庹繼光 曹雪桐
摘 要:在我國新聞媒體與司法機關的關系中,維護司法尊嚴處于第一位,開展新聞監督則要本著促進司法機關糾偏的目標,因此新聞媒體監督司法、質疑司法活動必須有一定的依據,在達到某種標準后方可實施。本文以一個不夠成功的個案為例,從反面論證了新聞監督司法應當遵循的基本準則,以及執行該準則對于記者法律素質必然提出較高要求等,希望為后續新聞監督司法提供一定的借鑒。
關鍵詞:輿論監督;新聞監督;司法公正;質疑
中圖分類號:D9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3866(2020)12-0-02
近日,當“鮑某明性侵案”仍然在網上保持極高熱度時,財新網發布了一篇特稿《高管性侵養女案疑云》,稿件內部披露后立即引起各界熱議,其中相當部分人士對文章的立場、觀點等提出批評,最終財新網公開發文宣布撤稿。事情至此似乎翻篇過去了,但在新聞實務工作中,類似情形頗為常見,因此筆者覺得有必要展開分析。
對于此稿存在的瑕疵,許多新聞界人士認為單一信源是非常嚴重的,文章基本上只有男方鮑某明的說法,卻沒有對女方的觀點和態度進行報道。不可否認,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硬傷”,但縱觀此類涉法報道,有時很難獲取雙方的說法、表態等,而記者必須進行報道,因此信源單一還算不上最致命的問題,筆者以為此稿最大的失誤,在于對于相關法律事實和規范把握不準,進一步細說則是未能準確理解輿論監督司法、質疑警方的標準問題,在這個關鍵問題上顯得過于草率,也暴露了記者法律素養存在一定欠缺。
一、輿論監督司法須“師出有名”
人們都知道,司法公正和輿論監督都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重要工具,其目標高度一致,兩者表現出顯著的“同向性”。但是,人們還應當充分認識到一點,在維護社會公正的社會有機運動過程中,司法活動和輿論監督、尤其是新聞機構的監督并非處于完全同等地位,而是呈現為“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在實踐中則明顯有先后順序,簡單而言即“司法權力第一性、輿論監督第二性”[1],其中蘊含的道理也很簡單、清楚:司法機關是專門從事社會糾紛、矛盾調處的機構,他們的公權力保障、專業性運作等促使其具有極大的公正性、權威性,因而理應得到全社會的尊重和執行,新聞媒體及其從業人員也不例外,因此歷次修訂的《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都有“維護司法尊嚴,依法做好案件報道,不干預依法進行的司法審判活動”等規定。
不過,雖然各國都在積極培養高素質的司法人員、努力提高司法活動的質量和公正性,但司法活動仍不免出現“百密一疏”的情形,而且其后果往往非常嚴重,不僅可能使一些涉案人員無辜遭受經濟損失、蒙受牢獄之災,甚至可能導致個別人因此失去了寶貴的生命,其家人也背負起沉重的“精神枷鎖”。為此,各國普遍對于司法程序設置了各種監督手段,輿論監督自然也在其列,而通過新聞機構開展新聞監督則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最新修訂的《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明確提出了這一點:加強和改進輿論監督……堅持科學監督、準確監督、依法監督、建設性監督。在過去的新聞實踐中,輿論監督司法、最終取得積極成效的個案比比皆是,新華社高級記者湯計為呼格案平反奔走呼告就是一個典范,經過湯計記者和其他人士的持續努力,冤死多年的呼格吉勒圖終于被宣告無罪,親屬也擺脫了沉重的精神包袱。
由此可見,傳媒對于司法活動有必要保持一種正確的姿態:首先是尊重,即維護司法尊嚴,因為在一般情形下,司法機關認定的法律事實在程序上、實體上都比新聞媒體的調查更加深入,法律事實通常比新聞機構形成的“媒介事實”更具有合法性,因此國家和社會將司法結論、尤其是法院判決視為終局性裁決,如果新聞機構沒有充分的理由和依據,就不能隨意挑戰司法權威性,更不能由此挑起社會上的對立情緒。其次也不能迷信,由于司法活動也可能出現偏差、失誤,新聞監督也具有充足的合法性,只要新聞媒體掌握了充分的事實和依據,也可以質疑司法機關認定法律事實,以及由此做出的司法結論、裁判等,這才是正確的做法,也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維護司法權威性的表現,新聞媒體在監督中“失語”也是不正常的現象。
其實,無論是司法活動,還是新聞實務,最終都需要落實到實際操作,在新聞監督司法這一問題上,真正困難的是如何把握好質疑的尺度和標準,即達到什么樣的標準后,新聞機構可以對司法活動提出質疑,既不逾越“干預司法”的邊界,又能夠有效促進糾偏、恢復社會的公平正義。
二、質疑的依據種類和基本標準
新聞機構質疑司法活動,必要的前提是認為司法機關可能出現差錯、失誤等,而這種質疑的依據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法律事實認定有誤,二是法律規范適用出現偏差,這跟司法機關遵循的“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是完全一致的。
能夠否定司法機關認定的法律事實,對于新聞監督取得成效自然具有極大的作用。過去若干年里,“亡者歸來”在殺人案平反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湖北佘祥林案、河南趙作海案,以及湖南被冤殺的滕興善案最終平反都基于此——被司法機關認定的“死者”并沒有死,“殺人者”的罪行自然就不成立了。“真兇告白”是另外一種常見類型,湯計記者為呼格鳴冤的基礎就是因為“真兇告白”,這在一般人看來是非常有力的證據——真兇招供是自己犯罪,別人肯定被冤枉了,足以推翻先前的司法結論。但在司法實踐中卻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去驗證,因為犯罪行為已經發生,有些所謂“真兇”可能故意大包大攬,將別人的罪行歸到自己頭上,司法機關必須詳細核查這些行為究竟是何人所為,這也是“真兇告白”案件復核往往持續多年的重要原因,在呼格案之外,河北聶樹斌案也是多年后才得以平反。
司法機關如果出現法律適用偏差,例如在犯罪定性即罪名確定上出現錯誤,或者在防衛、輪奸等關鍵、核心情節認定上存在疏漏,也會直接影響定罪、量刑和最終判決等,通常也是新聞監督的重點。在山東“于歡殺死辱母者案”中,一審法院對于歡的防衛情節認定不足,最終判處其無期徒刑,二審對此重新認定后改判5年徒刑;由輕判改為重判的案件同樣很多,發生在浙江湖州的“南潯協警強奸案”就是一例,一審忽略了兩人存在輪奸情形,導致量刑畸輕,經過輿論監督后二審中認定了這一加重情節。[2]
具體到“鮑某明性侵案”中,筆者感覺質疑警方的依據并未出現,至少沒有達到“理直氣壯質疑”的地步:
首先,在所有性侵案件中,否認性行為發生的事實是最有力的證據。不過,在此案中,鮑某明從不否認發生過性行為,而鮑的家人對外界公開宣稱兩人為“戀人關系”,更讓人們覺得這種行為是持續存在的,此外警方已經提取的證據應該也能證實這一點,否則本案不會在經歷撤案波折后再度立案,而且是在媒體介入報道前重新立案。
其次,在無法否認性行為的前提下,通過否認“違背婦女意愿”來否認構成強奸罪,這也是此稿主體部分的內容。遺憾的是,此稿中記者的法律素質不夠,對于一些法律關系理解不透徹,結果出現了一系列偏差,本文將在下一部分詳細談論這一點。
三、記者法律欠缺導致錯誤結論
在撤稿聲明中,財新網承認“報道確有采訪不夠充分、行文存在偏頗之處”。筆者認為,這些弊端除了單一信源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記者缺乏足夠的法律素養,在稿件中將嚴肅的法律問題變成了變態的“戀愛關系”,甚至因此指責女孩在此過程中行為不當。
在這篇稿件中,記者的新聞線索幾乎都來自鮑某明及其親屬,他們試圖將兩人的關系渲染成“中年大叔與天真女孩的浪漫戀曲”,以此證明兩人自愿發生性行為,女方沒有受到強制、脅迫等。對于鮑某明而言,如此選擇是一種必然,也是當下他能夠尋找到的最現實、有力的辯解說辭,符合追求個人利益最大、損失最小目標的需要,同時這也是他發聲的權利,外界無法禁止他這么說。
但是,記者卻不能單純當“傳聲筒”或“刻錄機”,而有必要對其言行進行一定的法律評析和審視,然后決定報道的具體內容。在我國法律中,男方法定的性權利只存在于夫妻關系中,因此我國原則上不承認“婚內強奸”;除此之外,雙方即使存在事實上的情人、戀人關系等,女方仍然保留獨立的性權利,換言之她的性行為許可是“一次性”的,女方表態許可(至少是不反對)后男方才能與之發生性行為,且不能因為女方“曾經同意過”即連續維持雙方之間的性關系,否則司法實踐中經常發生的強奸“站街女”、“性工作者”等案件就不會存在了。
實際上,只要懂得這些基本的法律知識后,記者在新聞報道過程中的立場就不會站偏,既不會以“浪漫畸戀”的眼光去看待鮑某明與女孩的關系,更不會被鮑單方面傾訴的“溫馨戀情”所迷惑,而能夠從其話語陷阱下尋找到最核心的爭議點——女孩指控的那些性行為,就表明她反對、拒絕“這幾次”性行為,認為自己在此時遭受到了強奸,鮑營造的平日里兩人和諧、親密狀態都無法掩蓋這一現實,理由很簡單:女孩不是鮑的合法妻子,雙方沒有法律上認可的夫妻關系,女方自然不需要擔負無條件與鮑某明發生性行為的妻子義務。
其實,進一步閱讀該報道后不難發現,記者對于女孩存在許多不滿,由此產生出厭惡、斥責等負面情緒,甚至表現出“采訪結果可能不利于女方”的態度,由此導致女方不愿意接受其采訪,都是基于記者對雙方法律關系的錯誤理解造成的。如果記者起初就知道鮑某明沒有權利要求女孩與其持續發生性行為、女孩也沒有義務配合鮑進行性行為,應該不會如此武斷在報道中下結論了。至于導語中提及“警方均未立案”,則更是常識性的法律錯誤,此案明顯處于警方已經立案的狀態,否則一切都可以“免談”。
四、結語
現階段,我國司法活動尚未達到“盡善盡美”的良好狀態,一些個案的確還存在不同程度的瑕疵乃至疏漏,各界對于司法工作的監督、尤其是新聞監督仍然必不可少,這既滿足了一些記者“鐵肩擔道義”的職業期許,也是維護社會公正的現實需要。
但是,要在新聞實踐中切實做好監督工作,將新聞監督司法的正面、積極效果充分發揮出來,記者則必須扎實“補課”,掌握必要的法律知識,有些具體、深奧的法律問題則可以在采訪、寫作過程中聯絡法律界人士,與他們溝通、探討,真正厘清相關案件內部存在的法律關系,如此才能形成比較準確的法律判斷,并通過自己的建設性報道反映出來,讓各界周知,促進問題得到解決,最大限度恢復公平正義。
參考文獻:
[1]庹繼光.公正審判權視閾下的傳媒介入監督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98-99.
[2]馬知遠.輿論監督與“媒體審判”邊界論——以“南潯協警強奸案”的輿論監督為例[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0(9):2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