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格非短篇小說《追憶烏攸先生》是先鋒文學的代表作。作品借鑒偵探故事的藝術形式,敘述了知識分子烏攸先生被下放山村之后,雖滿懷啟蒙志愿,卻最終死于非命的悲劇。在1980年代“新啟蒙”語境下,格非接續(xù)魯迅等“五四”先驅者開創(chuàng)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對啟蒙文化面對“前現(xiàn)代”文化的弱勢處境進行了反思。
【關鍵詞】 格非;《追憶烏攸先生》;啟蒙敘事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4-0012-02
《追憶烏攸先生》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格非的短篇小說處女作,通常也被視為1980年代先鋒文學思潮中的代表作。對于先鋒作家,人們往往認為他們“將全副精力傾注在小說的技巧實驗之上”,忽視了在文學主題層面的探索。[1]然而格非無論采取何種敘事技法,其實都是一種“外衣”,在這“外衣”之下,蘊含著種種嚴肅的主題“內核”。《追憶烏攸先生》即是如此。
一、對啟蒙悲劇的痛惜
《追憶烏攸先生》的大致情節(jié)是:一位叫烏攸先生的知識分子在“文革”期間被下放到山村后不幸遇害,時代恢復正常之后,警方前來調查真相。經過抽絲剝繭的努力,案件終于大白:烏攸先生當年因與村里的杏子姑娘相愛,引起了山村當權者“頭領”的嫉妒,“頭領”將杏子強奸殺害后嫁禍于烏攸先生,烏攸先生因此被公開處決了。
僅從敘事形式而論,《追憶烏攸先生》是一篇精彩的偵探小說,格非將警方一波三折的探案過程寫得扣人心弦。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精英作家,格非并不滿足于講述一個通俗故事,他希望作品傳達出某種“幽憤深遠”的“存在質詢”“思想拷問”,以及“歷史反思旨趣”。[2]具體來說,《追憶烏攸先生》在偵探故事的形式之下,敘述了一個啟蒙悲劇。
烏攸先生即是啟蒙者。其啟蒙精神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盡管落難鄉(xiāng)間,卻在一切方面都拒絕為山村所同化。更重要的是,作為擁有現(xiàn)代文明的“外來者”,烏攸先生認可、尊重知識,希望利用自己的知識為村民提供幫助,乃至改變人們的蒙昧狀態(tài)。例如當村中有很多孩子患上傳染病時,村民只會采取巫術方法,“把河里的污泥糊在爐壁上烘干給孩子做枕頭”。烏攸先生卻“不信邪”,精心配制草藥,成功挽救了孩子們的性命。這里的疾病是一種隱喻,知識分子與鄉(xiāng)土民間構成了“醫(yī)生/病人”關系。而這種關系式,一直都是啟蒙文學對啟蒙者/啟蒙對象之間的關系的經典表述:“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疾病成為有關社會、文化、道德、人性等病態(tài)的隱喻。作家根深蒂固的‘文化醫(yī)生情結’,使疾病隱喻與他們的啟蒙思想緊緊結合在一起。”[3]
與烏攸先生相對,鄉(xiāng)土中國則是啟蒙對象。這個山村幾乎是一個與現(xiàn)代性絕緣的空間。在政治生態(tài)、文化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等層面更是混沌未開。當權者“頭領”是一個家長制暴君,“有一身強健的肌肉和寬闊的前額。村人都說他是一只獅子。”然而面對這么一個暴君,人們卻都像烏合之眾一樣頂禮膜拜,甚至“沒有一刻忘記他們的頭領”,即便“知道頭領的演說是一種欺騙,他們也止不住被感動得流下淚來”。
然而無奈是,當作為當啟蒙者的烏攸先生與作為被啟蒙者的鄉(xiāng)村交鋒時,弱勢、無力、失敗的卻是前者,而不是后者,這就是啟蒙的悲劇,也是作家的痛心之處。對此,小說專門設置這樣一段情節(jié)進行了象征性表達:烏攸先生與“頭領”交惡后,兩人相約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了一場決斗:“頭領把衣服脫了掛在一棵樹丫上,露出棕黃色的栗樹皮般的肌肉……頭領一側身,揮拳猛擊,第一拳就擊中了烏攸先生的鼻子,鮮血四濺,像一只爛番茄砸在他的臉上。第二拳打中了烏攸先生的后腦勺,他向前搖晃了一下就摔倒了。”可以看到,在這場決斗中,隱喻了“前現(xiàn)代”文化、力量的“頭領”咄咄逼人勢不可擋,隱喻了“現(xiàn)代性”文化、力量的烏攸先生幾無還手之力,只能“像馬戲團的小丑逗樂一樣,踉踉蹌蹌幾下,便撲倒在地”。而最后被“頭領”栽贓為強奸殺人犯后,烏攸先生同樣束手無策,甚至連辯解的權利都喪失了,因為其舌頭被“頭領”指使人割掉了。這里又是一個令人痛心的隱喻:啟蒙者實施啟蒙的主要工具是現(xiàn)代性“話語”,一旦失去了“說話”能力,又談何啟蒙呢?
事實上,主要由于“改造現(xiàn)實”的艱難,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下鄉(xiāng)”或“還鄉(xiāng)”知識分子在“前現(xiàn)代”的鄉(xiāng)間啟蒙民眾時,基本都以失敗告終。但《追憶烏攸先生》中烏攸先生的命運并不僅僅是失敗,他還最終命喪于被啟蒙者之手。槍斃烏攸先生時,行刑的劊子手是村里一個叫康康的年輕人。康康的母親原本已癱瘓在床多年,是烏攸先生勞神費力治好了她的癱病。被自己療治對象的兒子所殺害,恐怕是烏攸先生無論如何也不敢預料的。
二、對“看客”的批判
除了對殺害烏攸先生的直接兇手(幕后元兇“頭領”和劊子手康康)進行無情批判,《追憶烏攸先生》還將批判之鋒指向了“看客”。表面看來,“看客”對烏攸先生之死并不負有責任,但他們在整個事件中蒙昧、冷漠、麻木和殘忍的態(tài)度,卻使其在客觀上成為“吃人者”的幫兇。魯迅當年在《祝福》《藥》《示眾》《孔乙己》《阿Q正傳》等一系列小說中,都毫不留情地批判了這種品鑒他人痛苦并從品鑒之中獲得樂趣的“看客”。自魯迅之后,中國現(xiàn)代作家在進行啟蒙敘事時,基本都會將“看客”作為審視對象。
《追憶烏攸先生》同樣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如前所述,烏攸先生在下放到山村之后,竭盡所能利用知識造福鄉(xiāng)里。然而面對他的悲劇命運,村民的反應卻讓人悲憤交織。當“頭領”毆打烏攸先生時,圍觀者“把廣場塞得滿滿的”,沒有一人表示不平或同情。聽到“頭領”準備謀殺烏攸先生的消息,“我”母親只是含糊其詞地“嗯咿哈”兩聲,就沉醉在納鞋底的“詩意”中了。“頭領”在廣場上燒烏攸先生的書時,圍觀者皆津津有味地“看著火焰把一縷縷紙灰往煙囪里送”。烏攸先生被執(zhí)行槍決時,由于第一彈沒有行刑成功,急不可耐的“看客”甚至流露出了“不耐煩”情緒。而烏攸先生剛被槍斃,旁邊就來了一隊迎親的隊伍,興高采烈喜氣洋洋,絲毫未為身邊剛剛發(fā)生的慘劇所觸動。更有甚者,烏攸先生被害后,村民迅速遺忘了他以及有關他的一切。直到警方前來調查,“人們才不情愿地想起烏攸先生”,而且覺得烏攸先生之死是一件無關緊要之事。面對警察的再三追問,他們覺得無話可說,不是不知道案件真相,“而是他們缺乏熱情,這個村子里人對一切都感到無所謂”。
不過,在格非看來,“看客”令人痛心疾首的表現(xiàn),并不僅僅只是體現(xiàn)了他們對現(xiàn)代啟蒙文化的拒斥,而更體現(xiàn)了對人的生命的輕視。為此,小說特意寫到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槍斃烏攸先生時,“我”對母親說要去觀看,母親卻輕描淡寫地對“我”說:“殺人就像殺雞一樣。”換言之,在以母親為代表的村民眼里,人命和雞命之間根本不存在本質差別。此時“我”弟弟正在后院殺雞,也滿不在乎地認為“殺雞和殺人是一樣的”。而在目睹烏攸先生被槍斃后,弟弟更是認為“殺人要比殺雞容易得多。”顯然,對人的生命缺乏敬畏和尊重,才是以“我”母親和弟弟為代表的“看客”最為反現(xiàn)代性之處,也是最該被啟蒙之處。否則無論是啟蒙理念還是其他理念,在這片土地上都無法落地生根。
值得稱道的是,像魯迅一樣,格非也沒有陷入悲觀主義。當年魯迅雖然對啟蒙民眾的可能性表示了懷疑,但同時又充滿信心地認為,“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4]。正是基于這種理想主義信念,魯迅才寫出了《藥》的結尾:啟蒙者夏瑜被害后,雖然一方面成為蕓蕓眾生的“談資”,但另一方面,卻又有人在清明節(jié)時往他墳上送了一個花環(huán),這說明并不是所有人都遺忘了這位為民眾獻身的啟蒙者、革命者。同樣,《追憶烏攸先生》中也有溫暖、溫情和予人以希望的“亮色”。這一點是通過對杏子姑娘的形象塑造體現(xiàn)出來的。與其他村民不同,杏子對烏攸先生充滿了尊重和崇拜。例如烏攸先生的書籍被燒時,杏子為之傷心哭泣。烏攸先生被打傷后,杏子“解開圍裙,小心地俯身擦凈他嘴角的血跡”。烏攸先生被全村人排斥時,杏子卻主動追隨他學習知識,“不久就學會了一百零一種治療麻疹的方法”。因此,盡管《追憶烏攸先生》的主題和風格是沉郁的,但因為有杏子的存在,依舊能讓讀者看到希望之光。
借鑒洪子誠的說法,格非許多作品雖然都被視為晦澀難解之作,但他并沒有放棄對種種嚴肅“意蘊”的追尋,其作品“對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情境有著獨到的切入,并以此為依托,持續(xù)不斷地探索命運、人性、文化等宏大命題”[5]。《追憶烏攸先生》對于啟蒙主題的敘述,不就是例證嗎?
參考文獻:
[1]趙衛(wèi)東.先鋒小說價值取向的批判[J].河南大學學報(社科版),1996,(6):67-71.
[2]蔡志誠.身體、歷史與記憶的偵探: 《追憶烏攸先生》的文本分析與文學史意義[J].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01):100-105.
[3]李建偉,楊金芳.啟蒙視閾下文學中的疾病隱喻[J].齊魯學刊,2016,(5):151-160.
[4]魯迅.吶喊·自序[M]//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41.
[5]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376.
作者簡介:
陳晨,女,漢族,江蘇泰州人,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碩士,南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