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首”考釋及其文化表征

程婧華

(內蒙古師范大學 文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一、鋪首命名來源及定義

關于“鋪(pū)首”二字，現存最早的文獻記載為《漢書·哀帝紀》卷一一：“元壽元年……秋九月……孝元廟殿門銅龜蛇鋪首鳴。”[1]證明至晚在漢代，“鋪首”已經作為門飾名稱使用。

《漢語大字典》釋“鋪”：“陳設；安排。”[2]《廣雅·釋詁二》：“鋪，陳也。”[3]66鋪有鋪陳，展開之意。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鋪，箸門抪首也。抪各本作鋪，依《舞賦》李注正。《手部》曰：‘抪，捫持也。’捫持者，古者箸門為蠃形，謂之椒圖，是曰鋪首。以金為之，則曰金鋪。以青畫鎖文鏤中，則曰青鎖。見西京蜀都賦注……從金甫聲。”[4]段玉裁認為，“抪首”是指人手捫按持摸的地方。《漢語大字典》：“抪(bù)，捫持；抪(pū)，散布、鋪展。”[5]《廣雅·釋詁三》：“鋪、抪，布也”[3]100，可見“抪”與“鋪”相通。鋪首之下通常有環，方便使用，筆者認為，鋪首的命名與其現實功用相關，是指人手觸摸的地方。且有說法指出“鋪手”為鋪首，尚無證據，“首”與“手”之間的關系有待進一步考證。

“鋪首”的定義，《漢語大詞典》有兩種解釋：“一是門上的銜環獸面。常作虎、螭、龜、蛇等形，多為金屬鑄成。二是指古代銅器上銜耳環的獸頭。”[6]《辭海》解釋為：“銜門環的底座。銅制，作虎、螭、龜、蛇等形。”[7]兩部辭典的解釋都不夠嚴謹完善，《漢語大詞典》的第二個定義只參考了1981年《中國烹飪》第5期的文章，而沒有列舉古代文獻或考古實物。《辭海》說其為銅制，更不準確。

首先，筆者認為，窗戶上的銜環貼片也是鋪首。明·田藝蘅《留青日札》(中冊)卷一八：“金屈戌·銅鋪”：“梁簡文詩：‘織成屏風金屈戌。’李商隱詩：‘鎖香金屈戌’，一作屈膝。盧照鄰詩：‘娼婦盤龍金屈膝。’李賀詩：‘屈膝銅鋪鎖阿甄。’說者以為即鋪首，非也。蓋既言屈膝，又言銅鋪，則非一物明矣。余謂即今之蝴蝶扇鉸也，可以屈申折疊，故可用之屏風也。一名倉瑯根，《漢書》曰：‘宮門銅鍰也’，師古曰：‘鍰與镮同’。”[8]610明·陶宗儀《輟耕錄·屈戌》：“今人家窗戶設鉸具，或鐵或銅，名曰環紐，即古金鋪之遺意，北方謂之屈戌，其稱甚古。”[9]又《周亮工全集》第四冊《因樹屋書影(下)》卷七寫到：“李賀詩：‘蟪蛄吊月鉤闌下，屈膝銅鋪鎖阿甄。’按屈膝：窗戶上所釘之環，即銅鋪也。北方人謂之屈戌，與屈同，其稱甚古。故梁簡文帝有詩曰：‘織成盤龍金屈戌’，則屈戌與銅鋪為一意明矣。而長吉乃用為兩物，殆猶老兔寒蟾泣秋色之意。”[10]清·黃生《字詁》：“‘屈膝’，屈膝所以持門戶之鍵也。”[11]21田藝蘅認為，屈戌是蝴蝶扇鉸、宮門銅環。周亮工認為屈戌指窗戶上所釘之環，兩物并用如同老兔寒蟾的用意，其實都代指“鋪首銜環”。基于以上文獻記載，筆者認為，窗戶上的確有鋪首的存在，承古金鋪之遺意，比之門上鋪首有所改良，且材質多用鐵、銅。

除了窗戶上有鋪首，陶瓷、漆木器、銅器均有鋪首裝飾，且存有出土文物，如圖1、2、3(下頁)所示。鋪首以獸面為多，但并非都為獸面，如圖4(下頁)所示。而門上銜環獸面及非獸面、窗戶上的銜環貼片、陶瓷、漆木器、銅器上的銜環底座都可稱之為鋪首。所以，筆者認為，鋪首定義應統稱為“銜環的底座”。

圖1 北齊·黃綠釉貼花鋪首瓷蓋壺1980年太原婁睿墓出土山西博物院藏

圖2 戰國 漆木樽 湖北九連敦2號墓出土 湖北省博物館藏

圖3 戰國·嵌綠松石勾連云紋鈁國家博物館藏

圖4 木槨銜環銅鋪首 湖北省博物館藏

二、鋪首的形制

根據史料記載和考古發現，鋪首的形象來源很多，說法不一。其造型或簡單或繁復、或大或小，小的直徑只有幾厘米，大的直徑幾十厘米。鋪首形制十分多樣，主要因材質、工藝等的不同而形態各異，如有較少見的獅頭、虎頭等，這里不作贅述。筆者認為，雖然鋪首的細節千變萬化，但其最主要的獸面特征變化不大，主要有饕餮、螺、椒圖三種形制。

1.饕餮

饕餮為傳說中的四兇之一，窮兇極惡，有首無身。《左傳·文公十八年》卷六曰：“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梼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而去四兇也。”[12]《呂氏春秋·先識覽》云：“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13]“周鼎著饕餮”，可見饕餮在秦代已經作為一種紋飾刻于鼎上。現代學者常任俠認為，“鋪首當為饕餮的轉變。”[14]并考證：“饕餮，今人家門首，往往有之，形作兇惡面具，赤舌面吐，以刃貫之……及至漢代，所制陶銅諸器，常有獸而環。漢石棺兩側亦有之，漢石闕崖墓之類，亦常于當門首處，雕刻是物(此殆為今門上懸掛饕餮物質資料最早者)，說者皆謂之饕餮云。”[15]饕餮紋鋪首以兇惡形象出現，主要有裝飾及辟邪之用。結合圖5考古實物“戰國錯金銀饕餮紋鋪首”，證實饕餮紋的確是鋪首的形制之一。

圖5 戰國錯金銀饕餮紋鋪首

2.螺

人們認為鋪首是螺形有一定的文獻記載。《風俗通·佚文篇》“門戶鋪首。謹案：<百家書>云： ‘公輸般之水上，見蠡，謂之曰：‘開汝匣，見汝形。’蠡適出頭，般以足畫圖之，蠡隱閉其戶。終不可得開，般遂施之門戶，欲使閉藏當如此周密也。”[16]《后漢書·禮儀志》： “殷人水德，以螺首慎其閉塞，使如螺也。”[17]《尸子》云：“法螺蚌而閉戶。”[18]這些記載說明鋪首的功能意義來自于螺的閉戶特點，所以適用于門飾窗飾。

《風俗通·佚文篇》提到公輸般見蠡，《尸子》提到法螺蚌，可見“蠡”和“螺”有相似之處。結合《康熙字典》所收“蠃”字，“蠃”，一音“guǒ”：“<廣韻>：‘本作螺’，<集韻>：‘或作蠡、蝸’。”[19]可見“蠡”和“螺”相似，都有“閉戶”的特點，所以，“蠡”和“螺”應當是螺形鋪首的形制來源。

螺形鋪首又俗稱“浮漚釘”，見載于《演繁露》第六卷“金鋪”：“《風俗通義》門戶鋪首，昔公輸班見水中蠡引閉其戶，終不可開，遂象之，立于門戶。案今門上排立而突起者，公輸班所飾之蠡也。《義訓》曰：‘門飾金謂之鋪，鋪謂之鏂，鏂音歐，今俗謂之浮漚釘也。案此漚者，水上浮漚，狀亦類蠡也。’《南史》人借雀以行嘲謔曰：‘誰家屋門頭，鋪首浪游逸。’”[20]以上諸多文獻，證實了螺形鋪首的存在，表明螺形是鋪首的一種主要形態。

3.椒圖

鋪首來源于椒圖，傳說龍生九子，其中之一便有椒圖。龍子形象怪異，各不相同，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對應的動物，更像是各種動物部分特征的合體。椒圖就是似龍非龍、似獅非獅，喜歡安靜的一種動物。明代陸榮《菽園雜記》中釋“椒圖”：“椒圖，其形似螺螄，性好閉口，故立于門上。今呼鼓丁，非也。如詞曲有‘門迎駟馬車，戶列八椒圖’之句，八椒圖人皆不能曉。今觀椒圖之名，義亦有出也，然考《山海經》、《博物志》，皆無之。”[21]可見“椒圖”二字，以往文獻并不可考，最早出現在明代。它形似螺蚌，人們取其善閉的寓意作為門鋪首。筆者認為，之前已經有螺形鋪首，之所以又出現椒圖形象，是因為椒圖在明代是傳說中的龍生九子神獸之一，更具威懾力。

三、鋪首的材質

鋪首從質地來看，有金、銀、銅、鐵、玉、陶瓷，也有錫、鍍金、金銀或金玉結合等材質。以上的材質中，銅質尤其多，應當和銅易得有關。鐵雖然易得，但極易生銹，通常用作鋪首之下的環。不同的材質，根據稀有貴賤程度的不同，適用于不同場合、不同人物，體現了古代嚴格的封建等級制度。同時，不同時期的鋪首，體現了不同朝代的風格氣度，如唐朝鋪首更加大氣華麗，威嚴莊重。

1.金、銀質

金質、銀質的鋪首是存在的，如圖6漢代劉勝槨上的銀鋪首。但因金銀貴重，純金銀的鋪首數量并不多。有些鋪首含少量金銀成分，以作點綴之用。司馬相如《長門賦并序》：“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22]116金國永《司馬相如集校注》作注：“擠玉戶二句：玉戶，嵌玉為飾之房門。撼，搖撼。金鋪，以金屬為原料所制之鋪首(門環)。噌吰(zēnghóng，曾宏)，象聲詞，此指金鋪搖動聲。”[22]117《昭明文選·景福殿賦》：“‘青瑣銀鋪，是為閨闥’，言以青鎖銀鋪，是為閨闥之飾。《漢書》曰：‘赤墀青瑣’。銀鋪，以銀為鋪首也。”[23]318唐溫庭筠《雍臺歌》：“黃金鋪首畫鉤陳，羽葆亭童拂交戟。”[24]可見金、銀質鋪首確實存在。

圖6 漢代 鏤雕龍鳳紋銀鋪首 河北博物館藏

2.銅質

《漢書·哀帝紀》：“孝元廟殿門銅龜蛇鋪首鳴”，“銅龜蛇”形容鋪首的材質為銅。

銅制鋪首很常見。古代以銅為金，金鋪應當也是銅鋪。揚子云《甘泉賦》：“排玉戶而飏金鋪兮，發蘭蕙與穹窮。”[23]195司馬溫公《明妃曲》：“宮門金環雙獸面，回首何來復相見”[25]元代李翀《日聞錄》記載：“劉孝威詩：‘金鋪玉瑣琉璃扉，花鈿寶鏡織成衣’、江總詩：‘兔影脈脈照金鋪，虬水滴滴瀉玉壺’、沈佺期詩：‘妝樓翠幌教春住，舞閣金鋪借日懸。’”[26]圖7為后晉鎏金銅鋪首。

圖7 后晉 鎏金銅鋪首 國家博物館藏

3.玉質

鋪首的材質使用有相關規定，且玉珍貴又易碎，作為門鋪首較為少見。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釋“瓊鋪”：“謂扉上有金玉龍獸以銜環者，我朝公侯一二品門用獸面擺錫環，三品至五品惟擺錫環，六品至九品用鐵環。”[8]610-611通常將玉作為鋪首的部分材質，也有完全的玉鋪首，如圖8獸面形四神玉鋪首。

圖8 西漢 獸面形四神玉鋪首 西安博物院藏

4.陶瓷

鋪首還有用陶瓷制作而成的。李剛在《六朝越窯瓷器的裝飾藝術》一文中指出“鋪首常飾于缽、罐、洗、尊、罌的肩部，用范印的鋪首坯片貼附而成。”[27]大部分陶瓷器皿上的鋪首較小，鋪首和環采用貼塑，小而不結實。陶瓷器物易碎、體積小，不需要以鋪首銜環作為拿取支撐點。所以，陶瓷鋪首沒有搬運的實際功能，只有裝飾功能。

馮先銘《中國陶瓷》：“到了吳中晚期，瓷器成為江浙一帶人們的重要日常用品，羊形燭臺、熊形燈、唾壺等成型困難、式樣優美的產品不斷出現，裝飾花紋也有了創新。在唾壺、盆、罐、壺等主要器物的腰部出現斜方格網紋，到吳末又在網紋的上下加飾聯珠紋，成為由網紋、弦紋和聯珠紋組成的花紋帶，再配以鋪獸啣環、龍、虎和佛像等，使器物更加穩重端莊。”[28]筆者認為，鋪首與其他飾物同時出現在陶瓷器物上，可見，陶瓷鋪首已沒有傳統的辟邪、等級象征，而成為一種單純的點綴飾物。如圖9南宋白釉長頸鋪首銜環注子，其上鋪首只作裝飾之用。

以往厚葬風氣盛行時，陶瓷用品作為陪葬品，裝飾精美端莊，鋪首紋飾多樣。時代變遷，人們出于實用、經濟的考慮，簡化、摒棄了鋪首，陶瓷鋪首消失。

圖9 南宋 白釉長頸鋪首銜環注子 國家博物館藏

四、鋪首的文化內涵

1.美學價值

鋪首紋飾多樣，造型獨特，原型出自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獸，具有神秘性、觀賞性，能帶給人們美的感受。由于鋪首多用于門飾，其建筑美學意義尤為突出。

2.內在寓意

清代《字詁》：“‘鋪’，門戶鋪首，以銅為獸面銜環著于門上，所以辟不祥，示守御之義。”[11]21鋪首是獸面，雖然花紋形制等細節多有不同，但共同點是兇惡猙獰，尤其是目光炯炯。所以，以兇獸為紋飾有辟邪保宅的意味，人們將其門飾，希望鋪首能夠鎮住四方妖魔邪祟，保院宅平安祥瑞。作為銅器瓷器、漆木器的裝飾也有祈求祥瑞的意義。

3.等級象征

鋪鋪首的使用有著嚴格的等級規定，所以有等級劃分的意義。“普通人家的鋪首多為熟鐵打制，雕以花卉、草木、卷云形花邊圖案，再配以圓圈狀的門環或菱形、令箭形、樹葉形門墜的圓形、六角形。王子王孫、達官顯貴、富甲豪紳家大門上的鋪首多用銅制餾金制作……極其氣派。”[29]皇宮大門上的鋪首在尺寸、用料、工藝等方面更是講究，鋪首的實用價值退為其次，而變為彰顯皇家君臨天下的氣勢。總之，作為門面，鋪首一直是社會地位、財富的象征。

五、結語

鋪首的定義應為“銜環的底座”，既有銜環獸頭，也包括銜環貼片。鋪首的形制來源于饕餮、螺、椒圖，而其他的圖案并非主流，多作為一些元素添加。鋪首的材質按重要性分為金銀質、銅質、玉質、陶瓷四類，其中銅質鋪首數量最多、流傳最廣。鋪首之所以能留存至今，最重要的是具有美學價值和辟邪保宅的寓意，但在古代社會，更是等級地位的外在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