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說藝隨札（五）
——由技入道

朱天曙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由技入道，是中國藝術中的永恒主題。

莊子記載了這樣的故事：孔子到楚國去，從一片樹林中經過，看見一位駝背老人正拿著一根竹竿在粘蟬，就好像從地上拾取東西一樣容易。孔子說道：“您真靈巧啊！有什么訣竅嗎？”駝背老人回答說：“我當然有門道。經過五六個月的訓練，能在竹竿頂端累疊兩個彈丸而不掉下來，那么粘捕蟬就很少失手；若能累疊上三個彈丸而不掉下來，那么失手的情況最多不過十分之一；若能累疊上五個也不掉下來，那我從樹上粘捕蟬就像在地上拾取東西一樣了。我的身軀站得這樣穩定，就像豎著的木樁一動不動；我的手臂拿得這樣平穩，就像干枯的樹枝一樣紋絲不動。天地雖大，萬物雖多，我心目中只知有蟬翼。我從不左顧右盼，紛繁的萬物也干擾不了我對蟬翅膀的注意力，怎么會捕捉不到呢？”孔子聽了，回過頭來對他的學生們說：“用心專一，便會凝神聚精，說的不就是這位駝背老人嘛！”

這是莊子在《達生》篇中的一個生動的例子。學習藝術、學習書法要做到這一點，專心致志，循序漸進，持之以恒，就會得法，掌握書法精微的技巧?！坝弥静环?，乃凝于神”不只是痀僂老人的捕蟬經驗，而且是古往今來一切能夠獲取高超技巧者的普遍經驗，書寫中的技術更是這樣，中鋒側鋒的轉換、提按的變化、翻折的處理、結構的擺布、章法的安排都需要專心學習、揣摩。要真正做到“用志不分”，不僅需要時時排除外在的各種干擾，更要有內心的長期的執著和專注。所以，當技巧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時，必有一個內心境界的支撐。

《莊子·達生》還中有個“呆若木雞”的故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叫紀渻子，他替國王馴養斗雞。過了十天，王問道：“雞馴養好了嗎？”答道：“不行，正浮躁驕傲而仗氣呢?！边^了十天 ，王又問。他回答說：“不行，它聽見別的雞啼叫就應和，看見別的雞撲來就應戰。”過了十天，王又問。他回答說：“還不行。它看見別的雞還怒目而視，且氣焰很盛?！边^了十天，王再問他。這時，紀渻子答道：“差不多了。它聽見別的雞在周圍鳴叫，神色毫無變化了。走向前去一看，就像一只木雞，它的性情已經修煉成熟了。別的雞沒有敢與它應戰的，見到它轉身就逃跑了?！?/p>

這是一個有名的故事，我們今天把“呆若木雞”這個詞作為貶義詞，其實原義不是這樣的。“呆若木雞”絕不是喪失斗志，而是徹底除掉浮躁驕滿之氣之后的一種鋒芒內斂。一個好的藝術家，不注重外在的張揚，而是能收斂鋒芒，蓄勢待發。技藝與修養、內力與外力、水平與境界始終是密不可分的。三年前，我在東京訪問東京碑帖收藏家伊藤滋先生，伊藤先生的書房正中就掛著江戶時代書家所寫的“木雞室”的牌匾，顯然伊藤先生就是希望自己如莊子所說的“木雞”，除去煩躁，潛心研究。

《莊子·養生主》中還有一個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替梁惠王宰牛。他手所觸，肩所倚，足所踩，膝蓋所頂的地方，無不發出清晰的聲音，牛刀一進，每個動作都跟一定的音調相和，合乎《桑林》之舞的旋律，合乎《經首》樂章的節奏。梁惠王問他：“你的技藝怎么達到了這樣高超的地步呢？”庖丁放下刀，回答說：“我所喜愛的是道，已經遠遠超過了技藝。當初我剛學宰牛的時候，眼中所見到的都是整頭的牛；三年之后，在我心目中已沒有完整的牛了?，F在我宰牛，只用心神來領會，而不用眼睛來觀看，感官停止了功能，精神心智活動在自如運行。順著牛體骨肉的自然構造，把刀插進筋肉的間隙中，導向骨節間的一個個竅穴，全都是順著其固有的結構來解剖，凡是筋絡骨肉交錯聚結之處，我的刀刃從未碰過，何況那些大骨頭呢！技藝優良的廚師一年更換一把刀，因為他用刀只是割肉；一般的廚師一月就得更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不是砍便是剁。如今我的刀已經用了十九年了，用它宰過的牛也有數千頭了，而刀刃還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樣。那牛體的筋肉骨節間自有它的間隙，而我的刀鋒卻比它還要薄。用這樣薄的刀鋒切進骨節的空隙，真是寬寬綽綽，對于刀刃的運轉回旋來說是有足夠的活動余地啦。所以，這樣用了十九年，而刀刃還像是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盡管如此，每當遇到筋腱骨節聚結交錯的地方，我看到不易下刀，便格外小心，不敢大意，目光為之而專注，動作為之而緩慢。我微微運刀，牛的骨肉就分離開，像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了。我才提著刀站起來，為此而環顧四周，為此而悠閑自得、心滿意足，把刀擦拭干凈藏入鞘中?！?/p>

庖丁解牛的故事，長期被藝術家們廣泛傳誦引用，成為“由技入道”的經典。庖丁解牛的過程是一個“神遇”的過程、得“間”的過程，典范地表現出“技”與“道”深刻的內在聯系：“技”賦予“道”以外在形象和實體，“道”給“技”以深度和靈魂。由技入道是一種高超的藝術創作活動，需要極高的藝術修養和哲學睿智。

庖丁解牛的經驗還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無論從事藝術創作，都有一個掌握規律、精益求精的問題；藝術創作都有內在的規律，只要潛心探究，反復實踐，善于總結，像庖丁解牛那樣，“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就能夠在操作上游刃有余。庖丁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具有了嫻熟的技巧，然而“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便會高度警惕，格外小心，精神專注，精細入微，完成解牛所有過程，才會輕松下來，從容地“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對于學習藝術的人來說，這些感受和經驗是非常深刻而有啟發性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