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盡管網絡技術對人類社會發展和變革的推動作用日益顯著,國際社會建設穩定有序的網絡空間安全治理格局的努力卻始終未見明顯進展。網絡技術變化軌跡及其發展的不確定性,對網絡空間安全治理能否有效展開產生著重要影響,其影響的核心癥結(內在機制)在于不確定性。由于技術變革帶來的“外部性”不斷變化,行為主體難以就風險程度、治理事項的優先排序、治理目標與手段的選擇等問題形成共識,這使得安全治理在起點的原則規范上缺乏堅實基礎。同時,行為主體很難預判技術將如何引起權力結構變遷,這使得網絡空間安全互動中的自我約束變得十分困難。不確定性的治理應當成為網絡空間秩序建設合理的邏輯起點。沿著這一起點出發可形成兩條并行的治理思路:一是積極尋求途徑減少網絡技術不確定性帶來的負面影響;二是重構思維范式,以尋求如何擁抱不確定性。
關鍵詞:網絡技術;網絡安全;全球治理;不確定性
中圖分類號:D8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9-0041-10
作者簡介:劉楊鉞,國防科技大學文理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湖南?長沙?410074)
當前國際體系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深刻調整,但這種調整卻未必是朝著穩定有序的方向發展。或許正如理查德·哈斯所言:“‘失序比其他任何詞語都更好地抓住了當前和未來形勢的特點。”①對失序的擔憂無疑首先源自于國際體系日益增多的不確定性。英國2010年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主標題便是“不確定性時代的強大英國”,這種不確定性來自“無數源頭構成的異常復雜的威脅”,與冷戰時期“冷酷的確定性”形成明顯反差②。如果不確定性已成為當下國際秩序的突出特征,那么,不斷加速的技術變革便是制造“迷霧”的重要源泉之一。21世紀是高新技術加速發展的時代,新的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呼之欲出且層出不窮,技術的社會影響變得更為直接、迅速且廣泛。從目前來看,人工智能、基因編輯、量子計算機等前沿科技正釋放出難以預測的能量,其對人類社會的潛在影響無法用線性方式加以推斷,這無疑加劇了人們對國際體系復雜性和變革性的預期。
網絡空間本身就是由技術發展推動構建的新型空間。在網絡空間產生的一切社會關系和行為互動,都不可避免地首先受到技術環境變化的賦權或約束。當前,網絡空間安全治理正面臨失序失衡的“治理赤字”,大國間圍繞網絡安全的戰略博弈日益激烈,各類網絡沖突愈加頻繁。建立公正合理的網絡空間國際秩序,即通過建立國際制度和規范來治理網絡空間中的諸多問題與沖突,顯得尤為重要且刻不容緩,這是推動網絡安全治理的核心路徑。本文擬從技術變化及其發展的不確定性入手,分析技術變革因素對網絡空間秩序構建以及推進網絡安全治理產生的影響,并探討如何主動調整以適應和擁抱“不確定的時代”。
一、技術發展是影響國際秩序構建的重要因素
科學技術是國際體系最重要的內生組成要素之一。國際體系變革總是與技術變遷聯系在一起:火器的廣泛使用和印刷的普及加速了歐洲封建制度的瓦解和民族國家體系的形成;以報紙為代表的大眾媒介的興起被認為是民族主義的重要源泉;輪船、鐵路和電報等交流溝通技術進一步加快了國家體系的擴張;20世紀中葉核武器的問世,直接改變了國際體系中的大國互動模式;冷戰結束后信息技術的迅速傳播,不僅為國際政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現象,更重塑著國家與社會乃至個人的關系,甚至有人認為,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國際體系將產生顛覆性轉變。
(一)技術環境與國際秩序
國際秩序是“國際行為的格局或布局,它追求國家社會基本、主要或普遍的目標”。如果將國際體系理解為國際關系中各種行為主體以一定規則彼此互動而形成的具有某種結構的整體,那么,國際秩序則是這一整體中物質結構與觀念結構的互動,以達到維護人類社會合作、和平與穩定的一種合理安排。也就是說,國際秩序既具有客觀性,表現為行為主體之間的力量分配狀況、位置排列次序、相互作用方式等方面,但同時也具有主觀性,體現為指導國際體系中行為實踐的各種準則和規范的集合。因此,探析技術變革對國際秩序的影響,既要關注技術對物質結構的影響,也要分析行為主體的認知和共有觀念如何在技術環境變遷中發生改變和重塑。如同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中所言:“每個時代都有其主旋律。它是一套解讀世界的信念,通過解釋周圍發生的各種事件,激勵或安慰個人……科學和技術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導觀念。”
技術是國際體系的重要元素,它不斷塑造著國際體系的結構、行為體以及它們之間的互動。然而,現有的國際關系理論很少給技術在世界政治轉型中的作用提供完整充分的理論說明,因而,并沒有現成的理論框架可用來闡釋網絡技術發展與國際秩序的關系。考慮到國際體系是包括結構、進程、互動等各要素的綜合性社會系統,而國際秩序是建立在體系基礎上的規范性安排,本文將從整體、結構、進程和規范四個維度探討技術帶來的影響。其中,技術變革在整體上可能產生顛覆性效應,而其與體系其他要素的互動則帶來結構性效應、進程性效應和規范性效應。
(二)技術變革影響秩序構建的主要路徑
技術的顛覆性效應表現為對國際互動整體環境的革命性重塑。盡管并不多見,但極具革命性的技術突破一旦出現,便會在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領域產生廣泛影響,引發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行為模式變化。這些技術的變革速度往往超過了國際與國內社會應對和管理能力的增長,使得原有的許多概念、范式變得過時或需要大幅修正,國際制度機制面臨新的調整。例如,核武器的出現便使得超級大國間的相互威懾和恐怖平衡成為可能,核不擴散等新機制則成為國際社會新的合作議程,戰爭、沖突、軍備競賽等概念在核時代被賦予新的內涵。更為重要的是,這些顛覆性技術的發展軌跡及其帶來的影響可能是難以預見的,在某項技術仍處于變革進程中時尤其如此,這便使國際秩序產生了某種“未知的未知”(Unknown Unknowns),其蘊含的巨大風險和不確定性使得行為主體易于對國際秩序作出負面理解并追求對抗的、單邊的行為策略。
其次,技術變革可能產生結構性效應,即改變國際秩序中單元間(尤其是大國間)的力量分配格局以及權力生成模式。技術通常是一國軍事和經濟實力的重要物質基礎。對先進技術的有效駕馭能夠使國家在武裝沖突中占據顯著優勢,一戰中德國使用潛艇戰給英國海上運輸造成嚴重損失,也改變了原本對英國有利的海權力量對比,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的根本動機,也在于這類武器能夠實現對權力結構的迅速扭轉,成為弱者對抗強者的有力工具。技術進步和知識積累也是國家經濟增長的重要源泉,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迅速崛起并最終成為單極霸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工業和科技革命對經濟飛躍的推動作用。結構性效應既在橫向上對國家間實力對比產生影響,又在縱向上給不同類別行為主體間的權力分配帶來改變。
再次,技術變革還可能與國際體系本身的宏觀進程交織,增強/阻礙原有進程或改變該進程的性質特點,從而產生進程性效應。全球化作為二戰后國際體系最顯著的宏觀進程,毫無疑問與交通、通訊、媒體等領域的技術變革密不可分,國際分工與全球競爭力的變遷也受到技術進步的直接影響。對于一些宏觀現象而言,技術變革可能意味著新的特征或衍生現象,例如,網絡信息技術、生物技術、人工智能等技術進展被恐怖主義組織利用,從而為恐怖主義帶來新的表現形式。
最后,技術變革可能使國際秩序原有的價值觀和制度安排面臨考驗,改變行為主體的主觀認知和共有觀念。這種規范性效應的產生:一是由于技術發展的不確定性,行為主體難以準確評估技術變革可能帶來的戰略影響,因而傾向于規避原有規范對新技術領域的限制。國際社會圍繞網絡空間行為準則始終難以達成共識,很大程度上在于網絡技術的變化性,這使得主要國家不愿意犧牲未來技術變化可能帶來的戰略潛力。二是新規范和新機制的生成往往滯后于技術變革速度,這使得新興技術領域容易出現“秩序赤字”、“治理赤字”,對新規范的期待與矛盾問題的不斷演化之間始終存在張力。
二、技術變革制約網絡空間安全治理中的秩序構建
網絡技術無疑是當前國際體系中最具革命性的技術力量。以互聯網為代表的網絡信息技術日新月異,逐漸擴展到社會各個領域,引領社會生產新變革,創造人類生活新空間,拓展國家治理新領域,極大提高了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網絡空間的實踐活動既受到國際體系基本屬性的影響,也推動著國際體系的發展變化。
(一)網絡技術特征及其變革
誕生于冷戰時期美蘇戰略博弈背景下的網絡技術體現出一些獨特的技術特征,例如,考慮到網絡通信在極端條件下的生存性而采取的去中心化布局,以及在科學研究過程中形成的技術專家對網絡管理的極大控制權等。從網絡技術與國際政治的互動來看,其技術特性至少反映在以下方面:傳統互動中的時間概念被即時互動取代,網絡空間的政治互動及其產生的后果往往是瞬時的、同步出現的;超越地理空間和物理位置的限制,例如,使原本不具有直接互動關系的行為體產生交互行為;挑戰邊界和管轄,使網絡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公域特性;減少政治參與和表達的障礙;模糊行為體的身份,以及身份與行動的關聯,使網絡安全的歸因問題成為突出難題;繞開原有的責任機制,使網絡空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面臨重新定義。更為重要的是,網絡空間的技術變革仍處于進行時。人工智能、物聯網、區塊鏈等前沿技術的發展,可能催生出完全不同的新產業、新應用、新場景,從而給國際體系帶來難以估量的影響。事實上,在網絡空間發展歷程中,技術變革總是不斷塑造和改變著網絡空間的互動環境,進而在政治、經濟等各領域生成新的意涵。
(二)網絡技術對安全秩序構建的影響
這些技術變革及其特性對推動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的影響是深刻且廣泛的。從上文所述的整體、結構、進程和規范四個方面看,網絡技術變革在這些維度均不同程度地產生了一定影響。就顛覆性效應而言,網絡技術使網絡安全秩序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技術環境中,它有可能通過改變國際體系的組織架構和行為體類型來引起整體的體系變革。從政治角度看,網絡技術是“解放的技術”,它開啟了截然不同且持續變化的互動模式;從安全角度看,網絡技術是“革命的技術”,它改寫了攻防的概念和戰略穩定的基礎。
就結構性效應而言,網絡技術的影響體現在對行為體能力分配的改變。一方面,技術優勢通過轉化為先進的信息產業、網絡攻防力量、網絡滲透和情報能力、社交網絡輿論控制等方式,賦予了一些國家更強的“制網權”,從而影響到網絡信息時代國家間的戰略博弈態勢。另一方面,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均受到不同程度的賦權,尤其是網絡技術使后者在國際政治中扮演更顯著的角色,在部分領域和議題上,非國家行為體甚至獲得相對的權力優勢,例如,互聯網企業巨頭在獲取和利用數據上所具有的能力。權力本身的涵義也在發生改變。在辛格看來,網絡信息技術孕育著一種“元權力”,能夠“改變行為體的身份以及全球政治事務的意涵”。
網絡技術的進程性效應體現在其與國際體系宏觀進程的互動。網絡空間及其數據流動對傳統國家邊界的弱化,使網絡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國際社會共同參與的公共空間,從而為諸如全球化和世界共同體之類的宏觀進程提供動力和現實參照。在互動過程中,一些新的議題邁上國際政治舞臺,例如,網絡空間全球治理、網絡主權、網絡犯罪、網絡戰爭等,這些新議題沖擊著國際秩序的原有安排,也成為國際合作/沖突的新變量。
在規范性效應方面,網絡技術對現行許多重要國際規范提出了挑戰,如主權規范、戰爭法規范等,在價值觀念層面形成新的張力,如數據開放與隱私保護之間的平衡等,同時也產生了新的理念、規范和制度,如全球治理層面多元主義與多邊主義的角力等。規范領域的復雜效應使得國際行為主體在網絡空間國際規范上難以形成共識,不同規范始終處于博弈和競爭中,未能進入規范普及乃至內化的階段。
(三)網絡空間安全治理面臨的困境
受上述效應影響,國際層面的網絡空間安全治理始終處于困境之中:一是國際體系中的網絡沖突日益頻繁,現實破壞性不斷增大。隨著國家對網絡技術依賴程度日漸增加,網絡沖突帶來的國家安全威脅更加多元化和復雜化。同時,部分網絡大國為鞏固自身的網絡防御和威懾能力,倡導先發制人思想,使得片面追求網絡安全的對抗性網絡行為模式被廣泛效仿。二是網絡攻擊手段日趨復雜并加速擴散,暴力受控程度顯著弱化。網絡沖突以其低成本和潛在的高收益,逐步成為許多國家軍事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三是網絡空間行為規范缺乏共識,集體安全治理難以實現。各行為體依托各自利益訴求在不同層面展開力量博弈,使網絡空間價值理念、制度安排始終無法為安全治理提供足夠的有效性。
(四)技術變革影響安全治理的核心要素是不確定性
技術變革制約著網絡空間安全秩序構建,其核心癥結(內在機制)在于不確定性。不確定性既是技術發展的特征屬性,也涉及技術產生的政治后果。從技術本身來看,技術發展軌跡的不確定性是科學技術的顯著共性。這一特點正隨著技術體系日趨復雜而變得更為明顯。
網絡信息技術是開放的技術體系,自誕生起就不斷演變發展并迸發出新的活力。特別是網絡技術具有與其他相關技術領域深度融合的無限可能,隨著人工智能、機器人技術、虛擬現實、物聯網、量子技術等新興技術持續變革,網絡技術不斷產生著新穎性并成為日益復雜的技術體系,這使得早已開啟的信息技術革命仍然處于方興未艾之際。技術軌跡的不確定性在人工智能領域尤其明顯,人們不僅對人工智能的定義和標準莫衷一是,也對智能化步伐究竟能達到何種程度爭論不已。
技術變化軌跡不確定性的直接影響是技術產生的政治和社會效應難以準確預知。例如,在“震網”病毒曝光之前,針對物理隔絕系統進行網絡攻擊,盡管不乏理論上的可能,但并未成為各國網絡安全戰略關注的重點,畢竟在沒有先例可循的情況下,對于像核設施這類高度防護的關鍵設施而言,武力打擊和意外事故似乎才是安全威脅的主要來源。同樣,在美國遭遇總統選舉中的信息和網絡干預后,才開始意識到選舉系統也能成為網絡攻擊的重要威脅對象。約瑟夫·奈認為,網絡技術與核技術在戰略影響上具有某種共性,即都會通過持續的技術變化擾亂先前的戰略部署或理念。由于技術變革帶來的“外部性”總是處于不斷變化中,行為主體很難就面臨的風險是什么、治理事項的優先排序如何確定、治理的目標與手段如何匹配等問題形成共識,這使得安全治理在起點的原則規范上缺乏堅實基礎。
技術變化軌跡不確定性的另一項后果是行為主體很難預判技術將如何引起權力結構變遷。如技術的結構性效應所揭示的那樣,權力結構變遷一方面是指新技術背景下權力生成方式的變化,例如,隨著搜索引擎的出現和不斷演化,信息搜索的內容篩選和算法博弈開始成為一種新的“隱性”權力來源。另一方面則是技術進步帶來的行為主體實力對比的改變。網絡技術使國際體系的權力結構出現流散,眾多非國家行為體獲得參與和影響國際政治的直接途徑。但更重要的是,國家間權力對比更趨復雜化,戰略競爭對手之間很難對彼此的網絡實力作出精準判斷,尤其是不能確定對手能否利用技術突變的紅利造成權力格局的重大扭轉。在這種情況下,大國將傾向于采取非合作策略,以避免機制和規范使自身喪失可能的技術紅利。因此,網絡空間安全互動中的自我約束變得十分困難,對建立秩序和規則的探索蛻變為國家在不確定性背景下保留自身靈活性和盡可能限制對手的一種戰略博弈。
三、技術變革對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的影響:以人工智能為例
人工智能及相關技術的發展無疑是當前國際社會面臨的最具影響力的技術變革。如霍金所言,人工智能的發展“要么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事,要么是最糟糕的”。然而,人工智能作為新興技術的典型代表,同樣產生著大量不確定性,考察其對安全治理的影響,將為理解技術變革與網絡空間安全秩序構建的互動關系提供重要例證。
(一)人工智能加速網絡空間攻防對抗
人工智能正在成為網絡空間攻防對抗的重要技術手段,網絡安全中人工智能技術的運用日益增多,這將使得網絡空間安全互動可預見性和可控制性大大減弱。首先,人工智能能夠極大提升網絡攻防能力,其在“智能化漏洞檢測”、“網絡智能博弈”等多方面的應用,可以大大提升網絡攻防過程的效率。基于機器學習的智能化漏洞分析系統將成為現實,這將大幅降低網絡攻擊過程的時間準備和人力成本,使得作為網絡攻防重要資源的網絡漏洞搜尋速度呈幾何倍數增長,對于網絡攻擊能力的提升具有深刻影響。
其次,基于網絡攻防能力的顯著增強,人工智能或將重塑國家的網絡安全觀。步入人工智能時代,“國家對國際關系中實力、利益、體系等慣常重要概念的認知可能會發生重大變化”。一方面,基于人工智能技術“源于數據”的發展特征,發達國家對于相關技術的發展戰略逐漸呈現壟斷態勢,國家將更側重對數據、知識、人才等核心資源的保護,更有可能采取非合作策略;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對于社會各領域的滲透屬性,及其對于國家安全的重要意涵,可能促使新一輪國際競爭的出現。各國基于對“技術后果不確定性”的憂慮,使其難以放棄人工智能在網絡攻防領域的研發與部署,人工智能技術可能改變國家間的網絡攻防態勢,使得網絡攻防過程趨向“進攻占優”,迫使國家走向“進攻性現實主義”。
最后,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可能破壞現有的國際秩序與戰略穩定。其一,人工智能的技術屬性或將對二戰后相互依存和制度化的國際秩序造成破壞,即“進攻占優”的網絡攻防過程打破傳統的攻防平衡,致使網絡軍備競賽愈演愈烈;其二,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自主武器發展,有可能破壞自冷戰以來以核威懾為基礎的戰略穩定格局;其三,人工智能技術對于國家安全認知的重塑,弱化了世界政治中的“自由主義”理念,降低了制度與組織的約束力,使得包括國際網絡空間在內的各個領域蒙上了“無政府狀態”的陰影。
(二)自主武器深化網絡空間新型威脅
作為“高政治”領域的突出表現,武器技術和平臺的智能化發展使得武器系統可能成為網絡空間的潛在組成部分,未知安全威脅將不斷增多。自主武器系統的運行和控制依賴于網絡信息技術的數據傳輸。通過遠程通信技術的直接和間接控制,自主武器逐漸成為人類由網絡空間延伸至戰場的戰爭觸角,在表達人類意志的同時拓展了網絡空間的概念。
與此同時,自主武器與網絡空間的嵌入式發展,也為網絡空間安全治理注入了新的不確定性因素。首先,被投入戰爭使用的自主武器數量逐漸增多,殺傷效能逐漸增大,自主武器與網絡空間深度嵌入融合的趨勢使得網絡空間脆弱性顯著提升。例如,針對無人機系統進行的黑客攻擊或電子戰干擾,可能導致系統失靈甚至毀壞。自主武器對于網絡信息技術的高度依賴使敵方更有動機對網絡空間實施惡意干預,網絡空間面臨更多未知的風險。
其次,作為自主武器智能化特點最重要的技術基礎,人工智能技術在網絡武器研發中起到顯著作用,使得自主武器與網絡武器緊密結合。以網絡“蠕蟲”為例,其具有的智能化路徑搜索功能和通過深度學習捕捉漏洞的能力使得網絡武器呈現“自主化傾向”。當自主武器與網絡空間形成高度依賴時,網絡空間就有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風險。就像軟件系統中存在的“后門”被發現之前,人們并不容易預計到依賴這一系統可能在未來產生嚴重安全事故。
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不確定性使得自主武器的發展方向仍不明朗:是使機器成為不依賴于人就能夠直接完成戰斗決策的“致命武器”;還是保持人“在環內”(In-the-loop)或者“在環上”(On-the-loop)的干預作用,使自主武器始終處于人的監督之下;抑或是依據戰爭法和其他交戰規則,將自主武器培養成“遵循一定道德準則”的戰場機器。特別是在“人對于自主武器的干預程度”這一問題上,自主性的提升會顯著增強戰斗效能,但自主性過高的武器一旦產生漏洞和誤差,將會造成不堪設想的后果。無論是網絡武器的匿名性、滲透性特征,還是自主武器的智能化、自主化特點,武器系統與人工智能的耦合過程可能生成大量的未知風險,進一步阻礙自主武器與網絡武器的軍備控制進程。
(三)算法博弈改變網絡空間國際力量對比
算法是人工智能的重要內容,對于限制人工智能負面效應的探討,將不可避免地與信息化戰爭形態、網絡空間國際安全力量對比變化等問題聯系在一起。機器學習乃至深度學習算法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重要驅動力。數據的質量和總量直接決定算法的可用性。在算法習得的過程中,網絡信息系統起到了獲取、傳輸以及使用數據進行計算的重要作用,對于算法的優劣有著決定性影響,這也決定了算法博弈的過程可能反向影響網絡空間安全秩序與力量對比。
首先,算法準確性基于大量數據的獲得。在此前提下,國家間的數據競爭可能會涉及到網絡空間數據主權與公民個人隱私的種種問題。算法的精確化過程需要充足且有意義的數據,這一要求可能側面激勵了部分行為體在網絡空間實施數據盜用等不法行為。其次,通過操控網絡傳輸的數據內容,可以實現對算法的改動。在對“算法歧視”問題的研究中,有學者提出,“數據的質量缺陷可以導致算法歧視問題”,即不完善的樣本數據會導致算法偏差,而在傳輸過程中對于數據的篡改、竊取都能破壞算法的準確性。最后,在數據的使用過程中,算法同樣會產生漏洞和誤差。要求算法程序絕不出錯并不現實,而對算法依賴程度越高,伴隨安全漏洞的風險也就越大。算法偏差所帶來的技術不確定性極強,包括惡意網絡入侵和意外故障導致的數據傳輸偏差,都可能造成人類無法預料的風險。
目前,人工智能技術憑借其智能化、高效性以及對垂直領域的有效應用,已經成為國際公認的“力量放大器”,可能改寫國際力量分配。一方面,自主武器的快速發展意味著“軍事力量將逐漸與人口基礎脫鉤”,對于一些技術上具有優勢卻受困于傳統資源稟賦的國家而言,自主武器帶來了權力轉換的重要契機。另一方面,通過網絡信息系統的傳輸,人工智能技術可能帶來新的權力生成方式。例如,在選舉過程中,機器學習技術能夠準確鎖定目標群體并通過定制信息影響其選擇偏好。通過操控算法黑箱和網絡空間的傳播力量,技術壟斷群體能夠根據大眾偏好提供特定信息內容,從根本上改變公共產品生成模式,形成新的“數字鴻溝”。不確定的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包含著權力獲得的新途徑,以及改變國際力量對比的潛能,對于網絡空間安全治理乃至整體國際秩序都可能產生結構性影響。
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持續引發各界關注,知名學者和技術專家多次呼吁國際社會采取實質性舉措,限制人工智能技術的軍事化發展。聯合國《特定常規武器公約》(Convention on Certain Conventional Weapons)會談機制也設立了政府專家組,專門探討自主武器問題。但截至目前,自主武器軍備控制進展仍然緩慢,究其原因,還是囿于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不確定性,以及其對于未來國際秩序可能產生的影響,這使得國家不愿作出對其技術和軍備的未來發展的非預見性制約。
四、不確定性的治理:對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的思考
無論是在網絡空間還是與之密切相關的人工智能領域,國際安全治理仍然躑躅不前。在這些領域,國際規范和共識難以形成的重要癥結在于技術的不確定性及其引發的一系列負面認知效應。圍繞網絡空間治理模式的選擇,仍然存在“多利益攸關方”與傳統政府主導的“多邊主義”之間的分歧。2017年,在聯合國信息安全政府專家組(UNGGE)最后一輪會議中,來自25個國家的代表進行的談判無疾而終,使得這一旨在為網絡秩序建章立制的機制平臺未能完成其使命。如同2012年底圍繞《國際電信規則》修改問題出現的全球陣營分裂,聯合國信息安全政府專家組的共識“難產”再次折射出理念層面的嚴重分歧。有學者指出,專家組談判失敗的“根本原因是各國就網絡空間軍事化、傳統軍事手段與網絡攻擊之間的關系存在根本分歧”。進一步看,造成這種分歧的深層次原因則是主要國家對網絡技術軍事效能的不確定,以及對規則可能限制自身發展的潛在擔憂。正是這種內在的認知困境,使得國際社會盡管在網絡空間國際規則上表現出強烈需求,卻無力整合成統一的共識。從中俄等國向聯合國提交的“信息安全國際行為準則”,到北約組織專家編寫的《網絡戰國際法塔林手冊》(簡稱《塔林手冊》)及其后續版本,到微軟公司提出的“數字日內瓦公約”,再到法國提出的《網絡空間信任和安全巴黎倡議》,林林總總的規范化嘗試反而更加凸顯了行為主體在利益認知與訴求上的顯著差異。
(一)減少技術不確定性的負面影響
既然不確定性是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的核心難題,那么,治理不確定性就應當成為構建治理秩序的邏輯起點。總體而言,網絡空間不確定性的治理可以沿著兩條軌跡展開。一是積極尋求途徑減少不確定性及其負面影響。在全球層面,“透明與信任建立措施”(Transparency and Confidence-building Measures,TCBMs)是減弱國家間互動不確定性的重要方式,這些措施旨在“減少威脅,建立信任,并使國家間關系更具可預測性”。在網絡空間安全治理上,TCBMs也被視為構建有效國際秩序的可能途徑之一。2015年,在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國向聯合國大會提交的信息安全國際行為準則修訂版本中,明確提到“各國應制訂務實的建立信任措施,以幫助提高可預測性和減少誤解,從而減少發生沖突的風險。這些措施包括但不限于:自愿交流維護本國信息安全的國家戰略和組織結構的相關信息;在可行、適當的情況下分享可能和適合的最佳做法等”。“關于從國際安全的角度看信息和電信領域的發展政府專家組”于2015年提交的報告也提出建議,包括若干旨在提高透明度的自愿的建立信任措施,如建立“對付嚴重信通技術事件的聯絡點”、“建立和支持雙邊、區域、次區域和多邊協商機制和程序”、自愿分享“信通技術產品的脆弱性和已發現的有害隱藏功能”及“確保信通技術安全的最佳做法”等信息、“提供信息用以說明關于保護數據和信通技術帶動的基礎設施的國家法律和政策”等。TCBMs在雙邊和多邊網絡安全協商中同樣扮演重要角色。例如,2013年美俄就信息與通信技術安全達成的合作協議提出,將采取一系列措施來“增強透明度,并減少由于誤解網絡事件而帶來雙邊關系不穩定性或危機的可能性”,這些措施可能包括建立網絡安全事件的熱線聯系,以及運用冷戰后期建立的“核風險防范中心”等傳統溝通機制。
當然,傳統機制并不總是適用于網絡空間,后者固有的技術特性及其衍生的安全問題,意味著應當探尋更多創新模式來克服不確定性的困境。網絡空間安全治理的重要公共產品之一將是更為透明的數據分享和態勢感知,這種能力的普遍提升能為各國網絡安全政策制定提供更加客觀的實證基礎,從而減少由于不確定性而帶來的負面認知和不合作傾向。蘭德公司在2017年的一份報告中提議,國際社會應當建立一個獨立、可信、權威和“去政府化”的“全球網絡溯源聯盟”,這在理念上體現了“溯源”作為網絡空間安全治理中稀缺而又亟需的公共產品的價值。
中國在提供網絡空間國際公共產品上可以承擔更大責任,主動探尋可能的新機制。例如,中國在“一帶一路”基礎上提出的“數字絲路”倡議,旨在通過提升沿線國家信息基礎設施水平和數字商業交往,增強網絡空間共同體的整體發展能力和治理能力。此外,外層空間安全領域的經驗也值得借鑒。美國和俄羅斯已經計劃公布空間物體數據庫,這種數據透明機制為徘徊不前的外層空間安全國際規則制定創造了新契機。如果能夠有效提供此類公共產品,將有助于創立者占據網絡空間國際秩序構建的道義制高點及制度話語權。為此,在考慮建立此類機制時,應高度關注機制的可信度和合法性,這就要求機制的單一國家色彩和集團色彩應相對淡化,例如,可通過多邊合作的形式構建更加廣泛的信息數據分享網絡。總之,上述措施的核心目標在于弱化網絡技術不確定性的負面影響,從而為網絡安全秩序建設重構確定性基礎。
(二)重塑技術不確定性的思維范式
治理不確定性的另一條軌跡則是重構思維范式,以尋求如何擁抱不確定性。不確定性的弱化并不意味著能夠完全根除新技術蘊含的種種不確定性特征。正如王國豫評論的那樣,“技術時代就是一個不確定的時代。無論我們如何努力,企圖徹底消除不確定性或者像控制傳統技術那樣控制新興技術,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種背景下,不確定性的治理將意味著構建一種新的倫理范式,這種范式承認現代技術的內在不確定性是其本質特征,尋求對不確定性及其后果進行絕對控制將是徒勞無功,甚至適得其反,在安全領域則意味著避免追求“絕對安全”的理想狀態,而以弱化和管控風險為目標導向。美國的網絡安全戰略就帶有鮮明的“絕對安全”理念色彩。2018年,美國國防部公布的《網絡戰略》明確指出,必須采取行動“以便在日復一日的網絡空間競爭中保持美國軍事優勢并捍衛國家利益”。為此,該報告甚至提出要通過“防御前置”的方式,“在源頭上破壞或中止”網絡威脅,“包括那些未達到武裝沖突級別的惡意行為”。這種先發制人式網絡戰略旨在完全消除針對己方的一切網絡惡意活動,以實現絕對的網絡安全,但事實上只會惡化網絡空間整體安全環境和戰略穩定。
放棄絕對安全的執念,這將要求各國特別是網絡大國主動減少攻擊性網絡戰略,滿足于各國網絡安全的相互交織狀態,而非尋求單邊安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將低烈度網絡沖突視為可能長期存在的常態。在新興技術不確定性成為基本特征的背景下,國際社會對于現有國際法和相關準則在包括網絡技術在內的新技術領域的適用,應當“秉持必要的謹慎和謙抑態度,防止對現有國際法隨意進行擴大解釋,更不應借機采取霸權主義和雙重標準的做法”。擁抱不確定性還意味著注意力不應僅僅放在如何防止技術發展的負面效應上,同時應積極探索將先進技術應用于提高人類福祉的可能性。中國在網絡空間全球治理上強調開放共享、合作共贏,強調安全與發展的聯動和辯證關系,重視技術進步對全人類普遍繁榮的推動作用,為“不確定的時代”的治理思維范式轉變提供了重要的價值基礎。
(責任編輯:彤?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