火，一生心事歸于靜水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