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甜甜 張永雷
摘要:當下正處于工業社會向風險社會轉型時期,國家、社會、個人之間的社會關聯度日益增強,個人不再是完全獨立的個人,私有財產的保護也由絕對到相對轉變,所有權絕對的理念正在被反思和解構。在強調保護私有財產權的同時,私有財產權的功能隨著社會變遷而發生變化,從保障個人生存發展向促進社會公共福祉延伸。以往形成的財產權法律保護體系,主要以如何全面保護財產為主線,不能有效調整不同財產之間的相互作用,且在社會環境發生結構性變遷的過程中已顯現諸多問題。社會變遷及理論反思使得研究私有財產權的社會義務,確定私有財產的權利邊界以及解決相關法律制度爭議,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財產;私有財產權;征收補償;正義;社會義務
財產的征收與補償問題,學界和實務給予了較多關注。我國正處于經濟社會發展的轉軌期,社會發展不同階段的問題疊加并存,私有財產權的保護在當下仍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但隨著國家、政府、社會、個人之間的關聯不斷增強,尤其是公民個人由完全依賴私有財產獲得生存發展向依賴社會關聯獲得長遠發展轉變,個人權益與他人權益之間交集和沖突正在顯現。私有財產權絕對保護的理念需要接受反思,對此加強研究私有財產權的限制問題亦顯得尤為必要。[1]同時,私有財產權的保護和限制是對立統一關系,從理論層面對私有財產權的限制進行深入研究,有助于充分完善私有財產權的制度體系。
1.財產與私有財產權
1.1財產的內涵及財產權的性質
通常情況下,財產在兩種意義上被使用。一種情況是指向外在的客觀的物,反映所有者與物之間的關系;另一種情況是指向財產所有者所能享有的法律利益,反映財產所有者與他人之間的關系。[2]本文所涉財產權主要是在第二種意義上使用和討論。一般意義上的財產權指的是一種個人權利,即公民個人可對其財產行使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的行為。關于財產權性質的代表性觀點主要有兩種:一是洛克的自然權利說,二關于是卡爾·施密特的制度性保障權利說。[3]我國《憲法》第13條第1款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以此來看,憲法承認并保護公民個人的合法財產即私有財產。易言之,我國公民依法享有私有財產權。私有財產權是指公民個人通過勞動或其他合法方式取得財產及對財產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的權利。從我國《憲法》12條、13條的規定內容來看,財產權分為公共財產權和私有財產權(即公民財產權)。通說認為,私有財產權是指政府、他人不得肆意侵害私人對其財產占有、使用、處分、收益的權利。但這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是消極的、靜態的,不能充分發揮私有財產的功能,也不能使其在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中有效增值,最終將導致私有財產權不能得到有效保障。因此,私有財產權本身具有內在的邊界而非無限延伸,它只能是在一定范圍之內的財產權。第一,具有社會關聯屬性的私有財產的使用應有利于公共利益的增加或者服務于公共利益,私有財產權的內涵與限制也應由法律來規定;第二,政府基于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依照法律規定,作出公平補償之后,可以對私人財產實施征收或征用措施;有學者將前述第一種解釋稱為“財產權的內在限制”,將第二種解釋稱為“財產權的外部限制”。
1.2我國憲法對財產權的規定
我國《憲法》第10條第3款規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土地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第13條規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公民的私有財產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與補償。”比較以上兩項規定內容,不難發現私有財產權的概念中蘊含著個人權利與社會責任這兩個相互矛盾的要素,從個人權利和社會責任這對矛盾的協調中來把握其內涵,則顯得尤為必要。[4]私有財產權中的個人權利與社會責任的沖突與協調,一般主要體現在一個國家的財產征收、征用制度層面。比如,我國在法律規定和具體實踐中均將財產的征收與征用區分開來,主張財產征用只是對財產使用權的暫時性剝奪,政府特定的公益目的一旦得到實現,政府就應當將征用財產返還給所有權人。而在日本,財產征用被納入到財產征收范疇中加以研究。[5]
1.3私有財產權的性質
關于私有財產權的性質認定,王世杰、錢端升先生歸納的兩種學說在學界中比較有代表性。一是人權說,二是社會職務說。[6]人權說,也被稱為“自由說”,產生于法國大革命時期,它將財產權與人身、工作、言論、宗教信仰等自由均視為人權。因這觀點主張人身自由包含工作自由,而工作自由又連帶產生了財產自由,故私有財產權不應受到限制。[7]顯然,這樣一種理論邏輯將導致現實社會財產應當平均分配的結果,這即便是在現代民主國家亦無法實現,更與當時資產階級維持其既得利益明顯相悖。社會職務說則認為,財產權并不是人權,而是伴隨著所有權發生的一種社會職務,主要包含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1)法律承認并保護私有財產;(2)法律承認并保障私有財產能夠促進社會財富增加與社會需求滿足的特定目的;(3)法律承認并保護財產所有者履行該項社會職務時應當受到社會的認可和尊重,為便于推動以上目的的實現。當然,隨著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物質精神財富得到極大滿足或者完全滿足之時,法律應當縮減私有財產權及其保護的范圍,甚至消滅一切私有財產。因此,對于所有者來講,原則上財產權并非一種完全不受限制的權利,而是一種有限制條件的社會職務。[8]
2.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的合理性
根據已有研究,憲法學與行政法學的學者較多研究財產征收涉及財產評估、補償標準、補償范圍等相關問題,但對涉及財產征稅、收費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的有關爭議問題,則較少涉及和研究。[9]對于政府支付補償對價的財產征收而言,私人財產基于社會公共利益通過征收而被政府予以支配,財產所有人取得的補償對價也即商品交易中的對價。[10]
2.1私有財產權負有社會義務的淵源
某些權利對于任何人的生存是如此重要,以致所有人都會同意它們應受到保護。霍布斯指出,基本權利是極為有限的,主要限于人的物質生存。后來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又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理念也增設進來,但其中以洛克對待財產的觀點最具有代表性。洛克認為,財產是特定個人將自己的勞動施加于某種自然物而產生或形成的,因而具有明顯的個人屬性,又因該項已付出的勞動是勞動者毫無爭議的所有物,那么對于因勞動而有所增益的物,除勞動者本人之外任何第三人都不能主張和享有權利。[11]同時,洛克還提出,人們組成國家與政府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將部分主要權利委托國家與政府行使,而是要求他們設定秩序與規則,為保護私有財產提供穩定預期和制度支撐。到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已經作為不證自明的真理,宣稱生命、自由和財產是不可剝奪的天賦人權。[12]洛克在《政府論》中闡述了財產權勞動說,認為只要某人的勞動使某物擺脫了自然狀態,他就對該物享有所有權,但是需要滿足以下條件,即為其他人留下充足的同樣好的東西。[13]顯然,洛克的財產權利論實際上已經內含了財產權的社會義務之縮影。
2.2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社會關聯屬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傳統社會觀念,使得私有財產權在我國歷史上一直缺乏強有力的制度支撐和正當依據。“均貧富”的口號與呼聲,成為中國歷代農民起義發起者尋求合法性的道德依據和政治綱領。權利觀念與自由思想的相對缺失,導致私有財產權在我國長期被漠視、限制。在近代西方國家,私有財產應當絕對保護及神圣不可侵犯,是用以對抗國家公權力恣意侵犯私有財產的有力武器和屏障。時至今日,這一歷史使命早已完成。但隨著財產形態的多樣化和社會階層的多元化,私有財產權與社會公共利益(個人權利與社會義務)之間的沖突卻呈愈演愈烈之勢。因此,在一般社會容忍程度內適當限制財產權,以使國家、社會、個人以及不同權利人之間和平共處并增進社會福祉獲得了合理性依據。
在現代社會,隨著城鎮一體化的加速推進,從事傳統農業、手工業等的社會群體不斷涌入城市,離開土地且不再擁有土地,他們維系自身生存與發展的物質基礎也不再依賴于傳統生產資料,而更多地是通過雇傭勞動獲得經濟收入,以及國家提供的公立教育、醫療衛生保障以及其他社會福利。正如黑塞所言:“個人生存保障與生活形成的基礎,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建立在傳統民法意義上的私有財產所有權之上了,而是建立在每個人的工作以及參與分享由國家提供的生活保障與社會救濟的基礎上。”[14]拉倫茲也指出:“今天,個人在經濟上的保障,與其說依靠自己的努力以及由他們自己采取的預防措施,不如說更多的是某個集體、國家或社會保險公司所提供的給付。”[15]與傳統社會相比,現代社會經濟基礎的這一根本性變化,客觀上使私有財產權的絕對屬性日益受到限制,具有社會關聯性的私有財產也逐漸受到規制。
2.3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財產權功能的時代變遷
私有財產權作為個人的自治和人格的自我發展的物質基礎,是形成私有財產權絕對觀念的根源。而從財產權絕對到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的轉變,意味著財產權的功能在發生著變遷。[16]具有社會關聯性的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實質上正是對社會利益的一種潛在的再分配。盡管私有財產權仍歸公民個人所有,公民對其財產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的權能依然受到保護,但正如王世杰、錢端升先生所言,私有財產權的行使,也應有助于增進社會福祉。
3.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的合憲性
憲法上規定的財產權一般是指公法和私法上有財產價值的所有權利,這不同于民法意義上的財產權,二者屬于不同范疇的權利體系。作為基本權利的私有財產權,主要是針對公權力而存在的,一旦被認定為憲法內容后就脫離了民法上財產權的概念,就成為私法上財產權保障的法律基礎,進而具有普遍性意義。[17]憲法是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有意識的組織政治共同體的規則,以及由該規則所構建的社會秩序。[18]這決定了憲法既要關注共同體的社會秩序,又要關注人與共同體的社會關系。因此,政治共同體是使人成為人的社會基礎,個人的生存自由與人格的自我發展是憲法的起點和歸宿。作為基本權利的重要內容,私有財產權是人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物質基礎,集中體現了人的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反映了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交融,折射了私有財產權的自由性與社會關聯性之雙重性質。[19]
3.1財產權的憲法規范條款
通過考察各國憲法對財產權的規定,不難發現,其一般由保障性條款和限制性條款構成,而限制性條款又包括對行使財產權的內在限制和行使征收權的外在限制,前者針對公民而言,后者針對國家而言。
3.1.1保障性條款。1919年德國《魏瑪憲法》第153條第1款規定:“所有權,受憲法之保障。其內容及限制,以法律規定之。”美國憲法修正案第4條規定:“人民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財產不受無理搜查和扣押,不得侵犯。”第5條規定:“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不給予公平賠償,私有財產不得充作公用。”第14條規定:“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意大利憲法》第41-47條對私營企業自由作了詳盡的規定。例如,私營企業不得與公共利益相抵觸,也不得使安全、自由和人格尊嚴遭受損失。國家指導和調整公私企業的活動當中,關于私有財產(特別是土地所有權)的獲得、使用和限制(有償使用和收歸國有)等,都是勞動者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長期斗爭的結果。[20]我國《憲法》第13條第1款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顯然,這些憲法規范是對私有財產權保障制度的具體化,禁止政府、他人對公民個人財產的任意侵犯,防止政府以“公共利益”之名大肆征收公民財產。
3.1.2限制性條款。1949年德國《基本法》第14條第2款規定:“所有權負有義務。它的行使應同時服務于公共利益。”我國《憲法》第51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上述關于財產權的一系列憲法規范,是對私有財產權中個人權利與社會責任的一種平衡性設計,更是對具有社會關聯性的私有財產權應承擔社會義務,負有社會責任的反映。
3.2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個人權利與社會義務的平衡
私有財產權的社會義務是指私有財產的使用應符合社會責任,且受制于立法為公共利益而對所有人平等規定的限制。[21從概念來看,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是一種“不予補償的單純限制”[22],無需對此進行補償。從憲法學角度看,其體現的是對私有財產權絕對的限制與社會義務的承擔,旨在彌合私有財產權中個人權利與社會責任的對立,從而增進社會福祉。征收是國家為公共事業或公共利益之目的,行使公權力,以補償損失為條件,強制取得他人財產所有權的行政處分。[23]從概念來看,征收的法律后果是所有權的轉移和損失補償;從憲法學角度看,征收補償條款的規定,目的是防止國家濫用征收權,剝奪公民的財產權。
顯然,在憲法上應當將其與私有財產權的社會義務加以正確區分,具有重要現實意義。若二者界限模糊,國家很可能會借“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之名,以行使“征收權”之實而逃避補償義務。同時,風險社會的降臨,使社會充滿了復雜性和不確定性,面臨風險的人類在行使自我權利之時,將更容易受到外界的侵擾,私有財產權的自由屬性在事實上受到限縮,其應承擔社會義務是對個人權利與社會責任的一種平衡,這也正是筆者在憲法框架下討論私有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的法律基礎。
4.結語
無論應予補償的財產征收,亦或無需補償的社會義務(必要的容忍限制),均系財產法律保護體系的應有之義,二者在財產權功能層面具有共通性,對財產權利內涵的豐富與完善具有重要意義。但對財產權承擔社會義務這一課題進行嘗試研究,為厘清財產的權利邊界,在個人追求財產自由的同時,應遵循有助于社會公益的路徑,維護個人權利與社會義務之間的平衡。
注釋:
[1]王衛國:《現代財產法的理論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2]張千帆:《憲法學》,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
[3][德]卡爾·施密特:《憲法學說》,劉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頁。
[4]孟鴻志等:《財產權社會義務與財產征收之界定》,《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
[5]張千帆:《憲法學》,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90頁。
[6]王世杰、錢端升:《比較憲法》,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47-149頁。
[7]鄧劍光:《論財產權的基本人權屬性》,《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
[8]張翔:《中外憲法私有財產權保護比較研究》,《科學社會主義》2011年第2期。
[9]翁岳生:《行政法(下)》,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6—1809頁。
[10]王衛國:《現代財產法的理論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11]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9-22頁。
[12]張千帆:《憲法學導論》,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498頁。
[13]李揚:《再評洛克財產權勞動理論——兼與易繼明博士商榷》,《現代法學》2004年第1期。
[14]Konrad Hesse, Grundzüge des Verfassungsrechts der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 20. Aufl., Heidelberg: c.f. Müller Verlag, 1999, Rn. 433.
[15][德]卡爾·拉倫茲:《德國民法通論》(上冊),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頁。
[16]Vgl. Peter Badura, “Eigentum,”in Ernst Benda, Werner Maihofer und Hans-Jochen Vogel, (Hrsg.), HVR,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GmbH&.Co., 1995, S. 328ff.
[17]胡錦光、韓大元:《中國憲法學》,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288頁。
[18]劉茂林:《憲法究竟是什么》,《中國法學》2002年第6期。
[19]胡錦光、韓大元:《中國憲法學》,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頁。
[20]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頁。
[21]張千帆:《西方憲政體系》(下冊·歐洲憲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33頁。
[22]張翔:《財產權的社會義務》,《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
[23]謝哲勝:《財產法專題研究》(二),臺灣元照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223頁。
作者簡介:
曹甜甜(1987-),女,漢族,河南鞏義人,河南點石律師事務所律師,研究方向:行政訴訟法、勞動法等。
張永雷(1988-),男,漢族,河南許昌人,河南點石律師事務所律師,研究方向:憲法理論、行政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