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元
內容摘要:我國《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則設計系在原有相關規則整合的基礎上進行的制度創新。但是,“共債共簽”原則的引入并不涵蓋夫妻共同債務的所有情形;“事后追認”“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和“共同生產經營”之規定仍存在進一步探討的必要。為彌補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規則原則性規定在司法適用中的不足,應對涉夫妻共同債務訴訟中債權人的舉證責任進行細化規定,明確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因侵權、不當得利等所涉債務的認定,加強和完善法官在司法裁判中的自由心證制度。
關鍵詞:夫妻共同債務 共債共簽 家事代理權 自由心證 民法典 家事法
中圖分類號:DF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0)05-0108-116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規則的立法設計,能夠積極回應社會關切,立足我國實際,并借鑒域外立法經驗,對原有相關規則進行整合。總體而言,具體規則設計在守成基礎上有所創新,但仍存在進一步探討的空間。筆者在梳理相關規則整合的基礎上,就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規則進行簡析,并就其在實踐中的具體實施提出粗淺完善建議。
一、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規則系對原有相關規則之整合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家庭治理水平的提升也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體現”。 〔1 〕作為民法典的重要內容之一,婚姻家庭編的規則設計關系千家萬戶,在民法典起草期間,人們對婚姻家庭編的內容格外關注。〔2 〕
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規則,2001年婚姻法集中體現在該法的第41條和第19條第3款。面對復雜的夫妻共同債務情形,從司法實踐來看,相關規定過于簡單,對于司法裁決來說顯得力不從心。為此,唯有通過司法解釋對相關規定不斷加以充實和完善。近年來,公平認定夫妻共同債務、平衡保護善意債權人利益一直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婚姻法司法解釋關注的重點內容。
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解釋二》)第24條將法律思維和道德思維相混淆,〔3 〕廣受社會詬病。2017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定》。2018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又出臺了《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鑒于“有意見提出,新司法解釋(系指《解釋》——筆者注)的規定比較妥當,建議草案加以吸收,明確夫妻共同債務的范圍”。 〔4 〕草案二審稿采納了這一建議,吸收了《解釋》的相關規定,其中,包括廣受關注的“共債共簽”原則。
客觀地說,近年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問題伴隨著我國離婚率的攀升、夫妻一方離婚時“被負債”現象的不斷出現而日益為人們所關注。對此問題,婚姻法第41條僅作出原則規定,《解釋二》第24條的“推定論”對其作出了具體規定,“這種以債務形成時間為標準的區分規則,導致了司法實踐中將夫妻關系存續期間的一方個人負債簡單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處理模式,而這種簡單粗暴的處理模式成為了婚姻家事矛盾多發之濫觴”, 〔5 〕引來較大爭議。“法律必須考慮夫妻共同財產和個人財產的平衡關系”, 〔6 〕否則擴大債務承擔的責任人會損害一方的財產權。為回應民意、妥善解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問題,《解釋》應運而生,從而誕生了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共債共簽”原則,其“從絕對保護債權人利益拉回到了側重保護夫妻一方利益之正途,積極意義不可謂不大”。〔7 〕其實,夫妻共同債務規則一直是民法典立法起草組十分重視也是非常謹慎對待的內容。關于這一點,可以從2018年8月“民法典各分編草案初審時,婚姻家庭編草案維持了現行婚姻法的有關內容,未作實質性修改” 〔8 〕中看出。
總體上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規則系對婚姻法相關規則及《解釋》規定之整合。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吸納了學者關于“‘共債共簽原則應寫入民法典” 〔9 〕的建議(第1064條);二是增加了“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規定(第1060條)。依據民法典第1064條,“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此外,就其他相關規則而言,民法典第1065條第3款與婚姻法第19條第3款之規定無異;民法典第1089條與婚姻法第41條之規定僅存細微差別,前者與民法典第1064條相對應,卻與《解釋二》第24條形成強烈反差。
二、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規則簡析
(一)關于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的“共債共簽”原則
1.“共債共簽”原則所涉債務僅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情形之一
綜合民法典第1064條、1065條和1089條之規定來看,可以將我國的夫妻共同債務概括為以下五種情形:(1)基于夫妻雙方簽名的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2)基于夫妻一方簽名、另一方追認所負的債務;(3)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4)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雖然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但是實際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所負的債務;(5)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雖然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卻是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上述情形中,(1)(2)歸屬于“共簽”債務情形,(3)(4)(5)則系夫妻一方舉債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情形。
現實生活中,夫妻“共債共簽”多數發生在合意舉債(如借貸合同)情形,但也可能發生在擔保之債等情形。因此,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共債共簽”所涉債務不過是現實復雜生活中夫妻共同債務所涉情形之一。
2.“共債共簽”原則所涉債務并非都能夠被實際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民法典第1064條所涉“夫妻雙方共同簽名”所負之債實為合同之債。對債權人來說,“夫妻雙方共同簽名”僅僅是將其關于所涉債務歸屬為夫妻共同債務這一內心效果意思表達于外部的明示的表示行為。但是,并非“夫妻雙方共同簽名”所涉債務都是夫妻共同債務,除非夫妻雙方簽名時對所負債務的情況已完全理解且意思表示真實。否則,即便夫妻雙方共同簽名,其對應的債務也不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如夫妻簽名一方若有證據證明夫妻另一方與債權人惡意串通,可以基于民法典第154條之規定,從而否定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
3.“共債共簽”原則不利于發揮人與人之間的互幫互助功能
現實生活中,大多數的民間借款都是建立在熟人之間的信用基礎上的。“共債共簽”原則寫入民法典,這種過于強調合同相對性的同時必然會激起債權人的謹慎注意義務。并且,債權人慮及對夫妻一方當事人的舉債用于日常家庭生活方面的舉證困難或舉證不能之風險,在夫妻另一方客觀上不能或主觀上不愿簽名確認的場合,基于債權風險之考量,很有可能會作出不予借款的決定。結果是對事出緊急、確需受助的夫妻一方對債權人的互助期望可能落空,從而不利于人與人相互之間本該存在的正常的互助功能,也不利于人文關懷這一民法立法目的的實現。
(二)關于民法典第1064條夫妻一方的“事后追認”
追認是指“有追認權的人使他人所為法律行為發生效力的單方行為……其功用在于使他人所為的法律行為發生效力”。〔10 〕作為一種權利,追認權“在性質上屬于形成權的一種”。〔11 〕由此,追認的意思表示自到達相對人時生效。“追認的方式應采用明示的方式,沉默和推定均不為追認的方式。” 〔12 〕關于追認的效力,學界通說認為,追認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13 〕在實務中,“一些判決將非舉債一方配偶事后的還款行為視為其事后的‘追認……事實上實現了從配偶的‘同意向配偶的‘簡單知情的過渡”。〔14 〕
在民法典頒布之前,關于“追認”的規定,主要集中體現在合同法第47條、第48條和第51條以及民法總則第19條、第22條、第145條、第168條、第169條和第171條。其中,合同法第47條、第48條涉及“追認”的情形與民法總則第19條、第22條、第145條和第171條之規定情形相對應,合同法第51條則涉及無權處分情形。
民法典第一編“總則”部分涉及追認的情形完全吸收了民法總則的相關規定,第三編“合同”部分則刪除了合同法第47條、第48條和第51條關于“追認”的規定。但是,增加了“視為對合同的追認”的規定(民法典第503條)。
通觀民法典關于“追認”情形的規定,可以看出:(1)從適用情形來看,“追認”多數適用于一方當事人從事民事法律行為時缺乏相應民事行為能力之情形,少數適用于自己代理、雙方代理和轉委托代理等無權代理情形。(2)從法律后果來看,若追認人予以“追認”,則被追認人的事前相關行為有效。
基于上述分析,鑒于民法典刪除了合同法第51條關于無處分權人處分他人財產訂立合同所涉“追認”情形之規定,筆者以為:(1)民法典第1064條關于夫妻一方的“事后追認”僅適用上述“多數情形”,且完全可以由法定代理制度予以解決。實際上,現實生活中,夫妻共同債務認定中所涉上述“多數情形”實屬罕見。因此,民法典關于夫妻一方對于另一方簽名負債“事后追認”的規定并無必要,甚至有悖“追認”規定的一般原理。(2)從法律后果來看,民法典第1064條規定中的夫妻一方“事后追認”與否并不涉及夫妻另一方簽名本身的法律效力,涉及的僅為追認方對被追認方的負債是否承擔共同清償的問題。因為,“法律規定追認時涉及的問題,并不是撤回(追認是不可撤回的),而是其溯及既往的效力”。〔15 〕由此,筆者揣測,夫妻一方“事后追認”規定的立法原意應為夫妻一方對另一方舉債“愿意共同承擔”的意思表示的重申或“明示”。因此,該條的“事后追認”改為“表示共同負擔”的表述似乎更為妥當。在一些國家或地區,有時“追認”還會產生補償請求權,“如果個人債務依法或依據夫妻合意以夫妻共同財產清償,則婚姻共同體或非債務方配偶享有補償請求權”。 〔16 〕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既然“追認”“是指事后的同意”,〔17 〕民法典“總則”所涉“追認”的規定中也并無“事后”兩字。因此,該條中的“事后”已然多余,應予刪去。
(三)關于民法典第1064條的“家庭日常生活需要”
“大陸法系的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有關于家事代理權的規定。” 〔18? 〕“在英國,夫妻享有的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來源于法律的推定。” 〔19 〕法國、德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法律基礎是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同時設有善意債權人保護制度,如依據法國民法典第1413條之規定,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夫妻各方在共同財產制期間所負的債務,非惡意債權人均可要求夫妻另一方承擔責任;德國民法典第1437條、第1459條則分別就由夫或妻管理共同財產、由配偶雙方共同管理共同財產情形下夫或妻的債權人可以請求就共同財產受清償進行了區分規定;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03條規定,“夫妻于日常家務,互為代理人。夫妻之一方濫用前項代理權時,他方得限制之。但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筆者以為,如果說《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17條的規定“是我國家事代理制度的雛形”, 〔20 〕那么,民法典第1060條仍然是其原則性規定。但是,民法典第1060條第2款關于夫妻之間就一方可以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的范圍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之規定、第1064條第2款關于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情形的除外規定以及第1065條第3款關于夫妻約定財產制下“相對人不知道該約定”情形的“推定”規定等共同組成構筑起對善意債權人的保護制度。
盡管法國民法典第220條 〔21 〕、德國民法典第1357條 〔22 〕和瑞士民法典第166條 〔23 〕等都明確規定夫妻雙方對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對外所負債務應承擔連帶責任,但是,對“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都沒有作出具體、細化的規定。有學者認為:“所謂日常家務,指一般家庭日常所處理的事項,例如購買食物、衣服、家用電視、冰箱,住所墻壁油漆等,應依夫妻的表見生活程度決定之。” 〔24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負責人在就《解釋》答記者問時對“家庭日常生活的范圍”提出了參考意見。〔25 〕有學者建議,將小額借款推定為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而負的債務,且“小額借款不能超過債務人家庭年收入的兩倍”。〔26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就《解釋》的貫徹執行出臺的相關規范性文件中也對“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考量因素提出了指導意見。〔27 〕
筆者認為,由于現實生活中“夫妻日常生活需要”過于復雜,且家庭各異。因此,從立法層面而言,將其進行細化或進行列舉式的規定并不一定能夠客觀反映個案的實際情況,據此作出的裁判對夫妻一方或第三方債權人來說并不一定客觀公正。由此,我國民法典關于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規定并沒有對“夫妻日常生活需要”作出具體的、列舉式的規定,符合具體生活實踐,也利于法官在具體案件的裁判中視具體情況進行綜合判斷。雖沒具體列舉,但也需要對其進行一定的限制。〔28 〕
(四)關于民法典第1064條中的“共同生產經營”
因共同生產經營產生的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是多數國家所認可的觀點,也為我國民法典所認可。有學者認為,夫妻一方用于生產經營的舉債轉化為夫妻共同債務必須滿足“生產經營”所得收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這一要件。筆者以為,依據民法典第1064條第2款之規定,在夫妻一方舉債“用于共同生產經營”之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情形,債權人只需證明“債務用于共同生產經營”即可,舉債經營所得收益用于共同生活并非該共同債務認定情形的必要要件。若夫妻一方舉債用于投資,夫妻另一方并沒有參與經營,只分享收益,“則屬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不屬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情形”。〔29 〕
實踐中,“夫妻一方為生產經營所舉債務是否屬于為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所負的夫妻共同債務,應當結合債務人的配偶在生產經營中的地位和作用、企業的性質、所舉債務是否符合夫妻共同利益等因素綜合認定”。〔30 〕關于“共同生產經營”的認定,有學者認為,對于存在公司、合伙企業等生產經營實體的場合,對于夫妻“共同從事”的判斷,應從夫妻共同投資或者一方投資而另一方參與經營方面理解;對于不存在經營實體的場合,則訴諸“共同經營”判斷, 〔31 〕殊值贊同。
有學者指出,若夫妻雙方成立一有限責任公司,且該公司登記時未向公司登記管理部門提交分割財產的證明,則“該公司出資人的財產為夫妻共同財產……實質上為一人公司”, 〔32 〕進而將該公司的對外負債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筆者認為,僅以其出資系夫妻共同財產且公司登記時未提交財產分割的書面證明或者協議為由,將夫妻雙方作為公司股東的一般有限責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并無明確的法律依據。同時,僅因公司股東(夫妻雙方)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自己的財產,以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為由進而認定該公司對外債務系夫妻共同債務不僅不合邏輯,也無法律依據。
當然,在僅有兩名股東且系夫妻關系的有限責任公司的情況下,若有證據證明的確存在適用公司法人人格否認之情形,則基于公司股東(夫妻雙方)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所負的債務應屬夫妻共同債務。相關的司法判決也說明了這一點。〔33 〕
三、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規則司法適用的完善建議
面對復雜的夫妻共同債務情形,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具體規定仍然是原則性的。為加強相關規則在具體司法實踐中的準確適用,有必要對相關問題予以明確和細化。
(一)對涉夫妻共同債務訴訟中債權人的舉證責任進行細化規定
總體上看,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規則的設計吸收了《解釋》的具體規定,摒棄了備受詬病的《解釋二》第24條之規定,同時,對婚姻法第41條之規定進行“重塑”并作為該法典的第1089條。與婚姻法第41條、《解釋二》第24條比較,民法典中的夫妻共同債務規則呈現以下特點:淡化“夫妻共同生活”標準,突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標準;完善了相關舉證責任分配制度,“基于共債的區分而將超家事共債作為證明對象,相應地將舉證責任分配給債權人”。〔34 〕有學者認為,如此立法的“理由是以法律規范的內容促進‘共債共簽在金額較大的商事交易中的普及化,將可能出現的糾紛消滅在締約階段”。〔35 〕
民法典這種規則設計的確有利于解決過去由于夫妻一方舉證難而導致客觀存在的“被負債”現象。然而,誠如夫妻一方存在舉證難一樣,對債權人一方來說,證明夫妻一方將所舉債務用于夫妻日常家庭生活需要又談何容易?如此造成的結果是,在可能有效避免夫妻一方“被負債”的同時,可能會出現債權人一方“討債難”現象。“的確,證明責任分配是一個難解的課題。” 〔36 〕但是,建立在利益權衡基礎上的舉證責任合理配置對于債權人和非舉債方配偶來說都是公平的,盡管“通過單純的舉證責任配置很難解決夫妻債務的難題”。〔37 〕
筆者認為,在夫妻對外舉債情形中,(1)關于夫妻雙方舉債的共同意思表示的舉證責任由債權人承擔。證據方面,“夫妻雙方共同簽字的借款合同……等其他能夠體現夫妻共同舉債意思表示或事后追認的有關證據,都是債權人用以證明債務系夫妻共同債務的有力證據”。〔38 〕(2)關于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能夠舉證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共同生產經營的,“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若夫妻另一方提出抗辯,則由其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在夫妻對外擔保〔39 〕情形中,(1)若擔保合同僅有夫妻一方簽名,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舉證責任應由債權人承擔。除非債權人能夠證明該擔保系基于夫妻雙方家庭利益或擔保利益歸屬于家庭,否則,所負債務應屬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40 〕(2)即便夫妻雙方在擔保合同中簽名,也不能簡單地以此為由徑直作出所負債務系夫妻雙方共同債務的認定。應當結合案件事實,綜合判斷擔保之債與夫妻共同生活、生產經營之關系進行綜合判斷, 〔41 〕此時,舉證責任仍在債權人。
(二)明確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因侵權、不當得利等所涉債務的認定
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因侵權、不當得利等所涉債務問題,婚姻法未曾涉及,相關的司法解釋也沒有規定。民法典對于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因侵權、不當得利等所涉債務系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還是夫妻共同債務也沒有作出明確規定。
《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一庭關于審理婚姻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參考意見》(2016年8月8日)第39條對夫妻一方因侵權行為致人損害產生的債務認定問題作出了原則規定,即夫妻一方因侵權行為致人損害產生的債務,一般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但若該侵權行為系因家庭勞動、經營等家事活動產生或其收益歸家庭使用的,則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從域外法律來看,關于不當得利和侵權所負債務的認定,德國民法典第1434條規定,“因配偶一方未經另一方的必要同意而實施的法律行為,共同財產得利的,得利必須依照關于不當得利的規定就共同財產返還之”。 〔42 〕第1441條規定:“下列共同財產債務,由其自身招致共同財產債務的一方負擔:1.基于該方在財產共同制開始后的侵權行為,或基于因此種行為而對該方進行的刑事訴訟程序而發生的債務……” 〔43 〕為保護善意債權人,依據法國民法典第1409條和1413條之規定:夫妻一方因家事活動侵權造成的損害屬于共同債務。〔44 〕從我國的司法實踐看,對于夫妻一方侵權所負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問題亦存爭議。如因交通事故所負侵權之債是否屬于夫妻共同之債?對此,存在兩種不同意見:贊同說認為,肇事車輛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因財產管理所負之債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否定說認為,所負之債并非基于夫妻雙方合意,且不存在產生益于家庭共同生活之利。
筆者認為,應在相關司法解釋中對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因侵權、不當得利等所涉債務的認定作出原則性規定。筆者認為,上述債務的認定關系第三人與夫妻一方的利益保護,域外法律的相關規定值得借鑒。相關原則性規定可以從以下兩方面展開:一是,原則上將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因侵權、不當得利等所涉債務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但所涉債務的利益于家庭共同生活或使夫妻共同財產得利的除外;二是,夫妻一方基于另一方的必要同意而產生的上述債務,則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
(三)加強和完善法官在司法裁判中的自由心證制度
夫妻債務規則的設計除了涉及夫妻內部債務關系的同時,也會涉及債權人(第三人)的利益保護。法律是平衡的藝術。一味追求當事人一方利益保護的規則設計,對另一方當事人來說,可能有失偏頗。筆者認為,現行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規則的設計以及相應舉證責任的分配,過于偏向于對夫妻一方可能會“被負債”的防范,而不利于對作為第三人的債權人的利益保護。同時,對作為第三人的債權人舉證責任的分配,也可能為夫妻雙方“惡意串通”從而損害第三人即債權人利益提供了可能。而由此形成的言辭證據容易造成事實誤判。〔45 〕這種舉證責任規則的設計,也為法官“自由心證”的發揮造成了一定客觀壓力,不利于司法自由裁量權的發揮,從而造成了司法上的“從眾現象”。某種意義上說,基于前述原因造成客觀存在的“司法尷尬”現象可能會背離“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這一司法改革的初衷。
事實上,試圖窮盡夫妻共同債務的所有情形,既無法律上的必要,更無制度上的可能。基于法律條文的彈性化,“我國法官在審判過程中,不得不依靠自己對法律條文的理解、自己的經驗和邏輯推理來采信證據”。〔46 〕筆者以為,為公正認定夫妻共同債務,在遵循民法典關于夫妻“合意之債”和基于夫妻日常生活需要的“推定之債”原則規定的基礎上,應注重加強和完善法官在司法裁判中的自由心證制度。依據2019年10月新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85條規定,在依據法律規定、遵循職業道德的基礎上,法官可以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對證據有無證明力和證明力大小進行獨立判斷。因此,在具體案件裁判中涉及證據的審核認定方面,應加強和完善法官的這一自由心證制度。當然,必須明確的是,心證的對象是事實主張的真相,“心證的內容只能是法官主觀的視其為真與思想、自然和經驗規則的統一”, 〔47 〕并非法官純粹的主觀意見或相信。
(四)細化規則以彌補民法典原則性規定所造成的司法適用不足
比較穩妥、平衡保護夫妻一方以及第三人(債權人)利益保護的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則設計應該是在容許當事人關于債務處理最大意思自治的同時,也應作出相應的禁止性規定,以防止出現夫妻雙方、夫妻一方或夫妻一方與第三人(債權人)濫用意思自治從而損害夫妻另一方或第三人(債權人)利益的現象。比如,現實中就存在夫妻雙方假借離婚轉移財產以逃避夫妻一方對外債務,從而損害第三人利益的情況。〔48 〕同時,充分發揮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為彌補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規則原則性規定可能造成司法適用上的不足,公平保護債權人利益,筆者建議,在對相關規則進行司法解釋時應考慮下列因素:(1)夫妻關系存續期間產生的因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所負債務原則上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但夫妻雙方與第三人另有約定的除外。(2)夫妻雙方關于債務有約定的,從其約定,但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夫妻一方向第三人舉債,如實告知約定情況或雖未告知但能夠證明第三人知道該約定的,所負債務按約定處理。(3)夫妻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按生活經驗判斷之。
行文最后,引用德國學者迪特爾·梅迪庫斯的一句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對于作為強調自由及私法自治的民法典而言,“我們可以而且必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即現行法是否已經找到了適當的平衡?抑或現行法在這方面還有滯后,而在有些地方卻又操之過急?探求這種適用的平衡,恰恰是法學工作者的任務”。〔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