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熟

文/劉燁園

我們離開了家，開始了自己的生活。日子像一個個部落，遠遠近近，很快就留在了身后，留下了考驗的滋味和痕跡，人們給它起名“社會”。

它曾很新鮮也很古老地召喚我們，吹著希冀的風，下著未知的雨，起伏著誘惑的群山和災難的河流。每一個部落都沒有邊界，或圓或直，撲朔迷離，不安、適應、回首、思索、躁動、落寞、得意、調正、轉向……不知是社會在推著我們走，還是我們拽著它走，一年年折騰，我們有知有覺地木已成舟。

于是有人唱起了悵惘的歌，再年輕多好，再似知未知、朦朦朧朧、如幻如純多好。歌聲感染了往日，往日流下了熱淚，卻越走越遠。好像我們已不可救藥了似的。我們是已不可救藥了，不然怎么嘶啞得如此無奈。我們失落了它，不知不覺的，像一個背信棄義的浪子

它也成熟了，不再沖動只是行動，不再輕信而是輕蔑這支有氣無力的歌。這支歌曾山盟海誓，不燃燒毋寧死。那時它多么真誠，像一朵花，一枚刺；子房里盛開著果實的鮮嫩，尖喙比法官更過激地揮斥時俗的瘴氣。曾幾何時，它沒有了根。其俗入骨，開始爛掉。它迷失在“成熟”里。成熟意味著什么？一朵花走向果實，一棵嫩芽走向大樹，復雜的是經風歷雨的能力、手段、經驗、過程，而其心其本質的向往、動力則更真誠、更堅實、更純粹了。一如春天的溫麗、朝氣經了夏天的熱烈喧鬧，到了秋日會更高遠澄澈一樣。它們沒有失落什么，它們真正成熟了。

枉為了自然之子、萬物之靈，不懂、不做、不信、不珍惜，還學會了尋找口實。學會了詆毀意義，詛咒往日。往日流著淚，依舊多情。如果這支歌是年齡的嘆息，就還有幾縷永恒的悲涼和深切的純美；如果這支歌是心的懺悔，那就太苦了。還有比知道了失落又已經晚了、已經無力改變更可憐的么？早知今日如此懷念，當初何必走向“成熟”。如果走是必然的，又怎么走成了這般模樣？倘若成熟得更本質、真誠、堅實、純粹，又有什么可懷念的？只要血肉里流著那片自然的搖籃曲，那支更古老莊嚴的纖歌。它不會流行，沒法流行。因為它歡樂、它永久，它屬于把繩索深深勒進筋骨的山道上的喘息，和篝火赤裸的歡悅。它絕不會演變成“派對”和麥克風的消遣與解脫。

它一如既往在深處，在那兒。往日等在那兒，也許還可以救藥，因為它聽見直覺頓足捶胸地唱起了不甘心的歌。不知這支苦楚的懷念的旋律，能顫醒多少心靈，又被多少冷酷不屑一顧？好像冷酷得還很驕傲，其實不就是不珍惜自己，勾著頭，一數一數著，把生命賣得精光了么？沒什么可驕傲的。我們離開了家，到底為了什么？

別理往日，否則太苦。或者索性真誠一回，向它訣別。承認自己輸了，不解釋，不枉當年恩恩怨怨相依一場。我們不過是瞬間回首、一時惆悵，早已鐵石心腸、無話可說。

那就等著吧。往日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