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心病

張鳴

元末大亂，群雄并起，窮小子朱元璋成為最后的勝利者。他做皇帝后要擺譜，追封祖宗。但這樣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混混，哪知道自己的家世，甚至連他到底姓不姓朱都未可知。

好在人闊了不愁沒人捧臭腳，于是多少代的祖宗都被編出來了，還給朱元璋找了個有名的遠祖朱熹，此人官做得不小，還有學問。難怪明朝科舉要考朱熹編的四書，而且答案要以他的注釋為準，都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鬧的。

說自己的祖宗闊過，對自己曾經窮的事就得避諱一點，放過牛、要過飯、做過和尚什么的都不能再提了。即便有捧臭腳的刻意把這些事拔高，比如給人放牛時怎么把牛犢殺了吃肉，再把牛尾巴插在石縫里糊弄主家。

做和尚時腳踢伽藍菩薩，在伽藍背后寫字而被判發配3000里，這樣的事也不能提，更不能大肆宣傳，簡直成了朱元璋的心病。

元朝尊崇佛教，但尊崇的只是藏傳佛教，中國本土佛教還沒那么得意。朱元璋進寺廟只為混口飯吃，干的是最低賤的活，常被主事和尚責罵。那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時刻，不想提也情有可原。

但這事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造反時都是草莽之輩，哪有什么忌諱，朱元璋也沒料到日后能成功。所以往日那點丑事弟兄們都知道，還可能拿出來打趣，做過和尚這事就是最好的打趣由頭。

只是，隨著朱元璋地位上升，這樣的玩笑漸漸不能開了。到他坐上龍椅時，一個字也不能提了，誰提誰倒霉。

郭德成是朱元璋造反時的老兄弟，妹妹嫁給朱元璋為寧妃，關系非比旁人。此人特別好酒，一次皇帝賜宴，他喝大了，趴在地上，帽子掉了。朱元璋發現他患斑禿，頭發掉得一塊一塊的，就笑著說：“頭發掉成這樣，定是喝酒喝的。”郭德成說：“剩下這點頭發，我恨不得剃光才痛快！”酒酲后，他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嚇得要死，于是真的剃光頭發、穿上僧服，皈依佛門。朱元璋對寧妃說：“原以為你哥哥是戲言，沒想到他來真的，真是個瘋漢子。”

知情者無意觸犯了皇帝的心病，只好裝瘋賣傻;而不知情者若拍馬屁拍到馬腿上，麻煩可就大了。

杭州府學教授徐一夔自告奮勇寫賀表，有“光天之下”的字樣，朱元璋看后大怒，懷疑他是在諷刺自己做過和尚，于是他的腦袋搬了家。那一陣兒，因寫類似賀表而丟了吃飯家伙的還不止這一例。

后人說這是明朝的文字獄，其實哪里是文字獄呢，分明是馬屁獄，真的文字獄發生在《孟子》上。朱元璋對孟子“民本”“君輕”的說法非常憤怒，恨不得一刀把孟子從儒家圣賢中砍掉，被周圍人死拉活勸才作罷。但《孟子》從此有了欽定版本，所有敏感詞都被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