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也有藏不住的悲傷

朱成玉

女兒喜歡和我玩捉迷藏，我也盡力配合她，先把童心藏好，再把天真找到。

女兒喜歡躲在暗處，比如窗簾后面、衣柜里，不出聲，等愛她的人發(fā)現(xiàn)。輪到我藏了，我有100個躲藏的地方，她卻只有一個尋找的方法—“我若叫你，你必須回答。”

所以，不論我藏得多么隱蔽，她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因為她喊“爸爸”，我就得應(yīng)答—“在！”

我怕，許多年后的某一天，我躲在相框里，聽著她一遍遍地喚我，我卻再也不能給予回應(yīng)。所以，趁著我還在，我要回應(yīng)她的每一次呼喚。

王伯是我們小區(qū)里公認(rèn)的樂天派，抽了一輩子劣質(zhì)香煙。他不怕別人笑話他滿口黃牙，總是咧開嘴大笑，芝麻大的笑話也能讓他樂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露出滿口黃牙的笑，卻不知道，他把陰影都藏進(jìn)了肺里。

醫(yī)生說吸煙是他患肺癌的原因之一，但我覺得更主要的，是那顆心藏了太多的東西，郁結(jié)的心情不能排遣。

臨死的時候，疼痛如無數(shù)只螞蟻啃噬，但王伯沒有喊叫，他死死地攥著床單，嘴唇都咬出了血。他只想讓陪護(hù)他的孩子們好好睡一覺，不想驚動他們。

王伯的孩子們說，父親走得很安詳，沒有遭罪，挺好的。

他們看到的只是表面。他們的父親啊，把生活里所有的陰影和疼痛都藏進(jìn)了肺里，怎么可能不遭罪呢？

這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爬上一棵樹給我摘果子吃，自己卻像一枚成熟的果子一樣，沉甸甸地摔落下來，也落下了伴隨他一生的病痛。當(dāng)時的他，忍著疼，甚至連嘴角的抖動都刻意隱藏，只是額頭上沁著一層汗水，看著我捧著大大的蘋果啃起來，他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這就是我們的父親，常常是藏住了淚水，藏不住歡笑。

長大后，我領(lǐng)著未婚妻回去見父母。父親興奮地去后山的果樹下挖出一壇埋了數(shù)十年的老酒，母親都不知道他啥時候藏的。“你這老家伙，藏得可真夠隱秘的，還有啥事兒是我不知道的？”父親憨憨地笑著，一副得意的表情：“你不知道的可多著呢！”父親跟我們說著村子里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就是不提自己一到陰天下雨時就疼痛難忍的老病根兒。父親把自己的疼痛藏得很深，就像那壇老酒，藏出了滿滿的窖香。

我知道，父親藏起傷口卻藏不住傷痛。傷痛張牙舞爪地霸占了他的一個個夜晚和白天，把他的日子撕扯得凌亂不堪。

看過一個小故事：一個高中生沉迷網(wǎng)絡(luò)，時常半夜翻墻出校上網(wǎng)。一日，他照例翻墻，翻到一半就轉(zhuǎn)身狂奔而歸，面色古怪，問之不語。從此認(rèn)真讀書，不再上網(wǎng)。后來他考上名校，別人問到此事，他沉默良久說，那天父親給他送生活費，舍不得住旅館，在墻下坐了一夜。

父親沒有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他卻在無意間，不僅找到了父親，還找到了光。

天下的父親大抵如此，總是習(xí)慣把天大的事自己獨扛，他們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的心如同海洋，可以藏住一切傷痛。殊不知，海洋也有流露痛苦的時候，比如海嘯，那滔天的巨浪就是它再也藏不住的悲傷。

父親讓我學(xué)會了隱忍。在夜晚，一些苦難讓我徹夜難眠，一些思念讓我獨自流淚到天明。但是到了白天，我要隱藏好這一切。等老了，這些回憶就是我的陳年老窖，也是味道最好的下酒小菜。

我隱藏起來的這一切，要想找到，方法只有一個—你若喚我，我必應(yīng)答。

這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愛，就如同大海，也有它藏不住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