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摘? 要: 庫布里克的“未來三部曲”代表著個人的宿命觀思想。在這種思想的主導下,庫布里克的科幻電影敘事形成了循環的敘事空間感來呈現無限的想象世界。在循環敘事的往返狀態下,庫布里克科幻電影的重點就集中在對未來社會個人與機器、個人與社會的憂慮思考中。
關鍵詞: 庫布里克;循環敘事;圓形空間;宿命論
中圖分類號: J90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6-8264(2020)02-0078-06
一、庫布里克與“未來三部曲”
作為著名的好萊塢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多次獲奧斯卡獎項提名,在電影迷心目中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在他71年的歲月中,總共執導了16部電影(其中一些他不愿意承認,例如《斯巴達克斯》。他認為自己在這部電影中沒有主導權)。電影的數目相較于同期的馬丁·里特、西德尼·呂美特以及后期的斯皮爾伯格、馬丁·斯科塞斯要少很多,但是幾乎囊括了各種類型和題材并都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在所有類型的電影中,最為人稱道的是被稱為“未來三部曲”的科幻電影《奇愛博士》(1964)、《2001太空漫游》(1968)和《發條橙》(1972)。
有評論家稱“這三部電影是他創作高峰期的著名三部曲,也是他藝術成就上的三部代表作”。烏利希·格雷戈爾則認為“未來三部曲”代表了他“偏愛的”“能夠引起轟動的、具有哲學或社會學意義的題材,前者如影片《2001太空漫游》,后者如影片《發條橙》”。可以說,“未來三部曲”既展現了庫布里克在電影技術和電影類型的探索成果,又表達出庫布里克個人對人類社會的思考和自我的哲學思想。
《奇愛博士》是在當時美蘇冷戰、核武器威脅的背景下,大膽描繪未來核戰爭對全人類的毀滅過程。它是一部黑色幽默片,為觀眾講述戰爭狂人杰克將軍啟動采用核武器打擊蘇聯的R計劃,導致美國政府由于蘇聯“世界末日”裝置的威脅而聯合蘇聯阻止這場打擊計劃。不幸的是阻擊失敗,“世界末日”裝置啟動,整個地球即將被毀滅。在奇愛博士的建議下,美蘇決定一起打造地下世界,重新開始。
《2001太空漫游》分成了四個部分,講述了人類從猿人時期到月球探索再到木星計劃最后到宇宙嬰兒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內容,由一塊神秘的黑方碑的每一次出現啟發人類技術的飛躍。按照庫布里克自己的說法,這就是講人與外太空生物接觸的故事。
《發條橙》是根據安東尼·吉伯斯的同名小說改編,講述了未來社會中青少年犯罪而產生的一系列循環故事。少年亞歷克斯無惡不作,在殺死人后入獄主動接受了行為主義的心理實驗治療,變得厭惡罪惡,他因此獲得自由。但出獄后,家庭的拒絕和之前作惡導致的報復使得他選擇了自殺。自殺未果的他在政府高官的主導下卻宣布自己痊愈了,而他又開始了入獄之前邪惡淫亂的生活。
這三部作品分別從當下的政治情況、技術發展和社會問題出發,展開了對未來世界的描述。在未來世界的呈現中,能夠通過視覺空間清晰地感受到庫布里克所要表達的個人色彩和意愿。庫布里克試圖用視覺語言呈現一個想象的現實空間,來解讀個人與社會、人類命運與社會發展以及人性的陰暗角落。庫布里克曾經在談到《2001太空漫游》時認為,“我盡力去營造一種視覺上的體驗,這種體驗不能機械地用語言描述或者歸類,它是要用令人動情的富有哲理的內容來直接洞察和揭示人的潛意識里的東西……” 因此,在庫布里克的攝影機下,這種空間視覺體驗的塑造在描述科幻未來的場景就格外得心應手,將對人類的探討置換在另一個世界,形成真實的科幻體驗。在這里,還不得不提到的是庫布里克的個人電影色彩。
庫布里克13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送給他一臺格萊相機。庫布里克自此之后就迷上了攝影。他熱衷于用挖了孔的紙袋提著相機出去拍攝,因此常常是低角度的仰拍。這種拍攝技法后來在他的電影中常常見到,例如《發條橙》開始部分對亞歷克斯的仰拍。同時,庫布里克將剪輯視為導演的生命,認為只有剪輯才將電影從攝影、繪畫等藝術中區分出來。電影的剪輯對于刻意的世界空間營造和電影敘事則起到基礎性作用。因此,在庫布里克的“未來三部曲”中,觀眾清晰地感受到庫布里克刻意地將這種空間感和空間的敘事循環感剪輯體現出來。
二、循環敘事的表征
庫布里克的“未來三部曲”清晰地呈現電影敘事的循環。這種循環既有電影主題對現實以及文明預言的響應式循環,又有人物命運的輪回循環,還有電影結構的封閉式循環。
(一)主題循環與命運輪回
在《奇愛博士》中,因為戰爭狂人杰克將軍的R計劃導致蘇聯的“世界末日”裝置啟動,整個地球表面被毀滅。這不禁讓人想到瑪雅預言的“世界末日”。同時,克默德在關于基督教時間觀念的歷史考量中認為“原子戰爭是啟示錄中描寫世界末日的俗世替代”。“世界末日”的未來書寫主題是科幻電影中反復出現的一個主題,也是不少文明對人類命運的預言。庫布里克將文明預言的世界末日以原子戰爭的形式呈現在電影空間中,實現在當代循環書寫啟示錄中“世界末日”人類命運的主題。
按照庫布里克自己的意愿,當代人因為核爆炸圖片的展覽以及“世界與我一起死去”的觀念,對核威脅其實越發不看重。“大多數人對核戰爭毫無興趣,核戰爭這個問題也變得更加無趣……核戰爭爆發時間拖延得越久,我們就會產生越大的錯覺,認為我們正在不斷建立安全保障體系……”因此,《奇愛博士》的核爆炸世界末日主題的循環其實是基于現實人類社會的漠視態度,來建立想象空間以直接的視覺體驗直擊人們眼球。主題的循環是基于人類現實與命運的考量,因此在電影處理時庫布里克刻意將未來的預言現實化。《奇愛博士》是在英國拍攝,庫布里克卻極力地還原了五角大樓的樣子,將僅出現的三個場景都著力現實化。B-52戰斗機的室內空間與室外的飛行空間都處理得如同當下的情狀,《花花公子》雜志和綠箭口香糖增添了現實的元素。
除卻世界末日的主題循環以實現對現實的核威脅漠視態度的沖擊外,文明命運循環的特征還展現在《奇愛博士》結尾的處理上。
美蘇聯合阻擊B-52戰斗機的計劃因為其中一架失聯而失敗。失聯的戰斗機最終將兩枚原子彈投向蘇聯,“世界末日”裝置因為這原子彈而自動啟動。此時,奇愛博士認為既然消除核污染需要92年,那么可以在地球下再建一個活動場地。根據奇愛博士的估算,大概能容納十萬人。于是,美蘇當權者開始各自分配利益,甚至要打破一夫一妻制度。婚姻家庭制度是社會制度的核心,社會是從家庭開始。對家庭的破壞意味著顛倒社會的秩序重新建立。很明顯,這重新建立的家庭秩序又回到了封建制度下男權社會的一夫多妻制。結局讓未來社會又返回原點,人類的發展又重新從地下開始,周而復始地循環過去的命運。
這種社會歷史命運的循環還體現在臺詞上。影片的結尾,奇愛博士說:“Mein Fuhrer, I can walk.” Mein Fuhrer 是德語,意味“我的元首”,是當年納粹對希特勒的尊稱。奇愛博士是德國法西斯戰敗后被美國搜羅到美洲的一批科學家,代表著納粹的遺留。這個句子表面來看意為“我的元首,我可以走了”,其實深入理解是納粹的復蘇,“元首啊,你的事業后繼有人”。這既是對奇愛博士在這場核戰爭中興奮態度的解釋,也是暗示著強權政治核威脅下強國在重復納粹的道路,是對整個人類的非人道毀滅。
這種命運的循環其實體現著一種宗教的輪回觀。宗教的輪回觀從自然的循環體會人類生與死的循環,然后延生到對人類命運的解讀。弗萊認為,“統一了開始與結尾的循環回歸感來自自然——日夜、季節、年月,他們為人類的死亡和再生概念提供了一種模型。” 庫布里克在電影中對人類社會命運與主題的解讀其實暗合了弗萊的“循環回歸感”,使得“未來三部曲”呈現出與當代科幻大片不同的趣味取向。
這種循環也體現在《2001太空漫游》和《發條橙》中。《2001太空漫游》被很多評論家認為是一種進化論的闡釋。但是,從猿到人、從人到太空嬰兒的節奏來看,同樣也可以解讀為一種主題命運循環。每一階段的物種發展到一定的程度(諸如掌握比較先進的技術)就有了踏入新一階段的可能,在新一階段中又循環開始前一階段發展的命運歷程。即使是庫布里克最終呈現的宇宙嬰兒階段,不受拘束地凝視著地球,也是一種回歸到原始狀態的體現。庫布里克的宇宙嬰兒似乎與中國老子在《道德經》里說的“圣人皆孩之”有相類似的傾向。當所謂的進化論上升到一定階段,其實又是返璞歸真,形成了命運的圓形結構。在印度神話中認為時間是創造大神梵天的一場夢,當夢醒了,這個世界都會消失。當梵天再次沉睡,新的世界又開始了。循環,無盡的循環。庫布里克認為“上帝觀念是《2001太空漫游》的核心觀念”,上帝代表著更高一級的文明生物,能夠帶領啟發人類走向新的階段。當宇宙嬰兒凝視著地球時,意味著舊的世界如同梵天一夢般消失,新的世界又要開始了。世界的死亡與新生,在無限的循環中與其他地域的神話和哲學勾連起來,形成庫布里克科幻電影中具有很強解讀性的意象元素。命運循環乃至宇宙循環從這一角度獲得其自身意義,并且在《發條橙》中獲得更直白的解讀。
庫布里克認為《發條橙》的中心在于探索自由意愿。有意思的是在關于自由意志的探討中庫布里克反復使用一種宿命般的輪回來表現亞歷克斯的命運。
亞歷克斯在開始的時候和伙伴毆打了一位流浪漢。當亞歷克斯接受行為主義心理治療出院后又遇見這個流浪漢。這一次是流浪漢和他的伙伴毆打了亞歷克斯。亞歷克斯入獄前為了在伙伴中確立自己的老大地位狠狠地教訓了伙伴蒂姆等人。出獄后,蒂姆和另外一個伙伴成了警察,偶遇亞歷克斯并對他施暴。入獄前,亞歷克斯和他的伙伴在夜晚裝作受傷進入作家家里,侮辱了作家的妻子并毆打作家。出獄后,當亞歷克斯遭受著來自社會的歧視,并且被蒂姆等人毆打得奄奄一息時,再度無意來到作家家中求助。作家認出了亞歷克斯,了解到亞歷克斯接受的治療后,開始折磨他,并以此來實現政治斗爭中對要求實施這一治療的派別的攻訐。亞歷克斯最終不得不跳樓自殺。
諸多報應式的回環情節顯示出電影敘事在主題自由意志上的矛盾沖突,最終亞歷克斯以回歸惡的行為來獲得社會所認可的“正常”。這又是一重循環,回歸惡的本性的循環。在這樣循環主題敘事中更能顯現出個人自由時期的惡與自由意志被剝奪之后社會的“惡”,二者形成鮮明而可笑的對比。
“未來三部曲”的主題和命運循環依靠電影敘事來實現,同時又賦予電影敘事循環的結構設置。在電影的循環結構中體現出結構的循環來自電影特有的空間感。
(二)結構循環:無限想象與圓形空間
諾曼·卡根在分析庫布里克的“未來三部曲”時,認為庫布里克的這三部電影所擁有的共同特征之一便是無限的想象。他對庫布里克想象主題的解釋是這樣的:《奇愛博士》的人物是生活在自己的私人空間中,這種精神病似的私人空間構筑了該電影的想象世界;在《2001太空漫游》的想象世界是從意識層面來解讀,分別解釋了猿人、宇航員、終極形式生命的主人對待世界的想象;在《發條橙》中則是構建了亞歷克斯自我生活的想象世界,包括入獄后亞歷克斯對《圣經》解讀的自我融入。卡根關注“三部曲”中個人空間的意識想象,也是對庫布里克電影深層意識的想象空間的解讀。科幻小說最早來自烏托邦想象。“未來三部曲”作為科幻電影,它本身就是對人類世界的一種想象,是烏托邦或者說是惡托邦的無限延伸。
在想象的無限延伸中,庫布里克將電影空間塑造成圓形空間來表達個人的思考。《奇愛博士》從開頭到結尾的敘事形成循環的圓形空間,人類最終由高科技時代導致的動亂返回已經被推翻的高壓統治一夫多妻時代。密閉的敘事模式使得想象力的塑造更具有爆發力,同時諷刺和隱喻的對象在封閉的電影空間中獲得更強的表現力。在《發條橙》中,每一重敘事都是一個報應式的循環,這種循環在結構上就構成了一個圓形的結構,出發就是終點,終點就是出發。未來時代的社會依舊存在甚至有更嚴重的個人意志與道德或者社會規約的沖突問題。當下即是未來,未來即是當下。而三部影片中對圓形空間結構塑造最突出的應該是《2001太空漫游》。
從元素來看,《2001太空漫游》電影充滿了圓形的構造,例如太空船、飛行器、宇宙嬰兒的外殼。在飛往木星的計劃中,弗蘭克在太空船內運動時奇妙地實現了室內圓周的運動,展現了視覺上的奇跡體驗,同時也形成了一個小的圓形空間。人類的運動永遠處于一個無休止的圓中。電影為了體現計算機HALL-9000的人性特質,不少鏡頭都是嘗試從HALL的角度來實現。透過HALL的圓形鏡頭,看到戴維的繪畫,看到飛行器內戴維和弗蘭克隱秘的對話場景。這種圓形的視角鏡頭將整個電影空間呈現為有限空間內的圓形表現,在密閉的空間中實現對社會的監視。看和被看在電影空間的呈現中表達得淋漓盡致,當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整個人類社會都是生存在被監視的社會狀態中。唯有圓形的空間能夠表達這種封閉的體驗感。觀眾在電影外的世界看電影的世界,電影世界里HALL又監視著戴維和弗蘭克的行動。同樣,弗蘭克和戴維又在圓形飛行器中窺看著HALL。收縮的空間體驗感將一切表演置于圓形構造中,獲得空間感的再度增強。戴維·哈維認為“時空壓縮”的后現代解讀能夠給予電影尤其是科幻電影在封閉式空間表演的意義,解放常規約束中的形象。庫布里克讓圓形的構造元素充滿整部電影,實質上展現著一種密閉空間循環往復的狀態,以有限的空間來容納無限延伸的想象世界。
從《2001太空漫游》的主體架構來看,圓形空間的解讀能夠得到更好地呈現。杰里米·伯恩斯坦在采訪庫布里克關于《2001太空漫游》創意的時候,庫布里克認為“我們已想出的術語中最好的一個就是‘太空奧德賽’,它與荷馬史詩《奧德賽》從某種角度上有一定的可比性。我們突然想到,就像現在太空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一樣,巨大無邊的海洋對于古希臘人來說,一定具有某種遙遠而神秘的性質。”庫布里克的話顯示了這部影片的架構創意來自荷馬史詩《奧德賽》。眾所周知,《奧德賽》是關于回鄉、回歸的主題,出發的目的是為了回歸。那么它本身就是一個圓形的構造。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對這類故事進行了一個結構式的歸納:
“將故事以圖表的形式表現為一個從‘出發’到‘返回’的圓圈。從其日常所居的茅棚或城堡出發的神話英雄,被引誘到挾持到、或是自愿地走到冒險活動的入口。在那里,他碰到一個幽靈般的存在,守衛著這一通道。這位英雄可以擊敗這個勢力,或者設法贏得其歡心,從而活著走入這個黑暗王國……他也可能被對手殺死,降入冥世(肢解,上十字架)。越過這一入口后,這位英雄開始了在一個充滿陌生的而又奇怪地熟悉的勢力的世界中的旅程,其中某些勢力嚴重地威脅著他(考驗),某些則提供神奇的幫助(助手)。在他抵達這一圓形神界的中心低點后,他經歷一次最大的磨難,并得到報償。這一勝利可能被表現為這位英雄與這一世界的女神——母親的性結合(神圣的婚姻)……最后的任務是返回……這位英雄從這一恐怖王國重新升入塵世(返回,復活)。他所帶來的恩物(萬應靈藥)恢復了這個世界。”
這樣的結構圖式恰好和《2001太空漫游》契合。戴維和弗蘭克在最先進的計算機指導下前往木星的宇宙冒險最終在HALL的阻撓和黑石方碑的引導下穿越時空,進入莫名的路易十六時代巴洛克風格與現代簡約風格相結合房間,突破死亡的界限,成為新生的宇宙嬰兒。嬰兒代表著重新開始的狀態,也代表著至高的無邪狀態。當二者融為一體,影片結束。這并不是一個垂直的上升狀態,而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一切都在循環中。戴維所代表的“奧德賽”是現代神話的書寫,在宇宙的圓形世界里書寫人類命運的死亡與新生所形成的輪回。庫布里克認為《2001太空漫游》中是有上帝的,不過是上帝們。“上帝們”代表著比人類高級無數層次的外星生物,凝聚為黑石方碑成為影片外星文明的呈現。上帝的解讀再次驗證了庫布里克對于影片結構的神話模式的仿照,也凸顯了庫布里克的宿命輪回觀的心理。
循環代表著無限地往復,未知過去也未知未來,未來即是過去,過去即是未來。人類的未來社會并不會因為技術的進步而實現烏托邦,《發條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未來三部曲”在結構和主題上反復呈現循環的圓形空間感,將人類現實與未來想象融為一體,展現了庫布里克在電影空間剪輯駕馭的特色和個人對于人類命運和人性思考的觀點。
三、輪回觀主導下的未來憂慮
在這樣的循環輪回敘事中,能明顯感受到庫布里克的“宿命論”觀點。《發條橙》中亞歷克斯經歷過治療后再度回歸惡的開端,亞歷克斯施暴的對象最終又變成施暴者“報應”亞歷克斯,無一不呈現著一種無法解脫的宿命觀。在對《2001太空漫游》的解讀中,評論家安德魯·薩瑞斯認為,“《2001太空漫游》關注無限和永恒,最重要表現的是庫布里克精神的內在恐懼……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自己。”這種無法擺脫的內在恐懼,在宿命論的主導下衍生出電影的許多解讀點,其中很重要的就是庫布里克對于未來的憂慮——人與機器、悖論的毀滅。
(一)人類、機器的異化與博弈時代
科幻片更多的是展現未來生活的狀況,尤其是未來科技生活。在“未來三部曲”中,能夠看到人類與機器的博弈狀況,尤其是庫布里克對機器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
《奇愛博士》中,核武器所代表的技術與機器最終讓全人類走向了毀滅。影片中,由于戰斗機被擊中導致原子彈艙門不能順利打開。昆少校親身到底艙中完成了艙門打開這一程序,并且騎在其中一顆原子彈上無限墜落,最后在原子彈的爆炸中死亡。這種“愛國主義”的瘋狂與原子彈一起失去了人類本身的血肉意義,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一樣不顧一切直奔向投放地點。在機器時代的人類,被異化為機器的奴隸。這種狀況下,機器的不可靠性被呈現在機器在戰斗中受到損傷無法順利按照程序打開。在《發條橙》中,機器的不可靠性則轉為行為主義心理犯罪治療的失敗。庫布里克認為:“現代科學看上去更加危險了,因為它在完全研究透徹之前,就給了我們力量去摧毀自己。”庫布里克極力想要表達人的道德善惡來自人類的選擇而不是機器的控制。人與機器的博弈,機器的不可靠性顯示著人內心的掙扎,無論善還是惡的行為都要突破機器對人的控制。
《2001太空漫游》則展示了機器時代人類如同機器的冷漠以及機器的叛逆不可靠。弗蘭克在被技術包圍的環境中與父母對話是冷漠的,漠不關心。而戴維寧愿一個人下棋或者和HALL下棋也不愿寒暄幾句。最突出的畫面是戴維和弗蘭克一同用餐,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交流,各自觀看個人閱讀器中關于這趟旅行和HALL的報道。在機器和技術的包圍中,兩個人如同機器一般冷冰冰。異化的力量不僅僅體現在人的機器化,也體現在機器的人性化。電影中的報道很明確地說了對HALL的人性化情感設置。HALL能夠以充滿磁性的情感語調和戴維聊天,當面對戴維決定關掉它的情況時,選擇去殺死三位沉睡的科學家和戴維、弗蘭克。機器已經違背了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展現出為求生存而自保的“人性”。當戴維歷盡辛苦回到中控中心關掉HALL的過程中,HALL由最開始誘惑、談判的語調轉變為苦苦哀求,最終以一首《Daisy》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電影既展示了機器的人性化(也許是程序設定的),也顯示了機器人并非是絕對不傷害人而具有可靠性。當技術到了一定程度,人類與機器必然存在一個博弈的場面,如同《銀翼殺手》中的復制人。當機器人有了自己的行動,不可靠性就大大地增加。
庫布里克在“未來三部曲”中對人類與機器的解讀不僅僅是異化理論的電影呈現,也是個人對待機器的矛盾態度呈現。從庫布里克的經歷中,知道他對于新的技術都有較高的熱情。但同時,生活中的庫布里克不愿意坐飛機,開車也極慢。他堅信機器都是會出故障的,具有不可靠性。這種對于機器的矛盾態度其實質是來源于他個人內心的恐懼,無法擺脫宿命觀的恐懼,對未來既充滿向往,又無限憂慮。
(二)個人與規則悖論的毀滅
“未來三部曲”的未來憂慮又表現在影片中無處不在的人類社會的悖論中。《奇愛博士》中R計劃是為了防止總統死掉無人發布命令的尷尬局面。杰克將軍這個部隊中層將領卻因為個人的癲狂利用R計劃來發動攻擊蘇聯的行動。當曼德里克將軍需要給總統打電話報告撤銷R計劃的代碼時,卻發現沒有足夠的硬幣來支付電話費而被拒絕。曼德里克讓抓到他的下層士兵砸開自動販售機獲取硬幣時,士兵一開始是拒絕的,因為這是社會規約所不允許的。即使后來被曼德里克逼迫砸開自動販售機,他仍在嘟囔“如果可口可樂公司追究責任,你要承擔責任”。在社會完全動亂的危機時刻,士兵仍堅守著自動販售機的社會公約,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敬佩。這樣的矛盾效果凸顯了個人行動與社會規則的矛盾,即使這個行動是正義的,仍然可能違背社會規則。《2001太空漫游》則體現在HALL中。人類對HALL輸入指令要求HALL必須隱瞞兩位宇航員此次太空之行的真實目的,但同時機器的設置指令又要求它不得向人類隱瞞。兩條完全矛盾的指令讓HALL迷茫不知該如何處理。于是,當顯示出錯時,HALL對戴維說:“這是你們人類的錯誤。”這里的悖論就完全是人類的秘密設置與通行的基礎規約之間的矛盾,顯現私心與規約的不可調和性導致了旅行事故的發生。機器的不可靠性最終源于人類自身的矛盾和悖論。而在未來憂慮中,庫布里克思考得最多的是個人意志與社會要求的悖論,這呈現在《發條橙》中。
《發條橙》這部影片本身就是在探討個人意志選擇與社會規約之間的悖論問題。經過厭惡治療,亞歷克斯對一切罪惡行為感到惡心。當別人欺負他或者他想要參與淫亂行為時,治療導致的習慣性行為厭惡就會讓他感到惡心從而放棄惡的行為。但這種放棄并非他的個人選擇,而是社會強行治療后強加給他的。他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只能做一個遵守社會規則的“好人”。也就是說,此刻他的個體是不完整的,因為他失去了個人對善惡選擇的控制。當最后亞歷克斯宣布“我完全康復”的時候,他重新開展以前的邪惡行為,卻成為一個完整的個人。個體的完整性與社會道德之間出現了悖論,這正是影片最強烈的探索意義。同時,當亞歷克斯治療完成后返回家中,他成為一個社會意義的“好人”,改過遷善。但是,他的父母卻拒絕了他。當他表面宣布“我好了”再度重返惡的選擇時,他的父親又重新歡迎他回家。影片的最后,一眾紳士淑女熱情地圍觀亞歷克斯的邪惡行為。這不得不說又是對社會道德和個人欲望的矛盾呈現。
個人與規則的悖論被影片呈現得淋漓盡致。這些悖論之后是無序的社會以及引發的個人問題。人性的存在從潛意識來講是善惡兼備的,但當惡完全依靠外來的社會手段所驅除時,個體的完整性不再具備,個人被毀滅。而當無視社會規約時,社會的發展成為一個問題,整個社會的道德體系將會崩潰。庫布里克看到二者的悖論,卻很難找到一條出路。
庫布里克個人的宿命觀呈現在影片中構成了他對未來社會的憂慮。同時,在宿命觀主導下,他的電影空間敘事自然采取了循環的敘事方式來加強這種宿命感,從而無限放大未來憂慮。庫布里克科幻電影的敘事最終還是以現實主義的風格和形式,來書寫內心的不安和永遠無法擺脫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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