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34年9月至10月間,影片《路柳墻花》的編劇姚蘇鳳不滿影評人石凌鶴在《申報》發表的《評〈路柳墻花〉》和在《大晚報》署名“吟秋”發表的《〈路柳墻花〉小言》,兩人之間展開被時人稱為“鳳鶴”之爭的筆戰,進而引發影評界多人參與,成為鑲嵌于1930年代中期“軟硬”大戰中的一段插曲。
【關鍵詞】 《路柳墻花》;姚蘇鳳;石凌鶴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0-0078-03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左翼”影評:基于影像的主流意識形態建構(1932-1937)》(編號2019SJA0420)階段性成果。
1934年9月,明星影片公司拍攝的《路柳墻花》上映。9月17日石凌鶴在《申報》發表《評〈路柳墻花〉》,后又在《大晚報》署名“吟秋”發表《〈路柳墻花〉小言》,兩篇文章引發《路柳墻花》的編劇姚蘇鳳強烈不滿,進而引發了當年9月至10月姚蘇鳳和石凌鶴二人之間的“鳳鶴”之爭。
石凌鶴認為:《路柳墻花》是“記流水賬”“很少有戲的場面”;胡蝶飾演的角色在被強奸、被驅逐后,本應有的被壓迫的痛苦描寫被導演輕易放過;劇本創作是“主題的有意歪曲”,結尾是劇作者創作方式的錯誤。而影片結尾恰恰是被電檢會要求修改后的結尾,為此,《路柳墻花》的編劇蘇鳳感到特別委屈。
實際上,石凌鶴作為《申報》長期撰稿人,發表影評是日常工作。《路柳墻花》不過是他日常工作中極小一個案例。凌鶴在《申報》僅1934年發表的影評文章涉及《歸來》《中國海的怒潮》《體育皇后》《華山艷史》《瓊宮恨史》《香雪海》《再會吧,上海!》《神女》《漁光曲》等,有外國影片,也有中國影片。作為“職業影評人”,凌鶴寫關于《路柳墻花》的評論只是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但他在《大晚報》發表的這篇《〈路柳墻花〉小言》,卻引起一把大火,燃燒了整個影評界。
一、爭辯焦點:凌鶴影評的“雙重標準”
姚蘇鳳在第三次電影茶話會上對自己創作《路柳墻花》的苦衷申訴。影片產生歷經波折:劇本寫成后送審,本來不準拍,羅列許多理由后再送審,總算通過;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主任委員邵元沖讓電檢會留意該劇本,劇本通過后,本該由明星公司鄭正秋導演,但鄭正秋要求姚蘇鳳將該片改成有聲電影,于是姚蘇鳳著手寫對白;后來鄭正秋忙于《再生花》,劇本到了沈西苓處,沈西苓說對劇中生活不曾體驗過,怕不能勝任,于是又改由陳鏗然導演;陳鏗然把本來由胡蝶飾演的主角阿銀改成由徐琴芳飾演,把原來飾演三寶的徐來改成由朱秋痕飾演,姚蘇鳳認為他的劇本是按演員個性寫的,如按陳鏗然的改變,結果肯定不理想,于是影片又改由徐欣夫導演;拍好后再去送檢,批示說徐來飾演的角色不能留在上海,因此結尾又修改成讓徐來飾演的角色回家。原劇本在碼頭上那段字幕是:“要吃飯,總是難,在上海是這樣,在鄉下更不得了,我們自那里去好呢?”但按要求改成:“還是回到鄉下去種田的好。”于是姚蘇鳳將字幕改為:“還是回到農村去吧。”檢查才最終通過。拍好后第一次送審因“內容都是不清不白的事情,不準通過,后來經潘公展先生說情,總算通過,不過對于內容還是修改了許多。”[1]
姚蘇鳳認為凌鶴對《路柳墻花》和同時期的《黃金時代》批評標準不一,堅定認為凌鶴在針對他。1934年9月23日至26日,姚蘇鳳在《晨報·每日電影》提倡影評“清潔運動”,“揭開”凌鶴所寫過的影評內容,“在他所寫的影評中,機械的見解,歪曲的視察,事實的模糊,常識的缺乏,容易使這位多產的影評人失去了觀眾的信仰。”姚蘇鳳認為凌鶴用筆名“吟秋”發表在《大晚報》上的批評是有“敵意”的。他認為凌鶴對自己編寫的《路柳墻花》批評已超出善意而變成“破壞”,相反卻為田漢編劇、卜萬蒼導演的《黃金時代》辯護。他指出凌鶴在《申報》和在《大晚報》兩篇評論自相矛盾,前者承認演員演技優秀,而后者則把其貶斥為“文明戲”,“凌鶴先生已不再是一本正經的影評人而是一個小丑式的政客了。”因此,他呼吁影評界要進行一次“清潔運動”。[2]
對于凌鶴為什么在《申報》發表的觀念相對緩和,而在《大晚報》發表的觀點則相對犀利,魯思回憶說:當時凌鶴在《申報》位置特殊,需保持《申報》影評陣地,組織影評人寫作,所以文章不宜刺激,“凌鶴同志一些富有戰斗性的論文,都是在別的報刊上發表的。”[3]對于《路柳墻花》兩種意見不一致完全可以理解,但作為明星公司的編劇姚蘇鳳碰到這種情形,就難理解了,何況姚蘇鳳也曾是影評界重要人物,對“論戰”已駕輕就熟。1932至1933年間,他曾站在左翼影評人立場寫下大量較為準確觀點。1933年夏天當他被潘公展安排進明星公司當編劇后,逐漸將筆墨轉向創作。夏衍曾回憶:姚蘇鳳雖是潘公展信任之人,但其思想上在當時還是比較“進步”的。洪深也同意姚蘇鳳參加明星編劇會,經考察后再決定去留。洪深對夏衍說,“潘公展派姚蘇鳳來還比較容易對付,這個人滿心想當編劇,只要拍他寫的一個劇本,他就不會搗亂了。”[4]由此可見姚蘇鳳本人是非常重視自己的劇本創作的。姚蘇鳳進入明星公司當編劇后,首先編寫了《殘春》,凌鶴在《申報》發表《評〈殘春〉》時,直接指出《殘春》這樣的作品,“不僅是讀完了以后空無所有,而且在形式上也是拙劣而幼稚的一部多余的作品。”[5]同時其他批評者也認為這“又是一張失望的國產影片”,[6]姚蘇鳳在明星公司的第一片就沒得到好評,《路柳墻花》作為他在明星公司第二部編劇作品,又遭凌鶴等人批判,原本就很委屈的姚蘇鳳不得不拿出曾是影評人的架勢來迎戰,導致矛盾升級。表面看這是一場“影評人和劇作者”之間的爭論,實際上依舊是“影評人”和轉行當編劇的“影評人”之間的論爭,成為“軟硬”大戰中的一段插曲。
對于姚蘇鳳直接針對自己的言論,凌鶴于1934年9月26日在《申報·電影專刊》發表《敬答影評人及劇作者、每日電影編輯、明星公司宣傳部長姚蘇鳳先生》,直指姚蘇鳳利用《晨報》編輯權限大作謾罵文章。他認為討論一個問題時,絕對用不著意氣或謾罵,影評論戰不應超越討論范圍。況且凌鶴認為自己并不存在雙重標準。因為除他之外,還有其他影評人也在批評《路柳墻花》。如影評人蕪青也指出了影片主旨的“歪曲”:“‘回到鄉村去’是正當的出路嗎?怕誰也不會相信,饑餓、貧病是包圍著如今的整個中國農村,橫在那里的,很明顯的是一條死路,那么回鄉村后又怎么辦呢?”[7]作者認為影片應指明一條路,但不應是一條死路,觀點與凌鶴不謀而合。
二、戰火蔓延:其他影評人卷入
凌鶴和蘇鳳二人論戰引發了其他影評人參與。姚選青站在“中立”立場,實際上還是支持了凌鶴。他認為:“《路柳墻花》中告訴我們娘姨是可以給那般少爺蹂躪的,上海是不清白的,當然,不消說得上海是萬惡的亦繁華的社會,至于《黃金時代》呢,告訴我們光陰是一霎的,可貴的,不要把一生的‘黃金時代’平凡的過去,所以黃金時代的意義較路柳墻花來得偉大,來得有意思。”[8]
當時著名演員梅熹撰文《反對調解蘇鳳與凌鶴之爭》,理由是在1934年前很少有影評人與劇作者論戰,或影評人與影評人論戰,而從1934年下半年有了影評人和影評人論戰(“軟硬”之爭),及劇作者與影評人論戰(指姚蘇鳳和石凌鶴之爭)。他相信:“這兩次論戰上的結果,一定能給予一些關于中國目前之電影地趨從及指示。的確的!只有這樣熱烈底爭戰才能歸納些東西出來,推動影壇接近真理的東西。”[9]如梅熹所說,正是在雙方一爭短長的較量中,迫使影評人們對中國電影深入思考,產生大量批評和理論探討文章,促進影壇氛圍活躍,在整個社會中掀起全民關注電影的熱潮,為將電影作為教育方式之一產生了積極影響。
作者方葛“站在影迷的立場”評價“鳳鶴”之爭,認為這是“最無意義的一次”。他認為姚蘇鳳所列舉的石凌鶴罪狀都不具備“殺害中國電影”的力量,而由此要進行影評界“清潔運動”,則是把它對社會的影響看得太重。作者綜合了毛羽、魯思、蕪青等人關于《路柳墻花》的評論,認為“并不是只有凌鶴先生一人以為《路柳墻花》是‘低級的噱頭’,是‘迎合小市民的心理’的,是‘只有暴露沒有指示,終于不夠’的。”并稱姚蘇鳳生氣是多余的,如果他不是一個夜郎自大的劇作者,就應接受批評,且批評越嚴格越好。
靜觀一段時間后,姚蘇鳳的同鄉、著名影評人唐納1934年在《青青電影》撰文,試為雙方調和。對于姚蘇鳳指責凌鶴兩篇評價文章觀念不一及評價《路柳墻花》和《黃金時代》標準不一,唐納認為姚蘇鳳“斷章取義”,凌鶴的兩篇批評文章不但不矛盾,且互為補充。“一個影評人常為應付影刊編者而寫兩篇批評,這不自凌鶴先生始,如果凌鶴先生的兩篇批評自相矛盾,自然是不應該的。但是兩篇批評不僅不相矛盾,而且后者補充前者所曾忽略過的,卻是未可非議的。就兩篇批評講,《申報》上的一篇能更多地批評作品本身,比較(《大晚報》)‘火炬’上側重作者的主觀觀念的一篇為好,想來蘇鳳先生與讀者們都可以承認的。”[10]唐納借機說影評“清潔運動”,不是從現在才開始,而好久之前就已開始了,并指出要“清潔”出去三種影評人:違背大眾的立場的影評人;人云亦云地把‘意識’‘向上爬’胡說八道的影評人;離開內容拼命捧腐爛期形式的影評人。
雖然這段時間姚蘇鳳與左翼影評人產生矛盾,但據夏衍后來回憶,其實自1933年始姚蘇鳳“一直和我們保持著良好的關系,經過抗戰的孤島時期、解放戰爭時期、解放后他在《新民晚報》當編輯,用‘月子’的筆名寫文章,擁護黨和人民政府,直到去世為止。” [11]說明姚蘇鳳雖對凌鶴評論文不滿,但也未越出電影本身,破壞左翼影人正常活動,而僅僅就電影本身進行了“意氣用事”的指責。這也是他希望能在影片公司取得較好創作成果的迫切心理所致。1934年10月3日《晨報·每日電影》刊出《結束蘇鳳凌鶴筆戰》專版,發表姚蘇鳳的《最后說幾句話,但求公正批判》,雙方之間爭論暫告結束。夏衍署名“韋彧”在1934年11月5日《大晚報·火炬》發表《影評人·劇作者·與觀眾》指出:“對于電影作家,只要他們是在進步,或者是有進步的可能,批評者在世界觀盡可以不做分毫的讓步,但是在態度上卻需要最大限度地節制和忍耐。” [12]
可見作為左翼影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夏衍等人更能審時度勢,竭力保護好影評人和創作者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從而確保左翼影評能引領中國電影走向進步的成效。
三、結語
1934年秋天的“鳳鶴”之爭,暫時性地讓“軟硬”大戰喘息片刻。“鳳鶴”之爭平息后,“軟性”大戰又進入新階段。中國電影批評在1932-1937年間用“論戰”方式形成豐富理論成果,留給后人一筆寶貴財富。
參考文獻:
[1]忻炘.兩打人吃請茶:蘇鳳嬌聲喘氣,申訴苦衷[J].影迷周報,1934,1(4).
[2]蘇鳳.站在一個劇作者的立場上,揭開凌鶴影評的內容,從今天起,我們來開始影評的“清潔運動”了[J].影迷周報,1934,1(2).
[3]魯思.影評憶舊[C].中國左翼電影運動,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947.
[4]夏衍.懶尋舊夢錄(增補版)[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163.
[5]凌鶴.評《殘春》[N].申報,1933-10-3(5).
[6]曹涵美.又是一張失望的國產片:“殘春”[J].十日談,1933,(7).
[7]蕪青.評“路柳墻花”[J].影迷周報,1934,1(2).
[8]姚選青.“路柳墻花”及“黃金時代”我談[J].影迷周報,1934,1(4).
[9]梅熹.反對調解蘇鳳與凌鶴之爭[J].影迷周報,1934,1(4).
[10]唐納.從蘇鳳先生的抗議說到影評的清潔運動與消毒運動:一個旁觀者的不知進退的話[J].青青電影,1934,(8).
[11]夏衍.懶尋舊夢錄(增補版)[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164.
[12]韋彧(夏衍).影評人 · 劇作者 · 與觀眾[C].三十年代中國電影評論文選,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705.
作者簡介:
朱萍,女,南京曉莊學院新聞傳播學院講師,電影學博士。研究方向:電影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