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
暫且就叫她五號吧。
講座結束,她排在最外圍,這反而比站在頭一個更能讓他記住。她太瘦了,肉體趣味有限,但她是根好柴。點著了,很快就能燒得又紅又透明,他很久沒有享用這種老派的自燃了,有點想。這團小火可以烤一烤,祛祛寒,現在的小姑娘都沒啥熱乎氣,阻燃材料,燒不起來。
終于到她了。袖口伸出怯生生的小短指甲,牽出某盞臺燈下一片黃澄澄,少女披著浴巾,逆光里指甲刀的金屬牙齒一合,小碎屑迸濺。不,不是少女,要稍微老一點。那就叫年輕女人吧,一個不太甜的年輕女人,離了人群,多了點獨處的嬌憨,叫晦暗的燈光一浸……
陳老師,您看簽這里可以嗎?扉頁被翻開,留給他一片純白。簽字筆有點漏墨,最后一豎,筆尖內收,洇了一大塊。他感覺自己又用力過度了,癡笑溢出臉,得收一收。邊上的年輕男生一頭自來卷,濃密漆黑,嗅得到干凈的汗氣。他呢?他嗅起來是什么味道?二手煙?腦油味?酒店的沐浴露應該給了他一種不正經的香氣。這個說法來自四號,他挺喜歡她的小聰明。他給了她她該得的,就讓她畢業了。
新人五號,朋友圈里全是流浪貓、紅楓和露珠的近距離特寫。她應該生在八十年代,編兩根麻花辮,參加詩會、交筆友、寫信,在老照片里笑。可她走在巨型LED墻下,身后的點陣屏耀一片驚惶的熒綠,燈鏈纏樹,監控探頭滋滋吮吸圖像恰如昆蟲的口器。她擺擺手向他道再見,順著臺階走入地鐵口深處。那入口是半截入土的水晶棺,吞咽、運送她,穿過大半個城市,最終將她變作癱軟的一截,排進孤零零的出租屋。出租屋極小,通風不好,充滿了年輕女人的體味。聞著有點不潔,很快就變成了家常氣。椅子上的專業書堆得老高,只能勉強坐在床沿。她去廚房燒水,驚動了暗處一只油黑大蟑螂。虛掉背景,手機屏大小的一塊區域里,是可以拍出一點歲月靜好來的。酸奶瓶里站起一支綠蘿,快遞紙盒大摞小,粉色文胸晾在門后的粘鉤上,那畫面有種清苦的美麗。
這是一號的畫面。自那以后,他不再碰南方來的姑娘,太沉重了。或早或晚,她們總會跟他講起小時候的事。南方多雨的午后,黑瓦青磚,檐縫里翹著睫毛長的細草,天井里永遠坐著外婆,他的也好,她們的也好,死去一茬再老出一茬。囡囡長大,留下殼飛掉,外婆更新換代,又好像永遠是那一撥,白蘭花氣味清甜,白發上帶著梳齒痕,像灰白磚雕。還有女兒們,長手長腳,坐在閣樓深處,蒼白,孱弱,透明。每一只都瘦伶伶,靜悄悄地長大,靜悄悄地嫁人。或許在閣樓深處,還丟著一只她小時候玩過的撥浪鼓,紅漆剝落,霉味嗆鼻。一搖,灰塵四起,逗引出整壇女兒紅的清淚。
一號桌。男人深藍,女孩嫩紅。深藍是挺括的西裝料子,織物紋理嚴謹。嫩紅是毛茸茸的線衫,鏤空處露指甲蓋大的肌膚,滿身都是這種小面積裸露,加起來一定很可觀。三號桌女人的后腦勺是他目光的中途落點,一只發髻擰得極緊,是硬的固體。也許在某個松軟的時刻,女人會拆掉發網,抖一抖,發髻化為一蓬軟煙,其間叮呤咣啷掉下一些黑色大頭針,蝴蝶又能飛了。三號桌靠右,他看得太久,不太自然,得補償性地看看左邊。左邊是窗,窗外一堵白墻,平淡無奇,但一定有其他客人出于無聊,認真地看過它。他想象并模仿了那種認真,就這樣,東張與西望扯平了,他又像個路人了。
他們絕對不是父女。女孩的鼻尖和指尖都很紅,感覺是染色之后由淺到深的漸變,白床單上洗不掉的稀薄血痕。男人背對著他,一言不發。也許之前,他們之間有一些過于活潑的動作,使他們此時變得沉重了。植物初生的芽苞,鮮嫩水潤,誰不想采摘呢?可離了枝頭,它們就死了。女孩把飲品鄭重地舉向嘴邊,一縷發絲滑下,男人及時捉住,幫她撩回耳后。飲品晃悠了一下,漾出一點奶沫。一些橙色的人在門外支起橙色的支架,他們應該是電工,打算修路燈。馬上,熟悉的裝修噪音就來了。馬上,咖啡館就變成了工地。有時候你必須在工地上談事情、哭泣、喊叫,戴著黃色劣質安全帽,踏進廢墟,在蛛網掩映下道別。
女孩盯著正前方,眼神很僵,她看起來就像個女瞎子,在愛情里失了明。相比男人的松弛,她顯然是魘在記憶里的那一個,就像當年的一號。其實他不太愿意這么稱呼一號,她有自己的名字,他到死都記得,他把它們紋在心上,他的婚內初戀。她跟著他走過一人高的暗綠灌木,蠟質葉片熠熠著眼睛大小的光斑,有些枝杈打邊上探出,擦在胳膊肘上,生疼。那時他還住在岳父家,東環新村。在異鄉扎根不易,好容易摳破水泥地,避開交錯的管道,鉆入刻薄的地縫。導航帶他到小巷盡頭的老字號,跟本地人擠在一起喝蝦皮小餛飩。攤雞蛋卷餅的老頭成了他的忘年交,他從他嘴里挖出大同小異的家族史,還送了他孫子幾本湊單買的兒童讀物。慢慢地,他用他取代了老家的二叔。之后東環路修1號線,整治無證攤點,他再一次失去熟人。路口變成迷宮,身為新村老住戶,他經常指點路人,往前直走500米有地下通道。他略微胖了點,再也不是大學畢業照上細脖大眼的瘦螳螂。他沒想到,這才幾年,他就想逃了。他知道她挺干凈,但慢一點臟就不代表不臟了。他為什么要傷筋動骨來一次慢動作回放呢?或者,所有身外之物都可以回放,而他本人,卻是絕對單程的。
沒那個必要。修電腦的老王這么跟他說。他拎著跟了他十二年的老電腦,想要升級一下配置。沒那個必要,你這個處理器不行,加再多內存條都跑不動。于是,那臺他當年自己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被現場折舊賣掉。狠心的感覺真好,硬盤馬上被移到新機器里,點開一看,稿子和照片都在,像不死的鬼魂,換上了新的義體。
在此之前,他可以在咖啡館里觀賞他人的預演,你可以在他人身上操練自己,你永遠不必親自死。男人分擔了他的一部分,女孩則是很多個的平均值。他安全地,在三號桌的掩護下,心算劇本的走向。嘖嘖,為什么要坐實呢?坐實了之后全是麻煩事,吸毒美,戒毒丑。刺耳的切割聲傳來,男人和女孩都一驚,好像那臺掏挖的手術已經開始。一粒罪惡的細胞企圖變成證人,得扼殺在萌芽狀態。婦科醫生會小小地羞辱她一下,好讓她長點記性。
二人似乎進入了膠著狀態,無臺詞,無動作。沒關系,他可以幫他們補上,畢竟,他也當過當事人,更高明的那種。三號桌已經結賬走人,他失去掩護,感覺自己一絲不掛。咖啡杯早就空了,蝕骨的香氣變作棕黑的爐渣。他太顯眼了,他最好借著三號桌弄出的動靜,不聲不響地離場。
張龍應是當年的自己,他是當年的岳父。
終于有這么一天,他結好網,坐在自家房子的中央。房子是自己的名字,真皮沙發很早就購置了,進口貨,半新不舊,被用出了手澤。彈簧還是很彈,像另一只屁股。他坐在當年岳父坐的位置,張龍應坐在右手邊。眼神如馬的年輕男人,來自大山深處,敏銳,細致,至誠至熱至純潔。
陳老師,我還是認為,理想得先被現實濾一遍。您覺得呢?這個說法讓他大笑起來,年輕人真像一把短刃啊,雪亮,銳利,但長度不夠,刺不深。他不年輕了,他不敢說自己現在就能刺得深了。他用小半生實踐了這個問題的一小部分,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只能建議張龍應走另一條路試試。這個問題要幾代人的青春累加才有答案呢?他的笑驟停了。
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日本江戶時代有位將軍,他女兒特別漂亮,很多達官貴人夢寐以求。有一天,將軍被對頭滅門,小姐被抓走。搶到了絕世美女,士兵都興奮得抓耳撓腮。他們把她綁起來,按照軍銜高低,排隊享用。這個小姐呢,一身白衣,束著腰帶,就是那種很名貴的腰帶,好像叫西陣織。整個過程中,她沒有哭喊,也沒有反抗,她一直在摸腰帶上的花紋,花紋很精美,她摸得很慢。好像她不是在被凌辱,而是在施舍。她把自己的肉身,施舍給這些可憐的大老粗。這些男人沒有得到任何征服的滿足感,他們都覺得心里空空的,像是死了一回。
故事講完,房間很靜,似乎有手撫過華麗織物的窸窣之聲。他起身,在書架拔下幾本書,擱在張龍應面前。這是他大學時買的,讀本科那會兒,隨家倉公交站有個舊書屋,一屋子霉味。他抱著書去買單,花白頭發的老板摩挲著其中一本,手背皺縮。手邊的青花瓷小碗里,一捧銅錢草圓頭圓腦,很無辜。終于,老人的右手往虛空里斜砍下去:不管了,賣了!這幾秒的停頓讓他心痛至今。
他也到了這一天,書店老板與岳父退至幕后,簇新的后輩鄭重地擦拭著陳舊的封面,烏黑的智能手環在腕間晃動。他知道他每晚都夜跑,跑過廣場舞方陣,跑過燈紅酒綠,跑出一條獨狼般的窄徑。有人傳承他是高興的,不過這么早,他就化作春泥了嗎?
從他向他打聽“那個喜歡穿長裙的學姐”開始,他就嗅到了什么。他戳穿他時,他低下頭,耳廓燒紅,兩頰涌出熱辣的羞色。這幾年來,他被迫慈愛了起來。年輕人一茬一茬地更換,他們輪流登門拜訪,坐在同一個位置,訴說著相似的苦悶。他們永遠不會想到,這些苦悶,這位“如父如兄”的聽眾也有份。在某個公共場合,男人用寡淡的醫者口吻講《金瓶梅》,少男少女帶著患者的表情聽。創作理論極正派,心理學術語極嚴肅,咸濕味被晾干。解剖者會被樣本蠱惑嗎?臺下那磅礴洶涌的欲望之海,翻卷吞吐,不厭其煩地拍打堤岸,企圖濡濕穩重的巖壁。他總害怕進入文本太深,按捺不住小腹竄起的痙攣。
眼前的張龍應,格子襯衫下凸出結實的肩膀線條。他會裸身想著五號嗎?他比他更挺拔,很輕易就能從幻想里掠走她。學姐周末有空嗎?我聽說有家咖啡館的甜點不錯,還可以擼貓喔!男孩穿一身運動服去赴約,血氣方剛,不需要名牌西裝。他滿心歡喜,看景皆有情,金葉熠熠,小狗的毛色里藏著詩意。在這細碎的延宕中,時間突然緊迫起來,他小跑著沖進咖啡館,女孩早就等在那里了。對不起對不起,等很久了吧?他頭冒熱氣,大口喘息。落地玻璃窗框起兩人,多好的一對!女孩的燕麥色雙面絨羊毛大衣柔糯無骨,豆沙色口紅帶著小婦人的嬌媚,預演了未來年輕母親的雛形;男生像中場休息的籃球運動員,正值繁殖旺季,擅長某種激烈又迷醉的沖撞。四目相接,幻想的氣根自口鼻伸出、瘋長,撐爆這狹窄的空間。年輕男女就地升空,雙雙失蹤,進入失重的私人宇宙。電話被按掉,信息被擱置,生老病死統統被屏蔽。而他像個觀看煙火表演的老人,在玻璃窗外瞇著眼背著手。慈愛的、年長的路人甲,幾秒后就會走出鏡頭。
在這一切發生之前,男孩把人生版圖攤給他看,詢問他是否要去支教。他不能心急,他得摸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想聽意見。如果他煽動得過于狂熱,他會不會懷疑他有私心?
飯局結束,他們打算轉場,王俐要先走,說是得回去看女兒寫作業。她的包很沉,包帶掛上肩,她笑得像個女纖夫:你們繼續!我怕我在這里,他放不開。老劉他們立刻哦啊嗷一陣怪叫,讓開一條夾道。王俐一腳踏進口哨與歡呼,最后還謝了幕。這下美了,女的都跑了,他們變回野狼幫,窩在一塊,臟兮兮地快活著。
真冷,從飯店出來像在澆冰水,爽。他們拒絕打車,一起在寒氣里跑。踏進酒吧的那一刻,角落里的電鋼琴突然發了瘋,大把高音潑人一個激靈。光線頹暗,鍵盤手被扣在杯口大的追光里,與琴鍵激烈搏斗。螢光藍背景,一根金屬味的女聲顫巍巍立起,單薄,神經質。吉他跟上來,灑下一地沙沙,攪散了孤絕。雄性的鼓點跳入,合奏到齊,至此,險境已平,耳朵們放了心。
等他回過神,有幾位已經開始吹瓶了。他們仿佛帶來了大牌檔味兒,吧臺奇異的太空感消褪了,門口的圣誕樹也喪失了異域風情。不一會,他跟老劉結成了一對,老劉負責講他的“混蛋客戶”,他負責聽。半途,馬兵截走了老劉的話頭,因為他也有一個類似的客戶。他又落單了。吧臺的小姑娘進來送果盤,在康康的二郎腿上絆了一下。
喔喲—做啥啦?我們康康可是已經結了婚的哦!胖李一點葷腥都不放過。小姑娘不要他扶,站穩了,笑一笑,掙了胳膊就走。
胖李哇,你別把人家嚇壞了!
心疼啦?我去幫你要微信!
毛病啊你,我多大?她多大?要死了!志煒,快!快堵住他!
胖李勁挺大,蹬了他一褲子灰,康康眼色活,及時幫他拍掉了。最終,胖李被他和老劉摁在皮沙發上,徒勞地S形游動。胖李剛剃了個圓寸,后脖頸堆著幾層皮,跟小學那會一模一樣。
林淺小學砍掉了,你們知道不?
知道!村小合并到鄉鎮小學嘛!那一整塊都推平了,說是要蓋住宅樓。
郝衛建,老郝。記得不?前年生了癌,死了。
不是去年嗎?
什么癌?
說是淋巴癌。當時回老家,我想去看看他的,后來想,算了。
算啦,有什么好看的,還不是拎個果籃去坐一坐?
老郝當時最疼志煒了。
對對!經常讀志煒的周記,還把他叫到辦公室開小灶。
想啥呢?老劉拿胳膊肘頂了他一下:老郝走之前你沒去看看?白疼你了!
老郝還記得他嗎?五年級,老郝帶他們語文。同學們都說他是老郝的干兒子,老郝獎過他鋼筆和硬面抄,學校獎給老郝的,老郝又獎給他。硬面抄扉頁寫著:郝衛建同志在教研優課評比中榮獲一等獎,以資鼓勵。小學畢業后,他們再沒見過面。現在,老郝帶著“陳志煒將來必定有出息”的預言死了,蓋棺定論。
酒勁過去,有人開始打哈欠,有人跟著打。他們最近見得有點頻繁,新料還沒出,舊聞都聊膩了。馬兵站起來,說賬我結了,你們慢慢玩,我明天還有個會。胖李不許他走,說要嗨到天亮。老劉說等你的離婚官司有結果了,我們再聊嘛!胖李罵道,有病!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我沒什么條件,我閨女跟我就行。好好好!行行行!一切照你的意思辦!幾個人從不同方向拍打胖李,把他拍得東倒西歪。老郝還在某處盯著他,他不能讓自己變成胖李。
代駕到了,他坐上副駕駛,老劉他們在后座唱歌。車拐上人民路,大街異常空曠,兩邊的香樟樹在頭頂交錯,形成奇異的甬道,他們像是坐在纜車上滑動。紅燈停,一車人的臉被映得暖洋洋。夜街半明半暗,像是從高樓延伸出的一部分。此時,路右側出現兩個人,一前一后。前與后之間,始終保持著微妙的等距。交通燈跳綠,路燈被他們反超。近了,更近了。果然,兩人之間有根金屬桿,很細,女孩和男人分別握著兩端,看上去他好像在遛她。是三號桌,深藍和嫩紅。過了路口,男人小心地放開手,女孩的導盲杖敲擊地面,清脆有聲。
他告訴自己,陳心怡不是陶陶,陶陶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五號露出了聽講座時的專注,他不喜歡這樣,她的表情讓他想起沒完沒了的會議。穿著唐裝的工作人員不停地給你續茶水,一只一只揭開杯蓋,從右至左,或者從左至右。續水聲聽著讓人想小便,續完再配上輕微的一聲“叮”,杯蓋合攏。會議室大都雷同,萬年不洗的化纖地毯,墨綠金絲絨桌布(有時是酒紅),塑料感極強的大型綠葉植物……陶陶不應該被擺上這種祭壇。
“其實我一直都幻想自己有個女兒。”他向她出示了手機里的一張圖,推特上存的。一個老外穿著T恤,上面印著給女兒男友的十條準則,最后一條翻譯過來是:不管你對她做什么,我都會對你做。
父性里得摻一點血性,提鮮。哪怕是借來的呢?母鹿般純凈的黑眸里,雙生的中年男人縮到豌豆大,狡猾地盤踞著,一齊望向他。他望向窗外。“醫生說保不住了,不過也沒什么,它可能只有這么點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出一粒虛擬的小女兒,輕輕朝前一送,她太陽穴處的某根青筋立刻揪緊了。
陶陶的出場經過改動,沒關系,它本來就不是實物。
“我出了醫院,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了很久。我當時沒想到,這一錯過就是永遠。”就是那種公園里常見的原木椅子,被雨水淋得很舊,輕微霉變,又被曬得發白,看上去像是水泥質地。以前他跟一號說的是他伏在橋上看水,為了不那么流水線,他每次都稍加改動。他先讓自己坐在長椅上,雙手插進頭發里,下一步他打算安插季節和天氣。此時,鄰桌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們發出一陣爆笑,手機在三人間傳來傳去。紅黑拼色的棒球服,繡著金線的英文字母,看著就很吵。鳥鳴漏進來,更多的咖啡豆被磨碎。而他還坐在長椅上,接下來的內心戲很難演,十分需要安靜。
陳老師,您沒事吧?五號湊近了看他,她的瞳仁是茶色,明前茶。他壓著嗓子說我沒事。他沉默太久,被理解成了失語的哽咽。相比四號的偵探體質,她真的太省心了,這無條件的信賴會轉化成執拗的糾纏嗎?像一號那樣?他可不是容易感動的新手,他得童叟無欺,盡量不留后遺癥。不演就是演,今天就到這里。不急,除了死亡,壓根就沒有終點,以后說不定還有六號、七號、八號,他不必一次性燒完。他打算留白,晾幾天,發幾首詩,再給她講講那位“江戶時代被強暴的小姐”—他自個兒編的、修訂了無數遍的口頭創作。他把椅子往后挪,準備結賬。
對面在醞釀風暴。她后背筆挺,坐得很直,似乎在立正。受制于某種強烈的暗示,他又坐下了。隨后,咖啡館里空降了一張病榻。二零零八年冬,雪災洗劫了一批老的和病的,十二歲的小姑娘伏在床前,抱住一只還沒死透的手。也許下一秒,它就不再是爸爸的手了。與此同時,鄰省的醫院大門外,年輕的男人坐在長椅上,抱著頭,緬懷剛剛被產鉗夾碎的女兒。它一定是女兒,蒼白羸弱,毫無反抗之力,終身不見光。更小的時候,某個雪天,她和媽媽打著傘去接爸爸。天地是潔白的大病房,爸爸在正中心,越走越大。小黑點先是變長,慢慢分裂出頭、手、腳,就像胚胎發育。她知道,他其實很想給她一個機會,讓她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雪,哪怕十二歲就讓她伏在病榻前呢。
她聲音顫抖,淚珠又大又燙,像現場燒制的玻璃球。她任它們凜然躍下,在他意念中散落滾動。鳥鳴沒了,鄰桌的大學生再次哄笑。
不開燈的房間里,女體溫熱。右手抬起,懸空飛行一小段,緩緩降落。幾乎永遠到不了頭的慢動作,她的肩膀變美了。他停留在她肌膚正上方一寸處,然后,被吸入。觸碰的瞬間,電流過腦。撫摸是澀重的,每停留一秒,粘度就增加了。咖啡館里的記憶復活,畫面回放,與新鮮的觸覺交疊,想象一一兌現。人中短,唇瓣上卷。毛衣下的凸起與顫動。腰部那受了驚似的收縮線條,多次被打斷的流暢感。他對所有衣物陡生恨意,將其狠狠扯下、拋擲。她失父,他喪女,他們是天生一對。他會保護她,她會激活他。他已經成功調走了張龍應,走著瞧吧,精神導師未必是肉身敗將。年輕就了不起了?他也年輕過,那時他一無所有,他相信他們也是。哪次吃飯不是他買的單?就算他現在回到她的年紀,他還是畢業照上細脖大眼的瘦螳螂,做家教的錢都拿給前女友打胎了。給他十個五號他也留不住,他很容易就搞砸,有了這些年的沉淀與練手,他好容易才學會了“如父如兄”。現在他到底在自卑什么?大器晚成,他正是最好的年紀。這次他勇猛非常,跟平時大不同,王俐只好拍拍他:哎喲你好了沒呀?快點呢,九點還要趕車。
候車大廳是太空艙,乘客零星幾人,穿得圓滾滾,像是要去登月。LED屏是墻壁上開出的一扇大窗,不銹鋼垃圾筒锃亮,3A檢票口附近,漏進一塊金貴的陽光。光是狹長的,多邊形,有個顯眼的尖。尖頭正對著女人的一只腳。腳尖勾直,長筒靴的靴筒撐得極滿。視線往上走,醬黃長裙,肉紅大衣。腰收太緊,扣眼掙出了褶皺。厚肩,寬顎,圓下巴,高領羊毛衫是頸間一小塊溫柔的白茫茫。典型的美容院保養臉,油光發亮,口紅涂到唇線外。發絲燙得很蓬,向四面八方彈射。精氣神是好的,但過于灼灼了,有點殺眼睛,整個人陷在一種飽脹的秩序里,隨時準備爆破。女人終于察覺到他在看她,側過頭,變回王俐,摘掉他羽絨服前襟的一根線頭。
用五號換掉她!五號,周身罩著一圈毛茸茸的光暈,會消解旁邊民工衣著的暗沉,跟后面那對雙胞胎的蝴蝶結呼應,甚至能中和檢票員動作的機械與枯燥。如果五號在,他會跟她一起,興致勃勃地把候車廳兜一遍,大滅火器鮮紅,小滅火器碧綠。廣告牌上一人高的模特臉部特寫,來自工業女神的窺看。一間用亞克力圍墻憑空攔出來的內衣店,指甲蓋大,里面設計得云霧繚繞,使用了大匹輕紗和流蘇。在不斷響起的進站提示音里,刺繡蕾絲和鯨魚骨胸托愈發嫵媚。還有旅行書店里那截感人肺腑的節日小彩燈,電流串起五顏六色的水果硬糖,粒粒晶瑩,看得人牙酸。吹彈得破的薄塑料袋,包著五色垃圾,碼成一只只水晶蝦餃。安檢X光機忙,大型飲水機閑,自動取票機切換著三種界面,擦鞋機邊上是投幣式按摩椅。各種機器躲在人群里一動不動,像另一些人。前后兩塊顯示屏,等高、等長、等寬,播放頻率一致,看了這塊,又看另一塊,怕它掉隊。用五號涮一遍,一切都別有風味。
在他右邊,車窗外的景物嗖嗖飛過,帶著緊張的逃逸感。左邊的王俐依舊在刷微博,就像她癱在家里沙發上那樣。以前她還會給他發一些鏈接,比如某地學區房爆出黑幕啦,商業保險里有貓膩啦,飲濃茶傷胃啦,婆媳關系的關鍵點在于老公啦,后來她就不發了,她加了一些群,逐條聽著語音,笑得咯咯響。她在他眼皮底下,與電子同類成功抱團。他不禁追溯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他為什么要選她?15車廂07D座位上的這個女人,跟07A、08F上的那兩個,根本沒什么不同。當年,一場大敗將他打回原形,他遇到了王俐。王俐皮實、敞亮,笑哭分明,不用費心去猜,過個生日早早就嚷到世人皆知。輕愁淡恨美則美矣,一不留神就被捏個粉碎。“你別跟我說你是孩子的爸爸,你現在沒資格當爸爸,你先把你這個兒子當好再說!”相比之下,老父比他這位嫩父更有話語權。于是,不情愿的扳道工扳動道岔,以此與某條人生道路永別。在既定的鐵軌上,女乘務員在車廂過道里走動,曲線緊湊,動作利索,沒有香味。衛生間的鐵皮馬桶很局促,洗水池一拳大,洗手液是果綠的啫喱。在應付岳母和王俐幾個舅舅之前,他還能在這現代化的甜美里浸一會。也許,世間從來就沒有正確,所有人都在以錯糾錯。
他擅自帶回了五號,連五號本人都不知道。他覺得她能救出他,就像以前王俐那樣。現在她舊了,失靈了,但他不怪她。以前的王俐并未清除完畢,她衣柜里還留著學生時代的衣物。偶爾回娘家,她會穿上一兩次。舊殼里埋伏的少女被擾動,在樟腦丸味里化作青煙一縷。所有人都有保質期,包括他自己。岳父的輪椅吱呀吱呀,該換了,但他不,他打算用到死。他沒跟岳父談過岳母,他們那一輩人,什么都是用到死。但他不一樣,他可以召喚五號。
帶上五號,他飯后獨自去了小區花園。花園很可憐,噴水池完全干涸,池底水管盤踞如異形生物。月季竟然還在開,花瓣邊緣皺成了凍瘡紅。王俐的消息追過來:表姐家的小孩上次辦滿月酒,我們沒回來,紅包這次補一千?他在寒風里抖抖索索回一個字:好。
一碗水要端平,你叔叔做手術,我們也是包了一千塊紅包。
你決定好了。
總歸要跟你說一聲,以前你不是總抱怨說回趟老家,小半年工資沒了?
那是以前。他小心地順著臺階下到噴水池底部,想了想,發過去一個微信紅包。
嘖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不再回復,按下關機鍵。池底挺干凈,有些枯枝碎屑,被風反復搓洗,像散落的標本殘片。瓷磚初看是白,細看是極淡的藍,一小格一小格蔓延開去,整個水池都浸在這薄脆的水色里。縱線與橫線在他腳底咻咻匯合,又呼嘯而去,延伸到無限。他在這張大網上一屁股坐下,不多久,寒意上躥。五號跟他一塊兒坐著,邊上還有一株蠟梅,冷香隱隱。有人走近又走遠,衣料簌簌有聲,沒人上前詢問。零星鞭炮響,麻雀啄食草籽,天穹像只大冰柜,儲存著易朽的一切。這干冷難以撼動。西北一小塊云凍住不動,邊沿呈現奇異的擦痕。這是五號眼里的世界,她已經幫他剝去硬殼。
叔叔,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啊?
一只毛毿毿的腦袋歪過來,糖葫蘆簽子差點戳到他的眼。小姑娘穿著救生衣一樣鼓囊囊的黃棉服,無聲無息地靠近他,像是要救他于溺水。
你呢?你怎么一個人亂跑?
我不是一個人,跳跳跟我在一起,我們剛才還玩騎馬呢。
跳跳在哪?躲起來了?
小女孩笑了,咬下一顆糖葫蘆,冰屑一樣的糖渣從嘴角紛紛掉落。
我告訴你吧,只有我能看見跳跳。我走到哪,就把他帶到哪。
爸,你現在還跟那個劉阿姨有聯系嗎?
兩只圓滾滾的手臂在下巴處合并,虎口相抵,叉住一顆頭。她托腮看著他,眼神是十二歲的菜場老婦女。他停下筆,盡量坦然地看著她。有時他會懷疑他和王俐祖上有沒有非洲血統,為什么他們的女兒又黑又壯,還老欺負班里的男同學?家庭內斗他早就敗了,他做不到像王俐那樣,在洗澡、去公園、上學路上全年無休地訴苦,于是他理虧了。也好,有他這個反面教材,起碼女兒長大后不會輕易被男人騙。他覺得她現在已經長得很大了,簡直像個小孫二娘。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看看能不能讓她縮小一點。她腦袋一偏,避開了。“媽媽說你就是喜歡那種嬌滴滴的狐貍精。就像我們班的周洋洋,體育課老請假。好多男生給她寫小紙條,惡心。”
他翻翻手頭的小說,里面是拿掉了妻女的幻境,他自在地潛了一上午,剛露個頭就覺得窒息,他決定再次扎進去。陳心怡已經感染,他下輩子的兩個女人就這樣了。等她上大學,王俐就該聊到他前女友打胎的事了。嘖嘖,說起來你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呢,叫陶陶,你爸給起的。不過這個陶陶被流產流掉了,你爸當時剛考上研究生,還沒打算結婚。那個女的傷心死了,跟你爸拜拜了。陶陶要是生下來,我就不會嫁給你爸,也就沒有你了。
她贏了陶陶,正式成為他的女兒。小時候,她還是他的。你們不要吵了好嗎?她哭得紅彤彤,像只剝了皮的小動物。小手耙著他的胸口:爸爸我們不生氣了好嗎?爸爸你聽我說好嗎?隔壁中學的廣播體操進入跳躍運動,飄窗上的玩具色彩明快。他跪在地板上抱著她哭,他的眼淚混著她的。防盜網的影子很軟,覆住他也覆住她,怎么也甩不脫。她剛出生就進了NICU,他在吧臺邊鋪了幾張紙殼子,和衣瞇著,沒日沒夜地等結果。他不敢給她起名字,他怕又是白費,他做好了老天爺把她拿回去的準備。熬了好幾天,父親來替他一下,讓他回家拿換洗衣服。公交車開到人民路,后面有個女孩接了個電話,馬上痛哭流涕地拍車門:停車!我姥姥死了!我要下車!司機一愣,原地放人。他跟著女孩,跌跌撞撞滾下車。他突然發現自己無喪可奔,只能伏在晉源橋上看水。簽了兩次病危通知,她終于出院。之后她身體一直不好,他提心吊膽地寫了好幾年的《育嬰日記》。極普通的速寫本,紙張薄脆,看著就很灰心,好像隨時準備被焚毀。有時候,家里沒人,他會偷偷拿出來翻:
六號發熱咳嗽,看了三次不見好,甚至有些喘。今天開始打青霉素針。
六月十九,早上四時左右拉一次,至下午五時無屎無尿,脾氣怪。
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三時左右,抓鍋蓋被蒸氣燙傷左手腕及指頭,傷勢嚴重。當晚還可,二十四日早換藥,下午不時發燒,叫疼。外用“京萬紅”藥膏。
日記斷斷續續記了三年,篇篇主語缺失,但每個字都是寫她。這三年里,他任由王俐叫她“陳心怡”—讀幼兒園時,一個班里三四個“心怡”。后來,因為別的原因,他又去過幾回晉源橋。再后來,2號線動工,晉源橋被炸掉重建,她在他身邊被分批偷走。如果當年留下陶陶,他的人生會不一樣嗎?“陶陶”和“心怡”,都是快樂的意思,可他是個不快樂的父親。
爸!我媽說她要加班。我們去吃垃圾食品好不好?求你了!她雙手合十,不住禱告。眼珠子動來動去,腮上的酒窩若隱若現。一瞬間,冰河解凍,胸口巨石碎成齏粉。他笑著點頭,捏捏她的臉,一只結實的小毛桃。父女倆出了門,向炸雞和薯條前進。她穿得像只瓢蟲,在他前面跑。他像是在遛她,不對,是她在遛他。她牽了根無形的繩,她去哪,他就跟到哪。他們半途拐進了公園,她找到了一種很好看的小紅果子,珠圓玉潤,在冷天里特別誘人。她選中一棵,指揮他過去采。這個是老公園,還沒來得及改造,垃圾桶還是他小時候常見的小熊貓吃竹葉,舊得滿身瘢痕。天上遠遠一個大風箏,一動不動,像一塊痂。他低頭摘果,感受著果柄與枝干斷裂的爽利。漸漸地,他感到一種靜。他抬頭尋找她,只看見灌木叢后的半個身影。
陳心怡你人呢?
爸,這里特別多!快來!
別往里頭鉆,有那種小尖刺,會劃傷手的。
哇!真的好多!爸!爸你快來!
他剝下充電寶的保護袋,把小紅果子一粒一粒放進去。小紅果的外皮挺硬,有點啞光,像是人造革。他扎緊袋口,戀戀不舍地起身,打算去跟女兒匯合,直到他看見了她。
她應該站在那兒挺久了,好像從她十二歲父親去世起,她就一直站在那兒。冬風驟起,殘葉如疾雨,橫亙在他們之間,急急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