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貢體系并非西式霸權（討論）

謝茂松

朝貢體系，作為古代中國處理與周邊國家關系的來往方式，往往被西方有些政治人物曲解甚至污名化為霸權，殊不知這恰恰是西方自身歷史的投射；而個別周邊國家對此也同樣有曲解，或者視之為霸權，或者視之為中國單方面的讓利。

朝貢體系首先被視為貿易關系，古代中國實行“厚往薄來”的原則，周邊國家向中國朝貢的物品的價值，遠低于中國所回贈者，即中國回贈時會加厚。有人因此認為古代中國是得“名”，朝貢國是得“實”。這只是表面現象，就實質而言，朝貢貿易中大、小國之間的“厚往薄來”，用中國民間老百姓之間過年過節的互相送禮為例來理解，就能更加清楚。親戚朋友之間互送年節，主人接受年節禮物，回贈客人禮物，即“還禮”“回禮”時往往都要加多價值，尤其是作為地位相對更高者。所以送年節，一般都是輩分或地位相對低者主動先送禮給高者，但這并非是不平等。

過年過節之間的互送禮物，并非需要多么貴重的禮物，在其功能在于通過“禮尚往來”維系親戚、朋友之間的緊密關系，以免久不維系而生疏。如果親戚朋友之間連著一兩年不送禮，互相之間的關系就疏遠了。通過“禮尚往來”來建立并維系持久關系的最重要功能，就是形成互助的共同體關系，一方有急難，對方會根據親疏遠近的關系給予援助。這種互助關系通過互送禮物來加強情感的凝聚，這是作為中國文明實質的“禮樂文明”在“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日常生活中的體現，即是“禮教”。

基于“厚往薄來”的原則，絕大部分周邊國家樂于與古代中國建立朝貢關系，歷史上還不乏虛構小國來騙取朝貢的例子。更何況，明、清兩代的朝貢貿易并不只是周邊國家朝貢與中央王朝回贈這一種貿易形式，還包括朝貢國使節的隨行者與古代中國特許的商人在首都的會同館即使節住處進行交易。以及與使節同行的商人團在古代中國指定的各朝貢國不同的進口港來進行商品交易，這才是規模與利潤最大的。如此，方能全面理解與古代中國的貿易的巨大利益對于各周邊國家的吸引力。而人們對朝貢貿易的理解往往多局限于“朝貢—回贈”這一形式。

人們對于朝貢體系的理解除了局限于“朝貢—回贈”之外，也忽視了朝貢體系也是一種政治關系，即朝貢體系乃是統合政治、經濟的治理體系。就作為政治的朝貢體系而言，作為大國的古代中國備受周邊國家重視，周邊國家認同中國的權威與文明價值，中國則冊封朝貢國，認同該國統治者的合法性，該國統治者通過被中國冊封而在其國內建立權威，這兩方面構成了名分與禮樂秩序。在這一秩序安排下，中國作為大國具有保護小國的責任，避免小國內亂以及被其他國家侵略。

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就是孟子所說“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惟智者能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作為大國能不倚強凌弱而“以大事小”是出于仁義之心；小國“以小事大”則是智。“以大事小”與“以小事大”成為一種實質性的對等關系。

“禮”的原則是《禮記》所說“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這是互相之間回報的原則。既是回報，那么就是如孔子在有人問是否“以德報怨”時回答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子反對“以德報怨”說，強調完全對等的原則。

在整個體系中，如果有國家視仁義為無物，有意挑戰甚至破壞秩序，“威”的力量就會顯示出來，這就是《周易·系辭傳》所說：“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國家德威、威信不可褻瀆，更不容冒犯；德威、威信都包含一“威”字，威不可輕用，到不得已時則不可不用。長遠來看，用威而小懲對于失信國而言并非壞事。《周易》的謙卦對此有更具體的詮釋，“謙卦”象征謙虛德行，是《周易》六十四卦中唯一的六爻皆吉之卦。謙卦六五爻說：“六五，不富以其鄰，利用征伐，無不利。象曰：利用征伐，征不服也。”北宋理學家程頤對此有深刻的詮釋：“為人君而持謙順，天下所歸心也。然君道不可專尚謙柔，必須威武相濟，然后能懷服天下，故利行侵伐也。威德并著，然后盡君道之宜而無所不利也。征不服者，征其文德謙遜所不能服者也。文德而不能服，而不用威武，何以平治天下？非人君之中道，謙之過也。”《系辭傳》與謙卦一方面強調“不見利不勸”“不富以其鄰”而“惟財能聚人”，顯示了中華文明對于人性的深刻洞悉；另一方面又強調對于以文德謙遜也不能服者不用威，則是謙虛過度而犯了姑息、寬縱的過錯了，這就不是謙虛了。所謂“征者，正也”，是正小人桀驁不馴之不正。

歷史上鄭和下西洋，拓展朝貢體系，總體上是和平的，但也離不開強大的國力、軍威作為支撐，從而構成對于沿途圖謀不軌者的軍事威懾，其中在遇到冒犯時也用武力予以打擊。在此期間，倭寇屢屢入侵中國東南沿海，但都屢屢被明朝以海戰方式擊敗，甚至一次性被殲數千人。日本此后數十年與明朝修好，甚至將一些倭寇頭目送到中國來任憑處置。這一切都離不開古代中國處理周邊關系的德威并重的雙重原則，“以大事小”之“仁”離不開大國之威。▲（作者是國家創新與發展戰略研究會中國文明和中國道路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