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旋
摘 要:從古希臘神話中來自科爾喀斯的癡情公主到歐里庇得斯戲劇中的復仇妻子,美狄亞因其極具震撼力的悲劇命運成為世界文學史上最具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在她的身上凝聚了悲劇大師歐里庇得斯的命運觀——與神、與命運之間的不屈服和自我超越。美狄亞具有天使與惡魔的雙重性格,她獨特的個性和非同尋常的能力使其在男權社會的大環境下超越了當時希臘女性的“內在性”,她對男權社會權威中心的挑戰與反抗,正是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
關鍵詞:古希臘悲劇;美狄亞;命運思想;主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3866(2020)12-0104-02
享有“心理戲劇鼻祖”之美譽的歐里庇得斯在他的戲劇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角色,他善于描寫女性的心理,并表現出對女性無限的同情與憐憫,他對女性的強烈關注使他成為希臘文學中第一個發現女性的詩人。《美狄亞》作為歐里庇得斯的抗鼎之作,是西方戲劇史上最早以女性的視角來表現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作品。在《美狄亞》中,歐里庇得斯塑造了一個具有現實因素和超前的主體意識的女性形象,使其超越了早期古希臘戲劇中神話英雄固有的性格特征,體現了古希臘悲劇意識從“神衹——命運——英雄——人性”的嬗變過程。
一、《美狄亞》中的命運思想
正如別林斯基在《智慧的痛苦》一書中指出的那樣,古希臘人所稱的“命運”指“生活中曖昧的、陰沉的一面”,“它像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似的,甚至要威脅諸神”[1]。古希臘悲劇主人公遭遇厄運,面對厄運,有兩種選擇:一部分人選擇默默忍受命運的打擊,任由命運的擺布;另外一部分人選擇勇敢抗爭,積極面對來自命運的挑戰。在古希臘英雄里,大多選擇了第二種面對命運的方式,但對抗的方式是有所不同的。古希臘悲劇里,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與諸神對抗,被命運之鎖困禁于高加索山上,忍受著惡鷹的啄食。俄狄浦斯,與命運抗爭,努力擺脫 “弒父娶母”的預言,最終慘遭命運的摧殘。“命運”在這里無法避免的,是一種不可預知、殘酷無情的異己力量。羅念生認為,古希臘人“把他們不能解釋的種種遭遇統統歸于命運”[2],這也就解釋了俄狄浦斯這樣一個集智慧、賢明、堅強意志于一體的人格化身還遭命運慘敗的原因。古希臘悲劇發展到歐里庇得斯這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走向現實,走向人性。悲劇由強調人和神或人和命運的沖突,譴責命運的不公及非正義性,進一步發展為人應當掌握自己的命運、承擔自己行為的后果,進而呼吁人道主義,救贖女性。美狄亞把命運之繩緊緊攥在自己手里,完成了女性難以實現的自我超越,因此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著名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在其著作《悲劇的超越》一書中提出“沒有超越就沒有悲劇”[3],他認為悲劇的重要特質之一就是超越。不同于古希臘英雄俄狄浦斯王與普羅米修斯,美狄亞成為了自己命運的主宰者,她不再是屈從于命運的奴隸。面對命運的捉弄,丈夫的背叛,美狄亞用“殺子懲夫”的血腥手段完成了自己的復仇計劃,美狄亞在這一復仇行動中表現出的女性主體意識不僅超出了情感與理智的簡單抉擇,而且超越了難以逾越的命運力量的羈絆。
二、金羊毛:愛情與地位認同的標志
《美狄亞》的創作年代是雅典民主政治發生危機而走向衰落的時代,在這部劇中,呼吁人道主義,強調女性意識的覺醒就成了非常具有超前現代性的創作目的。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取源于阿戈爾英雄伊阿宋盜取金羊毛的傳說,此劇的前史是黑海東岸科爾喀斯國的公主美狄亞因為愛情女神的召喚,與伊阿宋熱戀,為了幫伊阿宋奪取王位,她用巫術盜取了鎮國之寶金羊毛,并殺死了自己的兄弟,背叛祖國,遠離疆土,跟隨愛情來到希臘,為了王位,再次幫助伊阿宋殺死了他的叔父。在此意義上,美狄亞是王位的創造者。在“創造”與“奪取”這樣的行動中,美狄亞是主動者,而伊阿宋是輔助者。金羊毛是王室的象征,王權的標志,美狄亞“大義滅親”奪取金羊毛只是為了愛情。她不懼父權、兄權以及來自世俗的鄙夷,全力奔赴于愛情的懷抱。從人性的角度來講,她是有七情六欲的,這種欲望源頭來自愛情的力量,以這樣的方式不顧一切追隨愛情,她的骨子里有著殘暴、頑強、勇敢的因子。而殘暴與血腥的最終導火索便是來自愛情的背叛,是愛情的背叛毀滅了她。在科爾托斯國,他們生活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并且美狄亞為伊阿宋生育二子。伊阿宋心中一直對王權有著強烈的渴望,為了獲得科爾托斯國的信任與王權,伊阿宋不惜拋棄妻子美狄亞, 與科爾托斯國公主成婚。科爾托斯國王為了自己的女兒,將美狄亞驅趕出境,美狄亞發出了“愛情真是人間莫大的禍害”的喟嘆,走投無路的美狄亞終于被逼走上了令人發指的復仇之路:她假裝低頭屈就,讓兒子奉上染了毒液的袍子與王冠殺死了科爾托斯公主和國王,為了斷絕丈夫的希望,她又親手殺死了自己兩個年幼的兒子,最后帶著兩個兒子的尸體乘著太陽神的龍車飛往雅典避難。
三、異鄉人:頹喪的靈魂與主體地位的消失
蘇姍·帕曼·科尼倫在其《小說中的婦女形象》一書中, 把傳統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劃分為“天使型”和“惡魔型” 兩種類型。[4]“天使型”的女性形象她們對家庭有著忠貞、容忍、無私奉獻的品質,并且還有天使般的美貌和圣人般的美德。在社會角色上,她們是賢妻良母,恪守婦道。歐里庇得斯生活在希臘的黃金時代,雖然當時希臘民主已經達到頂峰, 但隨著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統治秩序的不斷鞏固和發展,女性在家庭中失去了過去的地位,完全變成了男性的附庸,淪落成社會的最底層。這也是歐里庇得斯開始關注現實,走向女性的一個社會政治原因。同時,私有制與階級關系的不平等也愈發嚴重,女性的地位不但低下,其人身自由也受到了束縛,被困在家庭之中。科爾托斯國里的婦女便是這樣的寫照,在文明發達的科爾托斯國里,美狄亞來自非文明的蠻夷之地,在本地人眼里,她是異域的、蠻橫的,是個“他者”形象。要化“他者”為“本我”,美狄亞必須放棄身份、放棄巫術本領、放棄故里,入鄉隨俗,顯示出一副天使般的面孔,她安心于家庭瑣碎事務,相夫教子。在男權統治的科爾托斯國里,擁有尊貴身份和本領的美狄亞成為依附于男性的被動體,自然她成為了輔助者,而丈夫伊阿宋成為了她的主體,地位、經濟來源、關愛與寵幸皆來自男性的給予,她不再是地獄和冥月女神赫卡忒的代言人。
四、復仇計劃:自我掌控與自我毀滅
與“天使型”女性形象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惡魔型”,美狄亞是西方文學史上第一個“惡魔型”的女性形象,她在遭受男性壓迫后的近乎瘋狂的復仇行為,是對男權社會的一種挑戰與反抗。她先假裝好意騙取國王的女兒和伊阿宋的同情,讓兒子給公主送上被施巫術的袍子和王冠,等國王和國王的女兒死去,再親手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來懲罰伊阿宋。美狄亞的復仇行為是對男權社會秩序的動搖與沖擊,強烈地撼動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異化的合理性根基。對美狄亞自身而言,她不僅毀掉了對手,更毀掉了自己,她在找到自我的同時又失去了自我。她所采取的復仇方式是以失去親身兒子為代價的,她的手段比男性更殘忍,更喪盡天良。為了女性的價值與尊嚴,她摧毀了同樣屬于女性的天理人倫,失去了人類情感的核心——愛。她將一切的仇恨歸結于伊阿宋的背叛,但美狄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缺陷,從一開始她就斷了自己的退路。一旦缺陷的溝壑縱裂,美狄亞必將走上毀滅之路。在劇中,美狄亞曾多次對自己的孩子說:“因為你們在這里的幸福已經被你們的父親剝奪了。”“孩子們,這完全是你們父親的瘋病害了你們。”當伊阿宋極力辯解時,美狄亞說道:“可是你的狂妄和你的新結的婚姻卻害了他們。”[5]歐里庇得將美狄亞在殺害兒子前內心的痛苦與煎熬表現得淋漓盡致。美狄亞的復仇計劃是具毀滅性質的,與其說是伊阿宋造成的,不如說是她自我缺陷造成的,一步一步走向毀滅,殺子懲夫,極具悲劇性與嚴肅性,讓人引起憐憫與恐懼之情。在結局里,歐里庇得斯沒有讓美狄亞受到敵人的追殺或神的譴責,而是非文明、異域的美狄亞乘著太陽神的龍車而去。這樣的結局的處理,顯示了歐里庇得斯對最終的文明救贖的理解。
五、結語
古希臘的悲劇意識經歷了一個從“神衹—命運—英雄—人性”的嬗變過程,歐里庇得斯在《美狄亞》中消除了英雄時代的英雄本性,塑造了“一個不完善的有缺憾的形象”,正是這種不完美的缺憾使美狄亞超越了神性,成為了一個“具有令人敬佩的高尚性質與不屈志向的悲劇主角”[6],從單純的復仇走向了人性的自覺,從而使戲劇具有了現代意義。正是這種不完美的缺憾使美狄亞成為西方文學史上第一個敢于挑戰男權社會秩序的女性形象,美狄亞對女性主體意識的追求,突破了男權社會對于女性價值審判的傳統視角。美狄亞對男權社會的挑戰與反抗,不但給追求自由平等的女性帶來了一場心靈的革命,而且促進了人類社會向更加人道平等、男女和諧共處的理想社會邁進。
參考文獻:
[1]陳洪文,水建馥.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2]羅念生.論古希臘戲劇[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
[3]卡爾·雅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
[4]蘇姍·帕曼·科尼倫.小說中的婦女形象[M].美國:俄亥俄州出版社,1973.
[5]歐里庇得斯.美狄亞 外國劇作選(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
[6]布羅凱特.世界戲劇藝術欣賞[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