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寒
簡介:第一次在那樣無盡寂寥的纏綿雨夜里遇見這位遺落人間的小仙女,阮遇就知道自己完了。
(一)
九月的天氣,夜晚卻意外地降了溫,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偶爾傳來一兩聲短暫的鳴笛,窗邊的碎花簾子被微微地吹起來,隱隱泄出幾聲急促雜亂的鋼琴聲,琴鍵按得很重,很壓抑,帶著仿佛被困在深水里掙脫不得的沉悶。
忽地,琴聲戛然而止。
細白的手指摁在琴鍵上輕微地發著抖,似乎是壓抑不住了,彈琴的人煩躁地踢開凳子站起來,她甩掉腳上的拖鞋就沖出門去,一路狂奔。
也不知道是跑了多久,直到胸腔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才脫力地跪倒在地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用力呼吸。
現在已經快半夜十二點了,街道上只剩下些零碎的車鳴犬吠,郁顏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翻身坐在地上,有絲絲涼涼的雨線飄落到她的頰邊,她微微睜開眼,盯著濡濕的地面發怔。
“老板!一杯草莓奶蓋,加點兒冰!”
很陽光的少年音,一下將郁顏的思緒拉回來,她抬眸順著聲源看過去,一個栗色短發的男生站在不遠處的奶茶店門口,他穿著短款的橙色外套,背后的雙肩包只背了一邊帶子,興沖沖地和奶茶店的老板比畫著什么。
沒過一會兒,后面又來了三四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生,其中一個直接一個猛撲跳到他的背上,看起來關系很好。
“阮遇!叫你少喝點兒奶茶,總不聽!這都十二點了,長膘啊?”
“就喝一杯……”
郁顏皺著眉收回目光,那邊熱鬧的少年氣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染到她,她低頭翻出手機,一個電話猝不及防地打了進來,郁顏頓了頓,還是按了接聽鍵。
“祖宗!你又做什么?!這大半夜的你跑哪兒去了?上周才被爆出了丑聞,現在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再弄出個什么幺蛾子……”電話那邊又慌又急。
郁顏疲憊地閉上眼睛,伸出一只手搭在額頭上,有氣無力地說:“好,我知道,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不等那邊回話,就掛斷了電話。
她伸手把手機丟進口袋里,又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臨走時,她下意識地往先前的那個奶茶店看了兩眼,那群活潑的少年早就不見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失落是怎么來的,周圍又安靜了下來,街燈微弱,似乎僅有的一絲煙火氣都沒有了。
她慢條斯理地抬腳往回走,夜風有些大,撩得她裙擺翻卷,斜飛的雨線帶著冷氣全部撲在她身上,連睫毛上都是水珠。她出來的時候赤著腳,細白的腳掌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被細碎的石子硌得有些疼。她仿佛察覺不到似的,眸光依舊漫不經心地定格在某一處,看起來像是在出神。
細細密密的雨幕微涼,卻又溫柔繾綣,街道邊上孤獨的燈光像起了霧,一朵一朵的淡黃光暈輕飄飄地籠在清瘦的身影上,濕漉漉的裙擺花兒一樣貼著赤裸的腳踝,她走得很慢,卻連帶著這無盡的長夜都跟著失落起來。
走著走著,頭頂上忽然投下一片陰影,原本飄著的細雨好像也停了,她愣愣地抬頭一看,一把黑傘不知什么時候罩在了她的頭頂上方。
郁顏后知后覺地回過神,視線往旁邊一轉,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深色的眼瞳。
夜色太暗,也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一時間誰都忘了說話,過了一會兒,還是撐傘的人先撓撓頭笑起來,露出一顆小虎牙和兩個淺淺的梨渦。
“小姐姐,介意拼個傘嗎?”
他的音色偏亮,就跟之前說“老板一杯草莓奶蓋加點兒冰”是一樣的。郁顏看了他一會兒,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兩人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旁邊的小男生話有點兒多,都是在講一些日常的趣事,絲毫沒有多問一句她為什么會半夜出現在無人的街道上,為什么沒打傘,為什么赤著腳。
郁顏之前沖出門本來也沒跑多遠,沒走多久就到家了,男生送她到了門口,揮手笑瞇瞇地跟她說再見。她道謝后想說再見,又想著萍水相逢以后也不會再見了,就把那聲道別關在了唇內。
她直接干脆地回身去開門,然后“砰”的一聲將外面的一切全部隔絕,包括那一抹橙色的身影。
她一進屋,立刻有人沖出來拽住她,焦躁地埋怨道:“你看看你現在是什么樣子,你可是公眾人物……”
郁顏煩躁地甩掉那只手,頭也不回地往臥室走:“這幾天不是休假嘛,別管我,不會給你們惹麻煩的。”
說完,她也不等那人回答,徑自回了房間,隨便沖了個澡,倒頭就睡了,也不知道那人幾時走的。
這一覺睡了個天昏地暗,直到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她才胡亂地伸手去摸手機,然后懨懨地摁了接聽。
“郁顏,你出來了沒有?比賽都快開始啦!”
電話那邊很吵,震得耳朵痛,郁顏把手機拿遠了一點兒,比賽?什么比賽?
她蹙眉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下午兩點多了,這才猛然想起,之前答應了沈悠去看附近一個挺有名的摩托車車隊賽車。
反應過來之后,她立刻跳下床,隨便梳洗打扮了一下就匆匆出門了。她其實對賽車是不怎么感興趣的,主要是經不住沈悠的軟磨硬泡。
等她到的時候,比賽已經開始了有一會兒,沈悠看到她遮都不遮一下直接往人堆里擠,嚇了個半死,連忙沖上去把她拽出來,從包里翻出一副超大號的墨鏡給她戴上。
“你不怕被認出來啊?好歹也是一周能上三次熱搜的公眾人物!”
周圍太吵了,郁顏也沒聽清沈悠在說什么,抬眼一看四周都是舉著相機和橙色小旗子的觀眾,有的臉上還畫了橙白的漆條兒。郁顏對這種場面倒沒多大感覺,畢竟作為當紅女團的成員,比這還大的場面見過無數。
沈悠顯然就激動多了,她將手里的單反遞給郁顏,盯著賽道興奮道:“你幫我錄著,我要揮旗子!08號要過來了!”
她話音剛落,周圍的觀眾就立刻沸騰起來。
“啊——啊!08號過來了!”
“08號!阮遇!阮遇!”
郁顏隨著觀眾們的尖叫聲看過去,只見一道橙色的身影從她眼前的賽道上一晃而過,路過時帶起的巨大引擎聲幾乎把她的耳朵震聾。
速度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是誰,幸虧對面的大屏幕上有慢速回放,鏡頭幾乎全程跟著那個08號,解說也基本上圍繞著一二名在說。
“大家都知道08號選手目前還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全程無壓力領跑,已經是相當優秀了……”
郁顏提著單反相機,鏡頭不自覺地跟著解說去追08號的身影,她慢慢地把鏡頭拉近,準確無誤地捕捉到那一抹橙色。
沒來由地,她忽然想起了昨晚被她隔絕在門外的那抹身影,有一瞬間的恍惚。
比賽結束,08號不出意外地拿了第一。他走到休息區的時候,一群人圍上去,還有一些競技頻道的記者。郁顏站的位置剛好離休息區很近,就隔著一層鐵絲網,她下意識地偏頭把目光落在那位極受歡迎的賽車手身上。
只見他尋了個地兒坐下,伸手慢慢地取下腦袋上的頭盔,露出一張汗津津的臉,皮膚很白,線條明朗,兩個小梨渦淺淺地嵌在頰邊,清俊又明朗。
郁顏直接看愣了,連手中的單反都忘了關,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
周圍的采訪人員大部分是女孩子,爭先恐后地給他遞話筒,他笑瞇瞇地一一接了,有找他合照的,他也不拒絕,沖著鏡頭露出一顆可愛的小虎牙。
采訪時間只有幾分鐘,時間一過他就禮貌地站起來準備走,身上橙色的賽車服襯得他腰瘦腿長,又颯又帥,栗色的短發被汗水打濕了貼在額頭上,說話間他隨意地伸手往后一撩,惹來身后的小妹妹們此起彼伏的尖叫,他也大方地轉過身來沖著這邊打招呼,然后猛地一怔。
郁顏就站在他面前的第一排,戴著副超大的墨鏡,手里還格格不入地抱了臺單反相機,鏡頭正對著他。
……
兩人隔著鐵絲網對視了幾秒,郁顏也不知道他認出她來沒有,畢竟昨天晚上的初遇的確算不上美好,而她現在又戴著副夸張的大墨鏡還抱著臺單反懟到人臉上拍,尷尬簡直都快溢出屏幕了。她活了這二十四年來,頭一次覺得這么丟人。
她立刻避開他的視線扭頭去尋沈悠,卻發現沈悠早不知什么時候就不見了,別無他法,她又十分為難地把臉轉回來,而對面的那位08號賽車手,非常開心地對著她的鏡頭比了個“耶”。
(二)
比賽結束沒多久,觀眾場就散得差不多了,賽道也被慢慢地清理干凈,郁顏正準備給沈悠打個電話,沒想到對方倒先找過來了。
“看到一半肚子疼,去了趟廁所!結果回來比賽都結束了!”
沈悠氣憤地奪過郁顏手里的相機,打開錄像一看,發現郁顏把她想看的賽程都錄進去了,這才又開心起來。
郁顏從比賽結束后就有點兒心不在焉的,一看時間都下午四點多了,她后知后覺地感覺有點兒餓,便叫沈悠去吃飯。關了錄像的沈悠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她驚恐道:“郁顏!幫我看看后面的衣服有沒有破,我剛才擠過安全網時好像被勾了一下!”
聞言,郁顏只得往后退了幾步想給她看看,結果退著退著,冷不防踩到了什么硌了一下,她本能地低頭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帆布鞋,上面赫然印了一個新鮮的腳印。
她踩到別人了。
這個認知讓她立刻往旁邊猛退兩步,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還好后面伸過來一只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后下意識地往沈悠那邊看了一眼,發現沈悠的裙子上真的被勾破了一塊兒,她想也沒想,回身一把蒙住了扶住她的那人的眼睛。
肌膚相貼,觸感微涼,對方過長的睫毛蹭在掌心里有點兒輕微的癢。
兩人都愣住了。
這樣隨便蒙一個陌生男孩的眼睛實在是唐突與輕浮。郁顏在做了這個動作之后立刻就后悔了,但是現在拿開的話不是更尷尬嗎?
人在關鍵時刻的臨場反應總是超常的,于是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猜,猜猜我是誰……”
這一問不止把被蒙住眼睛的人問住了,連沈悠都看呆了。
對方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郁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棄過自己,還不如不問呢。
她的目光落在這張被自己蒙住眼睛的臉上,大半張臉被自己的雙手遮住了,只剩下半個瘦削的下頜,他的唇形非常好看,唇珠飽滿,嘴角微微上挑。
郁顏盯著這半張臉看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兒眼熟,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松手,兩人的視線就這么碰到了一起。
果然是他。
那人瞇著一雙笑得彎彎的眼睛沖她打招呼:“小姐姐!”
他本身長得討喜,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顆小虎牙,還附帶兩個小梨渦,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
啊,阮遇。郁顏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她記得昨晚在馬路邊的奶茶店,他朋友是這么叫他的。
“你,你們……”最震驚的是沈悠,但是現她在已經顧不得詢問了,她得快點兒回家換裙子。最后是阮遇借了一件外套給她系在腰上勉強遮了一下,她才急匆匆地走了。
剩下的兩人就這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郁顏覺得應該做點兒什么來緩解一下尷尬。
要不請他喝杯奶茶?畢竟自己踩了他,而且他還借了沈悠一件外套。
于是她偏頭說:“喝奶茶嗎?我請你啊。”
阮遇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撓撓頭有點兒不太好意思。
郁顏沒忍住笑了一聲,帶著他走到不遠處的奶茶店,對著店員說了句:“一杯草莓奶蓋,加點兒冰。”
想了想,她又給自己點了杯冰美式,兩人一塊兒去旁邊的位子上坐等著。
阮遇的草莓奶蓋先上桌,他咬著吸管喝了兩口,又抬頭看郁顏,郁顏被他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抬頭問他怎么了。
阮遇咬著吸管琢磨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看著你特別眼熟,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郁顏被他的話逗笑了,答道:“昨晚嗎?”
阮遇搖頭,瞅著她但笑不語。
兩人在奶茶店坐了快半個小時,郁顏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準備和他道別。
分別時,阮遇拿出手機張了張嘴準備說什么,郁顏忽然想起來他的外套被沈悠帶回去了,猶豫了一下,她問:“可以加個微信嗎?方便還你外套。”
聽了這話,阮遇眼睛都亮了,立刻點頭。
加上了聯系方式,兩人一起出了店門便分開了。阮遇慢悠悠地走在回俱樂部的路上,一路都在笑,連手機在兜里振動了好幾遍都差點兒沒發覺。
等他手忙腳亂地把手機找出來,摁了接聽后,電話那邊傳來了抱怨聲。
“阮遇,你跑到哪里去了?今晚的慶功宴還參不參加啦?都遲到半個小時了!”
“你們先吃著,我馬上就回來!”
掛了電話,阮遇一路飛奔,氣喘吁吁地趕到俱樂部。大伙兒看到他跑得這么急,都站起來問他干嗎去了。
阮遇向來不會撒謊,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該不會是遇見了你的仙女姐姐,約會去了吧?”有人調侃了一句。
其他人聽到這句“仙女姐姐”,立刻覺得有料可挖,紛紛問是誰。
“你們不知道嗎?他昨天晚上一回來就魂不守舍的,說在路上遇到了一個淋雨的小仙女,他還把人送回家了,直到今天都念念不忘呢!”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只有阮遇,臉“騰”地紅了個透。
(三)
郁顏剛到家,就被沈悠打來電話逼問了一通,她勉勉強強解釋完,掛斷電話之后發現有三條微信消息。她點開一看,是阮遇,問她吃飯了沒有。
她盯著對話框看了一會兒,沒來由地想笑。
她順手回了消息,想了想,點進那個萌萌的頭像去換了個備注:草莓奶蓋。
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好,又改成了“08號選手”,終于滿意。
和阮遇隨便聊了幾句,她便起身去收拾了一下東西,再過兩天她就得回上海了,這次的休假是因為經紀人看她的狀態實在不好讓她來散心的。
收拾完幾樣簡單的行李,她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酒,看著猩紅的酒液慢慢地將透明的玻璃杯填滿,她竟盯得出了神,連杯子里的酒液溢出來了都不知道,直到突兀的開門聲把她驚醒。
“過兩天回上海之后不要直接回家,先去嘉允那里住幾天,你的住處現在已經被黑粉們找出來了,每天都有人去騷擾。”
“哦。”郁顏不甚在意地抽了兩張紙將桌面上的酒液擦干凈,起身旁若無人地開始脫衣服,邊脫邊往浴室走。
“郁顏……”那人看著她欲言又止,頓了頓,最后說,“你不要怪公司,公司做這個決定也是逼不得已,等風頭過去,會加倍補償你的,到時候要什么資源隨你挑。”
郁顏聽到這話,腳步停了停,回身扯出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怎么,借著散心的名義把我困在這里,又有你隨時隨地地看著我,還怕我掀起什么風浪來?”
那人被堵得啞口無言,郁顏將手里的衣服隨意地往地上一丟,開門進了浴室。
一連兩天,除了阮遇有事沒事地給她發一條微信,其他的也算安靜,直到沈悠帶著阮遇的外套找上門來。
“為什么要我去還?!”郁顏有點兒疑惑。
“你明天就要走了呀,不想去和他見見嗎?”沈悠沖她眨眼睛。
聽到沈悠的話,郁顏更疑惑了,她忽然反應過來沈悠的意思,哭笑不得地說:“你醒醒吧,那種小男生怎么可能?”
但是沈悠根本不聽,留下外套拍拍屁股就走了。郁顏沒辦法,想了想,給阮遇發了個微信語音通話邀請,響了好久之后那邊才接起來,雀躍地喊了一聲“小姐姐”。
郁顏聽到他開心的嗓音都在發顫,心想年輕人真是歡樂多,似乎是被聽筒那邊的雀躍感染到,她也微微勾唇,問他人在哪兒。阮遇說在賽車俱樂部,下午有練習賽。
見他忙,郁顏便沒說還外套的事,準備晚一點兒她自己送到俱樂部給他。
語音都已經中斷了有一會兒了,阮遇還在盯著手機發呆,一旁的隊友看到他這個表情,就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他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勸了阮遇一句:“小仙女的電話?你那位小仙女可是復雜得很,你上網查一查就知道了。”
前幾天參加慶功宴時,大伙兒聽說了阮遇和小仙女的事,就逼著阮遇招供,他經不起盤問,全說了。但是他那時候也不知道郁顏的名字和身份,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后來在某處看到一張當紅女團的海報,郁顏就在其中,他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怪不得他之前總覺得郁顏眼熟,原來是這樣,說不定早在某個熒屏上,他就見過了。
“我知道她是誰,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阮遇慢慢地垂眸,目光落在手機里的微信對話框上,不自覺地蕩漾出一絲暖意來。
隊友見他十分的理智,也明白了他的想法,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勵。
下午,郁顏帶著阮遇的外套到俱樂部門口的時候,她猶豫了下,還是給阮遇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就看見一道橙色的身影沖她狂奔而來,隔遠了看就跟一只大金毛似的。
郁顏沒忍住偏頭一笑,沖他揮了揮手。阮遇在她面前堪堪剎住車,他剛跑完一場練習賽,頭盔被他取下來抱在懷里,里面還裝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冷飲。
興許是下了賽道就跑過來了,臉上都是汗,郁顏把外套還給他之后,順帶從包里抽了張紙巾遞給他。
沒想到對方站在她面前,直接微微彎腰俯下身十分自然地將臉湊上來,一只手抱著頭盔,一只手拿著外套揚了揚,說:“沒手啦!”
郁顏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縱使她混跡娛樂圈多年,男搭檔無數,也沒做過為對方擦汗這種事。
可是阮遇已經低頭湊過來了,兩人距離很近,她抬眸就看進了他的眼里,清澈又坦蕩,反而是自己扭捏了。
拒絕的話完全說不出口,郁顏頓了一瞬,還是硬著頭皮緩緩地抬起手將紙巾貼上阮遇的皮膚。他的臉部輪廓生得十分好看,棱角分明,汗水順著他的發際流到顴骨再滑到下巴,最后緩緩滴落到地上,吧嗒吧嗒,郁顏看著看著,心跳忽然狂亂。
她趕緊別開目光胡亂地擦了幾下就收回了手,然后頭頂上傳來了一聲輕笑,她再抬頭的時候,阮遇已經直起身和她拉開了距離,她只來得及捕捉到他臉頰上還沒隱去的梨渦。
郁顏心里“嘶”了一聲,習慣性地伸手將頭發捋向腦后,清了清嗓子,說:“那我就……”
她話還沒說完,目光無意間落在阮遇的身后,發現俱樂部門口此時已經腦袋疊腦袋地趴了好幾個人在往這邊看,她瞬間覺得心好累,連耳根都快紅了。
阮遇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自己的隊友們正窩在后面吃瓜,這回他倒是沒有不好意思,他轉頭看了一眼郁顏,抿著唇笑著指了她一下,同他的隊友們介紹道:“她是……我朋友。”
“哦,小仙女!”有人笑起來。
還有年紀小的缺心眼兒心直口快,直接沖郁顏喊了一聲:“嫂子好!”
郁顏覺得她這輩子的臉都在這里丟干凈了,現在只覺得耳根發燙、頭腦發暈,想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
她急急忙忙地說了一句“我得走了”,就立刻轉身逃也似的離開。
“我送你!”阮遇轉身把頭盔和外套丟給隊友,大步跟上來。
都這時候了,郁顏也說不出“你別送我”這種話,她只顧往前走,阮遇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這個點街上人挺多,到處是賣氣球和仙女棒的小販,正當她埋著腦袋要穿過人行道去街對面的時候,驀地聽到有人在后面喊了一聲“郁顏”。
郁顏驟然停下了腳步,但是她沒有回頭。
“郁顏。”身后的人又喊了她一聲。
這是阮遇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身子微微發僵,頓了頓,逆著人流,她還是轉過了身。
不知什么時候阮遇手里攥了一大把氣球,很大的一把,飄在他頭頂上方像一朵五顏六色的云。他牽著那些氣球向前走了幾步到她面前,然后手輕輕一松,五顏六色的氣球立刻四處飛散,像極了這虛妄又繁華的都市童話里飄浮的煙花。郁顏微微瞪大眼睛,看得愣住了。
“嘭”的一聲,那些氣球飛到一定的高度就炸開了,封在里面的玫瑰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所有人都駐足觀望,發出驚艷的喟嘆。
然后她聽到了阮遇的聲音。
他說:“郁顏,下個月我有一場重要的比賽,你來看我比賽好不好?”
郁顏沒有回答,眼前紛亂的花瓣阻撓了她的視線,隔著人海,讓她此刻竟分不清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來吧,你來看我的比賽,我去看你的演唱會。”阮遇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俯身看著她,眼里異常晶亮,像有星光要溢出來,他低聲問,“好不好?”
郁顏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大男孩兒,她之前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名字,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怎樣一個不堪的人,所以她第一次怯懦了。
只要一打開網絡,鋪天蓋地的全是她的報道,能搜出來的都是前陣子的一個負面新聞,現在一提起“郁顏”這個名字,網友們都是揶揄、諷刺,所以她從來沒有告訴阮遇她的名字,那個娛樂新聞里的郁顏不配分享他明媚陽光的少年氣。
她驀地覺得眼眶有點兒澀澀的疼,別開視線,她的嘴唇動了動,想問他是什么時候認出她的,想問他為什么,想問他知道了她是誰,為什么還要接近她。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抬眸微微一笑,答應他說:“好啊。”
在喧鬧的人群中,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阮遇伸手用力地把他的小仙女擁進了懷里。
(四)
郁顏回了上海之后,在公司安排的新住處住了一段時間。她一直沒有復工,因為之前的事兒鬧得太大了,她的一個負面新聞一夜之間傳遍全網,幾近被封殺,而她之前和阮遇在街頭的那一幕自然是被許多人拍了下來,也在網絡上瘋傳。
一時間,網絡上的聲音變得復雜起來。在此之前她被網暴了數月,她也一直默不作聲,這次有路人發了她和阮遇的那個視頻,一片罵聲中,竟然有人開始反向逆推,懷疑那個負面報道的真偽。
郁顏毫無意外地又一次登上了熱搜,公司眼看輿論風向有了轉變,立刻把她召回公司,秘密開了一次會議。
直管他們的高層意思很明顯,要讓她坐實負面報道中的女主角就是她的傳聞,讓她也配合一點兒。
擱從前,郁顏估計也隨他們去了,但是這一次,她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決心,想要反抗。
不是為了她自己。
她在圈子里身不由己,從前沒有什么能失去的,也沒有什么可保護的,但是現在,她想,她應該有了。
于是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最后的結果當然是談崩了,高層直接威脅她,要讓她在娛樂圈呆不下去。
“隨你,反正我背鍋也不是一兩次了。”郁顏慢條斯理地將杯子放到桌上,“每次都是我替你女兒擋槍,這次換一個人吧。”
她的經紀人也在一旁,看到她直接和高層杠起來了,嚇得半天沒反應過來。
“從前的那些,就當是我報答你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把我撿進娛樂圈的恩情,”郁顏邊說邊往門外走,頭也不回,“到此為止吧。”
從公司出來,郁顏直接回了以前的住處。她之前答應過要去看阮遇的比賽,所以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很遺憾地想,看來阮遇是沒有機會去看她的演唱會了。
沈悠得知她和公司徹底鬧翻的消息,差點兒去買鞭炮慶祝。
“早這么干不就好了嗎?從前勸你都油鹽不進的,怎么突然開竅了?”
郁顏沒有回答她,反而問:“過幾天的亞洲公路摩托車錦標賽,在哪里買票?”
沈悠一愣,頓了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立刻問:“你不是說不可能嗎?!”
郁顏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公司這邊的事處理起來很麻煩,她干脆交給了代理律師,阮遇還不知道她這邊的事,依舊天天勤快地給她發微信。
離他比賽的日期已經越來越近,他卻只字未提郁顏之前答應他要來看他比賽的事,他通常是和她嘮一些家常,或者講一講有趣的見聞。
郁顏盯著手機上閃爍的微信對話框,因為和公司的糾紛還沒處理干凈,她現在脫不了身,怕連累到阮遇,所以不能和他見面。
這些兩人在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和對方提,就連到了比賽的前一晚,兩人也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說著別的事。
“你該準備睡覺了,明天不是要早起嗎?”已經過了十二點,郁顏忍不住催了他一下。
“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來吧,來吧,準備睡覺了!啵啵啵!”阮遇似乎心情很好,學著海綿寶寶的聲調給她發了一句語音。
郁顏聽著他搞怪的聲音忍不住笑了一下,頓了頓,給他回了句“晚安”。
阮遇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確定對方不會再回了,才伸手將手機丟進包里。夜晚的風有些大,把他額前的碎發吹得亂飛,他抬眼看著頭頂上方那扇緊閉的窗戶,久久挪不開眼。
這個地方他只來過一次,是在那個下著小雨的夜晚,他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光著腳丫子又沒有打傘的姑娘,然后送她回了家。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這棟樓周遭的燈火都逐漸熄滅,只剩下慘白的路燈,他落寞地坐在大理石砌成的石階上想,這樣或許可以離她更近一點兒了。
阮遇的比賽一共三場,初賽他發揮得勉強算行,但是小組賽的時候他發揮失常了,他不住地分神去看觀眾臺,可那個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這一刻,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賽車手,他太容易被情緒左右了,所以快到終點的時候,被緊跟在他后面吃尾流的選手彎道超車,拿了第二名。
下了賽道,他連領獎臺都沒去,情緒十分的低落,他知道郁顏不會來了,可又總是不死心。
決賽即將開始的時候,賽車手們都已經在自己的賽道上就位,周圍加油打氣的人不少,可他總是提不起精神,這場賽事對他來說似乎意義深重,可似乎又毫無意義。
他垂頭漫不經心地伸手調整了一下頭盔,忽然聽到觀眾臺那邊傳來一陣尖叫聲,跟有心靈感應似的,他猛地扭頭,透過頭盔前方的玻璃罩,看到了觀眾臺上那個姍姍來遲的身影。
跟第一次不一樣,這回她臉上沒有戴超大的墨鏡,而是清清楚楚地印著“08號”的專屬橙白漆條,那是屬于賽場上08號選手的獨特印記。見他望過來,她舉著相機沖他揮了一下手里的小旗子,阮遇直接看愣了,驟然心跳如擂。
觀眾臺上很多人在網上看到過郁顏和阮遇的那段視頻,沒想到郁顏竟然這么直白又坦蕩地出現在了這里,臉上還張揚地印著他的專屬編號,一瞬間所有人都又驚又羨。
比賽開始的信號音在這時候響了,大家被這聲信號音震得回了神,紛紛把目光落在賽場上。
“現在鏡頭跟的是我們的08號賽車手,今天上午的小組賽08號發揮得不是特別好,但沒想到決賽他的狀態竟然回來了,甩了第二名整整半圈的距離……”
郁顏站在觀眾臺上,微微勾唇,嘶,她的08號看來要拿冠軍了啊。
比賽終于結束,阮遇不出所料得了第一,下了賽道他沒有去采訪區,而是直接往觀眾臺的方向走。
他提著頭盔仰頭看著觀眾臺,將目光定格在某一處,邊走邊提高了聲音說:“郁顏,不過來抱我一下嗎?”
簡直又酷又嘚瑟,周圍幾千雙眼睛盯著,他卻毫不避諱。
郁顏此刻卻招架不住地臉紅了,她抿了抿唇,竟然有了一絲情怯。于是她站在原地沒有動,直到那位帥到沒朋友的賽車手走到她面前,俯身把她圈進懷里。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她聽見阮遇在她耳邊低低地嘆了一聲:“好想你啊,有沒有想我?”
郁顏瞬間不僅耳根紅了,連眼眶都跟著發紅。
(五)
“我真是佩服你,這么多天不眠不休地和你那個破公司斗,我還以為你有多大的把柄落在他們手上了,原來就為了趕著去看阮遇的比賽?”
郁顏舉著手機守在廚房里看著鍋里的湯,沈悠在電話那邊念念叨叨地說個沒完,說著說著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想打趣一下郁顏,郁顏卻盯著窗外那道越來越近的身影看了一會兒,然后火速掛了電話。
這是阮遇第八次到郁顏那里去蹭飯了,在此之前請忽略他一天來三回的頻率。
郁顏握著湯勺在給鍋里的湯調味,阮遇開門走進來,挨到她身后看她熬湯。
“嘗一下嗎?”郁顏拿著湯勺偏了偏腦袋。
后面的人沒有作答,郁顏也沒在意,將湯勺遞到唇邊,自己嘗了一口。
嘗完還沒來得及說話,唇上忽然被人用指腹不輕不重地抹了一下,然后她看見阮遇將那根在她唇上抹了湯汁的手指含進嘴里慢慢地吮了吮,點頭說:“嗯,淡了,加點兒鹽。”
郁顏愣愣地扭過頭,那張俊臉近在咫尺,連呼吸都相互纏繞,然后她看著面前的俊臉往前湊了湊,接著唇上就傳來了濕潤溫熱的觸感。
今晚的風兒有點兒喧囂,窗簾被吹得狂飛亂舞,而屋內卻燈光暖黃,廚房灶爐上的湯鍋“咕嚕嚕”冒著熱氣,一切看起來安謐又溫柔,當然,沙發上正在纏綿的兩個人除外。
郁顏被摁在沙發上被吻得有些喘不過氣,她伸手略微推了一下身上的人,立刻又被按回去。
“阮遇……”郁顏伸手一把捧住身上這人的腦袋,偏頭躲過他的唇。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能這么的黏糊!
阮遇被捧住了腦袋,依舊還要往郁顏那邊蹭,他伸手將郁顏摁住他腦袋的手撥開,蹭上來抱住她又親了一下,附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早就想這么做了。”
郁顏立刻揪住他的耳朵問:“什么時候?”
他望了她一會兒,偏頭將臉埋到她肩上,低笑著答:“比賽那天,看到你臉上印著08號漆條兒的時候。”
他撒謊了,其實早在很久之前那個細雨綿綿的夜晚,他撐著傘上前去罩住她的時候,他就想這么做了。
那是他活了這二十一年來,第一次在那樣無盡寂寥的纏綿雨夜里,遇見了這位遺落人間的小仙女。
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