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春林
周六是個好日子,陳小秋從早上開始心情一直都很好。
媽媽下午給了她20塊錢,讓她去菜市場買菜。自從去年陳小秋的弟弟出生后,家里的開支一下子大了很多,不單單原本要換家具的計劃擱下了,媽媽連每餐的菜錢都減了10塊。現在20塊錢除了能買幾樣蔬菜,只能買很少的肉,或者一兩條不大的魚,其他的就不用去看了。如果買上半斤陳小秋喜歡的羊肉——“那全家這一天就只能一個人夾一小塊羊肉蘸著鹽巴吃飯了。”爸爸那天聽到她小聲地問媽媽能不能買一小塊羊肉時,就是這么氣呼呼地沖她嚷嚷的。
那一嗓子喊完,嚇得她啥也不敢說了。不僅不敢說想吃羊肉,還擔心爸爸喊出其他話來,例如不讓她去學吹笛子。
吹笛子她已經學了3年,從二年級開始學到現在五年級。教她的廖老師說,她是這一批孩子里學得最好的一個。在二年級的時候,她一個學期才學3首曲子。她記得很清楚,是《搖籃曲》《絨花》和3歲小孩都會唱的《祝你生日快樂》。
那時她還沒有弟弟。等弟弟出生以后,廖老師發現她在下課的時候老是要吹幾遍當時對她來說已經很簡單的《搖籃曲》和《祝你生日快樂》。有一次,廖老師就笑話她只挑簡單的曲目練,那天她第一次朝廖老師喊起來:“我是要回去吹給弟弟聽的!他這段時間晚上老是哭鬧,媽媽好幾天沒有睡一個好覺了。生日歌也要多練習,等弟弟周歲的時候家里擺酒,我要吹給弟弟和那些客人聽。”
當年她聽完廖老師吹的這3首曲子后,就求著廖老師再吹幾首曲子給她聽。 廖老師實在拿她沒辦法,就吹了《陽關三疊》和《百鳥朝鳳》。這下子,陳小秋聽得完全呆在那兒了。她癡癡地把自己手上的笛子摸了又摸,說:“真是不可思議啊!就這么根管子,竟然既可以讓人哭,又可以讓人高興得想唱歌呢!”
廖老師那時就覺得,他遇到了一個好苗子。
果然,陳小秋沒有讓廖老師失望。她不僅很快學完了音符,而且廖老師教她的吐音、倚音、顫音……總是學完幾天就吹得很熟練了。“哎呀,廖老師,你不知道,她每天回家做完作業,就跟一個小瘋子似的,拿起笛子一遍遍地吹,聽得我和她爸爸頭暈。讓她歇一會兒,她就往門的縫隙里塞上襪子,關上窗戶,在里面練。”好幾次,陳小秋的媽媽在交學費的時候,總跟廖老師這么說。
廖老師笑了笑沒說啥。他知道,陳小秋的媽媽這是希望他在學費上能給個優惠。但是他不能這么做,因為學費是他檔次的象征。每個家長帶孩子來這兒學樂器,都希望他本領教得好、學費收得低。他明白這些家長的心思,他也了解陳小秋家里的情況,可是他不能改變自己的規矩,否則他這兒不就成了可以任意討價還價的菜市場了。他每個學期都會給陳小秋這樣的孩子包一個紅包作為獎勵,但他要他們保密,不能讓家長知道。他希望這些孩子用這些錢買一些學習用品和好一點兒的笛膜。
陳小秋從到他這兒學笛子開始,每個學期都能得到紅包。他知道,這幫了她的大忙。特別是在有了弟弟之后,要買點兒什么學習用品,陳小秋都要想一想怎么和媽媽說。
她已經很感激媽媽沒有中斷她學笛子的生涯了。畢竟,媽媽已經好幾次暗示她學笛子的費用不便宜,一年的學費可以給弟弟買好幾罐奶粉。媽媽是在看了一次她的演出后,才下定決心讓她繼續學的。
演出前的兩天,媽媽很委婉地告訴陳小秋,可能下個學期她就不能學笛子了,這是爸爸決定的。她原本還想告訴媽媽,她可以不買新衣服,不買新鞋子,不吃任何零食,只要讓她學笛子。可一聽是爸爸的決定,她就只知道哭了。哭了一會兒,她就開始吹笛子。她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時間。爸爸回來的時候她還在吹笛子,爸爸就罵她:“吹的什么破曲子,搞得像死了人似的!閉嘴!”她就停下不吹了。
媽媽小心翼翼地對爸爸說:“那個,廖老師說我們孩子吹得不錯,后天要帶她去演出……”
“演什么出!我管她演不演出!”
“聽說這是縣里的一個招商活動,給演出費。”
一聽說有錢,爸爸不再吭聲,一腳踢翻凳子,進屋睡覺去了。
她知道爸爸平時開挖掘機,一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非常累。爸爸3年前貸款買的挖掘機,到現在還有一些錢沒有還。所以人家一天挖8個小時,他總是挖十幾個小時,每天工作完回家都很累。只要爸爸回來,陳小秋就盡量不吹笛子了。
兩天后的演出,陳小秋一家四口都去演出現場了。陳小秋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漢服,她很喜歡。這件衣服是上一次學笛子的時候,廖老師和她一起在網上挑的。廖老師自己選了一件藏青色的長袍。
演出的地方是在古城區的一座清朝四合院里,四合院的天井里擺滿了長條的桌子,桌子上面是一盤盤精致的糖果和糕點。陳小秋偷偷抓了一把糖果,塞到弟弟的口袋里。她把爸爸媽媽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坐下,就去找廖老師了。廖老師看到陳小秋的時候眼睛一亮,說她的衣服和今天的曲子《梅花三弄》很搭。陳小秋看到廖老師穿的藏青色袍子,也覺得很好看,她原本有點兒慌亂的心平靜了不少。
廖老師叫她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練音階、練氣息。練了幾遍,廖老師說:“挺好的,就這么吹。先不用練了,喝點兒水。”陳小秋的心完全放了下來。
快到他們的節目了,外面是黑壓壓的人,陳小秋又緊張起來。“不要怕他們,把他們當作曲譜就好。”廖老師這樣說是為了讓她放松。
《梅花三弄》的第一句就是個花腔,這一句廖老師很完美地吹完了,然后他看了一下陳小秋。陳小秋慢慢把笛子放到嘴邊吹,笛子發出了一絲絲氣息不集中的顫音。她心里一緊:完了,笛膜沒有貼緊,漏風了!可能是剛才練習的時候吹得多了。她忍不住看看下面,似乎也沒有很多人在認真聽,這讓她心里稍微放松了一點兒。兩天前,廖老師就是這么給她說的:“即使錯了你也不要慌張,接著吹就好。你要相信,下面沒有幾個人聽得出來你吹錯了。”
她看看老師。老師已經不露聲色地從袍子里掏出一根笛子遞給她。她在第二句吹完后盡量不露聲色地接過笛子,和老師一起吹響了第三句。這根笛子的笛膜是廖老師貼的,它的第一個音發出來就感覺很飽滿、很厚實,她信心滿滿地一路吹了下去。整首樂曲最高潮的那段音極高,可是她吹出的聲音照樣厚實、清亮。這一段吹完之后,她以為沒在聽的觀眾忽然熱烈地鼓起了掌。她的臉紅紅的,心安定下來,朝黑壓壓的人群看去,發現在喂弟弟吃糕點的媽媽這時抬起頭來看她,一直在埋頭吃東西的爸爸也抬起頭來看她,他們好像都被突如其來的掌聲嚇了一跳。
她就在掌聲中下了臺,廖老師帶著她來到她的爸爸媽媽跟前,說:“你家孩子笛子吹得這么好,要讓她繼續學啊!”然后從袍子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陳小秋的爸爸,說:“這是出場費。笛子吹得好是可以賺錢的。”
剛坐到車上爸爸就把信封撕開了,一看是400元,這讓他吃了一驚:“這10分鐘不到就賺了400元?我開挖掘機要兩個小時才掙這么多呢!”媽媽乘機在旁邊說了一句:“是啊,廖老師說這個能掙錢。”從那天以后,爸爸倒是沒有再說讓她不要學笛子的話,可是回家聽到她練習的聲音,累的時候還是罵她,也要罵媽媽,只有弟弟他舍不得罵一句。陳小秋不嫉妒弟弟,她覺得弟弟很可愛。
想到那次演出,陳小秋在一個蔬菜攤前停下來,幸福地嘆了口氣。她覺得廖老師的長袍太神奇了,既能變出笛子,又能變出錢。第二天她去學笛子的時候就求著廖老師讓她看看件袍子。“那是件聚寶衣,怎么能讓人隨便看呢?”廖老師咋[zhā]咋呼呼地說,說完他自己也笑了。
到現在陳小秋也沒有再見過那件袍子。她決定,下次廖老師帶她去演出時,要把那件袍子里里外外研究個透。
“你買點兒什么?”攤主問。
“哦,這些怎么賣?”她指著幾種蔬菜問。
她買了一把青蒿。青蒿比青菜、白菜、菠菜都要貴,可是她今天就想任性一下。她又買了一塊豆腐,還買了9塊錢一斤的小貝殼,因為弟弟很喜歡吃。她想買一塊自己最喜歡吃的羊肉,可是看看手中的錢……她走到羊肉攤前,深吸了一口羊肉的味兒就離開了。
回到家,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她燒上飯,洗好菜,等著爸爸媽媽回來。可是等了半小時,他們還沒回來。家里的電話響了,媽媽在電話里說,他們剛到外婆家,因為半小時前弟弟吵著要去外婆家吃晚飯,來不及等她,就只好先走了。“你自己燒兩個菜吃吧,不要等我們了。”媽媽說完這句話,旁邊響起了弟弟的聲音。陳小秋嘴巴張了張,想問媽媽記不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但電話已經斷了。
天漸漸暗下來,陳小秋的晚飯吃得很慢,幾乎是一顆一顆數著米粒把飯吃完了。外面的天徹底黑了,吃完飯她坐了10分鐘,想了想,把餐廳里的燈關了,在客廳留了一盞小小的燈,讓余光照到餐桌上。
她打開家門,走了出去。等她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蛋糕,和吃飯用的那兩個碗差不多大。她吸了吸鼻子,把蠟燭插在蛋糕上,點燃了。
她看到這燃燒的蠟燭,有點兒激動。她閉上眼睛,默默地許了一個愿,睜開眼睛又說了兩個愿望:“愿弟弟快樂健康,愿爸爸不要太累。”她看了一會兒搖曳的蠟燭,正想一口氣把它們吹滅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走到臥室,拿起笛子,走回蛋糕旁邊,對著忽閃忽閃的蠟燭,把笛子湊到嘴邊,吹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