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戰爭：國際競爭的新利器

馬建光 李元斌

傳統的“戰爭與和平”的兩分法已經無法再準確描述現代戰爭的復雜性。隨著全球化的加速推進、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和世界格局的深度調整，對戰爭與和平的定義變得越發困難，國際行為體之間的博弈變得越發模糊。混合戰爭以其突出的模糊性和復雜性而成為一個頗具爭議性的概念，并且頻頻在近年來為各方所運用。理解混合戰爭，對于理解當前這個處于深度變化中的世界具有重要的意義。

發展背景與起源

近年來，各國學者、專家對混合戰爭的討論頻頻見諸報端，相關研究呈“井噴”態勢，不斷推動混合戰爭理論與實踐走向深入。需要指出的是，混合戰爭在一夜間引起人們重視之前，曾有過十多年的沉淀與發展。

混合戰爭的概念最早源于混合威脅。“9·11”事件之后，美國政府逐步意識到自身面臨的威脅發生了顯著變化，越來越從傳統的單一威脅向著新型的多樣化威脅發展，2005年版的《美國國防戰略》指出“未來，最有實力的對手可能會將破壞性能力與傳統、非常規和災難性作戰樣式結合使用”，強調美國應該在注重常規軍事力量的基礎上強化非常規作戰能力。從相關表述中可以看出，混合威脅已得到美國軍界的認同。2005年9月，美國海軍陸戰隊詹姆斯·馬蒂斯中將在一次防務論壇上公開提及混合戰爭的概念，成為較早提出和推進該理論的人之一。

混合威脅的概念切中彼時美軍所面臨問題的要害，使得相關研究持續開展。2007年10月，美國海軍、海軍陸戰隊和海岸警衛隊聯合發布了名為《海洋安全協作戰略》的海上新戰略，該文件強調混合威脅是現代戰爭的特點，認為“傳統與非正規戰術的混合、分散式的計劃制定和實施、非國家行為體以創新方式對簡單和復雜技術的運用正越來越成為現代沖突的特征。”2007年12月，美國海軍陸戰隊作戰發展司令部研究員弗蘭克·霍夫曼在其研究報告《21世紀的沖突：混合戰爭的興起》中率先較為系統地闡述了混合戰爭的概念，2009年霍夫曼又在《聯合部隊季刊》上發表《混合戰爭及其挑戰》一文，繼續對混合戰爭理論進行探討。霍夫曼對混合戰爭概念的系統闡述對該理論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使得混合戰爭的思想很快得到了美軍高層的認可并為美軍官方所接受。

混合戰爭發展歷程

在俄軍“新面貌”軍事改革背景下，混合戰爭逐漸進入了俄軍方視線。2013年2月，俄羅斯時任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兼總參謀長瓦·格拉西莫夫大將發表文章《科學技術在戰爭規律預測中的價值》。2015年，俄軍介入敘利亞戰局。2016年，格拉西莫夫大將又發表了《混合戰爭需要高技術武器和進行科學論證》一文，對混合戰爭的理論與實踐進行了充分肯定，指出類似敘利亞這樣的混合戰爭還有許多特點和規律亟需揭示。

北約和其他歐盟國家都紛紛加強了對混合戰爭、尤其是俄式混合戰爭的研究，歐盟更是將應對混合戰爭寫入了自身的官方文件之中，混合戰爭理論的發源地美國也不斷加強對俄式混合戰爭的研究，在美國2015年版《國家軍事戰略》中，混合戰爭理論則被升級為戰略指導，用于幫助美軍應對面臨的安全威脅。

基本內涵

不同國家、不同學者對混合戰爭有著不同的理解，以霍夫曼為代表的美國軍事理論家認為，在作戰空間內敵人以靈活的方式同時、綜合運用常規武器、非常規戰術、恐怖襲擊和犯罪活動等造成的威脅，在此威脅之下的混合戰爭是傳統戰爭和非常規戰爭的高度混合體。而俄版混合戰爭理論則認為，混合戰爭的實質是通過對敵實施最低限度武裝打擊來達成政治目的。其途徑多種多樣，或是破壞軍事和經濟潛力、或是制造信息和心理壓力，甚至敵國內反對派、游擊隊和破壞活動等都可以是達成目的的途徑。就具體手段來說，混合戰爭的主要方式就是利用“顏色革命”。此外俄版混合戰爭理論強調高新技術的運用，認為通過使用高技術武器有助于實現軍事手段的精確高效使用。

混合戰爭的突出特點是“混合性”與“不對稱性”。在主體上，戰爭主角是國家行為體與非國家行為體的混合，戰爭的雙方不需要是對等的關系；在領域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信息等無所不包，戰爭可以在其中某個領域發生，也可以同時在多個領域展開，作戰雙方對作戰領域的選擇不必遵循對等原則；在手段上，既有軍事力量的運用，也有外交的斡旋，還有信息、輿論的操控……一連串的混合模糊了戰爭與和平的界限，不斷挑戰著人們對現代戰爭的認知，使得行為體之間的斗爭變得空前復雜。

顏色革命中反對派的行為模式

就概念來說，混合戰爭是新世紀的產物，然而其所包含的“混合”“模糊”的思想卻并不新奇，其實質是利用戰爭與和平之間的模糊地帶作為切入點，通過對不同手段的綜合運用達成戰略目標。從混合戰爭概念提出的2007年往前追溯，類似思想并不鮮見。在東方，超限戰的概念早在20世紀末就已經被提出，該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與混合戰爭的思想不謀而合；在西方，復合戰爭的概念也早于混合戰爭被提出，其思想內核是常規作戰與非常規作戰的復合，混合戰爭可以被認為是這一思路的沿襲，類似的概念還有第四代戰爭、非線性戰爭等。再向前追溯，類似的思想則是由來已久，類似“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表述在兩千多年前的《孫子兵法》中已是不勝枚舉。

在混合戰爭的概念之后，“灰色地帶”的概念也被提出。在國際安全的語境下，“灰色地帶”一詞被賦予新的含義，用于描述介于戰爭與和平之間的競爭狀態，該策略不尋求直接的對抗，而是期待通過漸進的、模糊的、不對稱的方式對當前的秩序進行“修正”，在美國學界看來，作為“修正主義國家”的中國與俄羅斯是“灰色地帶”策略的主要使用者。雖然“灰色地帶”是美國學界提出的最新概念之一，然而就其關注點來說，“灰色地帶”與混合戰爭所探討的仍然是和平與戰爭之間的斗爭與沖突，在思想上兩者并沒有太大差別。

軍事應用實例

混合戰爭的關鍵在于軍事手段與非軍事手段的綜合運用，前者致力于對傳統安全領域的打擊，后者則將焦點對準了社會認知和精神生活領域，具體說來就是通過對他國公民世界觀、價值觀的改造促成民眾的“覺醒”和社會的“自發”改革，在現代科技尤其是信息技術和通信技術的支持下，這樣的方式變得異常高效和簡單。

在中東各國的實踐2010年12月，突尼斯南部地區西迪布吉德一名26歲研究生穆罕默德·布瓦齊齊，因經濟不景氣找不到工作而選擇在街頭販賣蔬菜水果，最終因為沒有擺攤執照被警察部門沒收攤車。為表示抗議，該青年選擇了自焚，最終不治身亡。穆罕默德·布瓦齊齊的遭遇受到了突尼斯民眾的同情，同時激起了民眾心中長期以來積累的對政府的失望和憤怒，于是一連串的抗議示威活動接踵而至，并很快演化為全國性的社會騷亂。1個月后，總統本·阿里放棄了職位連夜飛往沙特，突尼斯重新舉行大選，其中反對派的行為模式值得仔細研究。

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中的“小綠人”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關于民眾推翻腐敗政府的“勵志”故事，民眾終于推翻了所憎恨的政府，贏得了“自由”和“民主”，這場“革命”也被西方盛贊為“茉莉花革命”。然而，事實上“革命”期間，突尼斯市彌漫著恐慌情緒，軍隊走上街頭維持秩序，人們不停囤積食物和其他日常生活用品，這樣的狀態即使在推翻原總統之后依然持續了很久。“革命”之后的突尼斯5年內歷經3任總統和5任總理，經濟增長始終低于1%，貨幣持續貶值，物價不斷上漲，失業率保持攀升。政府發布數據顯示，大學生失業人數過萬，且這一數字仍在增長。此外，突尼斯國內恐怖事件頻發，僅2015年就有3起，超70人在襲擊中喪生。2016年，突尼斯再次發生大規模游行騷亂，起因同5年前如出一轍：突尼斯西部卡塞林省28歲失業青年禮薩·葉海亞維發現自己沒能被政府錄用，憤怒之下爬上電線桿觸電自殺身亡。

既然民眾不能從“革命”中得到好處，為何還要堅持推翻政府呢？法國情報研究中心曾于2012年出版了《阿拉伯革命：不為人知的一面》一書，指出早在2002年，美國就開始籌劃突尼斯的革命，先是利用網絡社交媒體拉攏一批熱愛上網的青年，以所謂的“非政府組織”掩人耳目，以培訓運動的骨干，組織起了一支有巨大潛力的“反對派”力量。在沖突爆發之后，這些力量成為了美國在突尼斯的代言人，同時西方輿論開足馬力丑化突尼斯政府，美化“革命”行為，通過假新聞、謠言和片面報道引導輿論走向，控制民眾認知，最終憑借民眾之手達成“合法”推翻舊政府、控制新政權的目標。這一“兵不血刃”的“戰爭”有一個大家更為熟悉的名字——“顏色革命”。

“茉莉花革命”之后，顏色革命開始席卷北非和中東地區，區域內國家相繼“淪陷”：埃及、利比亞、巴林、阿爾及利亞、黎巴嫩、約旦、科威特、沙特等國也接連受到影響。這次，“顏色革命”改頭換面，披上了“阿拉伯之春”的外衣。

混合戰爭的出現使得國家間博弈更加復雜

實際上，顏色革命就是混合戰爭所使用的技術之一，是實現對社會認知和精神生活領域破壞的非軍事手段。混合戰爭中，單憑顏色革命的力量還不足以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還必須從外部輔以經濟制裁、人道主義援助、極限施壓等手段，從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形成全面打壓的態勢。如果上述措施沒有達成效果，軍事力量就會適時介入，將混合戰爭推入新的階段，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便是敘利亞戰爭。

在敘利亞的實踐作為“阿拉伯之春”當事國之一的敘利亞，于2011年3月開始進入動蕩。起初，只是在大馬士革、阿勒頗等城市街頭爆發了反對示威活動，之后在內憂外患之下，敘利亞國內局勢迅速向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按照顏色革命的“腳本”設計，巴沙爾政府應該在示威活動下迅速倒臺，從而為反對派上位挪出“位置”。然而，巴沙爾政府卻并未像突尼斯前總統那般迅速垮掉，而是一直堅持了數月之久。期間，沙特等海灣國家主導的阿盟也介入敘利亞危機，使得敘國內局勢越加撲朔迷離。

顏色革命在敘利亞的效果沒能充分釋放出來，于是幕后國家便改變斗爭策略，推動“革命”向著軍事化的方向發展。2012年，美國中情局特工出現在土耳其南部的土敘邊境，被認為是在考察敘利亞反對派情況，為下一步提供武器支援做準備。除了支持代理人作戰，美國同時也采取空襲一類的直接軍事行動，相對于出動地面部隊來說，空襲這樣的形式減少了直接軍事力量的運用，從側面反應出非軍事手段在混合戰爭設計中的重要作用。

除了西方發動的混合戰爭之外，俄式混合戰爭在敘利亞的實踐也格外引人注目。軍事介入敘利亞戰局之前，俄通過輿論、外交等多重手段隱瞞自身真實意圖，并秘密將部隊部署到敘境內。而在戰爭進行過程中，俄以傳統軍事手段為主，同時在外交、經濟、輿論等領域開展斗爭，重點爭奪社會認知領域的主導權，為自身在敘軍事行動提供了堅實的輿論、法理和道義基礎，最終幫助自身成功實現戰略目標。然而，敘利亞只是俄軍混合戰爭實踐的戰場之一，更加生動的實踐則是在克里米亞。

俄羅斯介入敘利亞戰局

在克里米亞的實踐在克里米亞，俄軍的混合戰爭并沒有按照顏色革命——軍事介入的“劇本”逐步發展，而是以隱蔽的軍事行動配合一系列非軍事手段將戰爭的進程直接推向高潮。

初期，俄羅斯采取多種手段引導西方情報機構造成誤判，實現先期部署。根據計劃，俄軍預定于2014年3月在北極開展大規模空降訓練，為此俄軍出動了空軍陸戰隊并派遣大量軍列前往烏拉爾地區。與此同時，俄軍首批特種部隊已經秘密抵達克里米亞半島并完成了部署。西方情報機構雖然緊盯俄軍北極軍演動向，卻并不知道其出動的軍列是空車，也沒有察覺到俄軍在克里米亞完成部署的事實。

中期，俄軍以隱蔽的軍事力量為依托，運用多種手段開展行動。法理上，普京在2014年3月獲得俄羅斯議會賦予的在烏克蘭使用俄軍事力量的授權，如此一來，俄出兵烏克蘭便有了“合法”依據。另一方面，俄軍在進入克里米亞前已經卸下軍銜、軍徽等一切可用于識別身份的標志，進入克里米亞之后以“當地安全部隊”自稱并采取分散化的行動模式，這使得外界無法明確其國別，也使得俄羅斯免于落下“入侵主權國家、違反《日內瓦公約》”的口實。輿論上，俄羅斯統籌傳統和新興媒體資源爭奪輿論主導權，奪取道義制高點，一是強調克里米亞地區自古以來就是俄羅斯的一部分，為自身行動賦予正義性；二是結合烏克蘭政局形勢向烏民眾宣傳政府侵害民眾利益的觀點，比如通過匿名人士網曝季莫申科不當言論（季莫申科聲稱要“用核武器弄死”在烏克蘭的800萬俄羅斯人）的電話錄音，促使克里米亞民眾公投迅速入俄；三是運用人道主義、民主自由，特別是西方長久以來宣傳的“人權高于主權”的觀念為自身行動辯護。經濟上，抓住烏克蘭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的弱點，多次提高天然氣價格并最終切斷供應，利用掐斷經濟援助、停止進口烏產品、催促烏還債等方式對烏實施經濟制裁。軍事上，運用“小綠人”在多方力量的配合下勸降克里米亞的烏克蘭駐軍，對該地區實施了有效控制，保證局勢的總體穩定。

后期，見好就收，鞏固成果。在接納克里米亞入俄之后，對于同樣居住大量俄羅斯人并且有同樣訴求的烏東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地，俄并沒有積極響應，而是讓其保持自治狀態。同時，普京要求議會撤銷俄在烏使用武力的權力。如此一來，俄一方面避免了西方潛在的對進一步“吞并”烏克蘭的軍事干預，保證了局勢的總體可控，另一方面可以利用兩地高度自治的事實及相關爭議保持俄在烏的影響力，最大程度維護俄國家利益。

敘利亞和克里米亞的實踐凸顯了俄羅斯區別于美國的混合戰爭理念，相比較于美國側重于采用顏色革命、經濟制裁、極限施壓等技術手段實施打擊，俄羅斯更加注重軍事力量在戰爭設計中的作用，但無論具體方式手段如何變化，貫穿其中的是凸顯非軍事手段作用、注重對社會認知和精神生活領域進行打擊這一要點。

結語

混合戰爭的出現體現出了當代國家間博弈的復雜性，傳統上對和平與戰爭的區分已經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和平”時期的斗爭往往更為殘酷和激烈。“安不忘戰，忘戰必危”，對此，我們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和充分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