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望春風

林鹿詩

一

國慶假期到來時，虞央央胳膊上的石膏終于拆掉了。

她慢慢活動著重獲自由的手臂，想著終于不用再過低聲下氣的日子，心頭仿佛撥云見日，重見光明。哪怕作業一個字都沒寫，她也迫不及待想要開學。

她已經下定決心，開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撕毀和賀明霄的“和平條約”。

說起這個條約，虞央央就一把心酸淚。

暑假的時候，虞央央去鄉下外婆家避暑。身為一呼百應的“孩子王”，她成天帶著一幫小跟班上山下海，逗貓追狗，不務正業。村里的大黃狗不堪壓迫，奮起反擊，把她追得掉進溝里，摔斷了一條胳膊。

于是九月一開學，虞央央就過上了水深火熱的日子。

這根源，就在于她有一個極不靠譜的同桌——賀明霄。

她由于手不方便，許多事情都要請賀明霄幫忙。比如，她一只手沒法拔筆帽，用嘴咬太不衛生，就喊他伸出援手。誰料賀明霄有恃無恐，挑了挑眉：“虞央央，你求我啊?！?/p>

虞央央不敢置信道：“賀明霄，同學之間的友誼呢？”

賀明霄摸了摸心口，微微一笑，露出兩個虎牙尖尖，愉快地說：“很遺憾，我沒有那東西?！?/p>

真是個冷酷無情的boy。

虞央央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扭過身去，讓后桌的女同學幫忙。第二天，她就把所有的筆都換成了按動的。

賀明霄發現她不需要幫助了，伸手扒拉著她的筆袋看了看，忍不住笑著揉了一把她的頭：“還挺聰明的。”

虞央央腹誹：那當然，不然怎么和你斗智斗勇？早被你碾壓成渣渣了。

然而，右手不能用了，問題簡直接踵而至。

中午在食堂吃飯，她笨拙地用左手拿勺，舀飯還好，舀不規則的菜就比較難了，尤其餐盤還是不銹鋼的，滑滑的，菜往往被她不小心撥到外面去了。

賀明霄大搖大擺地在她對面坐下，忽然大發善心地問：“虞央央，需要幫忙嗎？”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虞央央倔強地扭頭，揚起光潔的臉龐，很有骨氣地說：“不要！”

賀明霄也不堅持，了然地點點頭，自顧自吃起飯來。正在長身體的男生，吃飯飛快，他吃完了也不走，坐在原位笑瞇瞇地看著她用勺子和飯菜搏斗。

虞央央極力無視他，如此過了兩天，她感覺自己變成了動物園里任人觀賞的動物，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踢完了，她立刻有些后悔。雖然兩人平時也小打小鬧，可這次使的力氣好像太大了。她抬眼偷看他，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微微皺起眉，顯然是有些痛。

虞央央忐忑不安，心虛得不敢和他對視，連忙專心對付一只鵪鶉蛋。

她已經做好他會翻臉或是生氣的心理準備了，不料賀明霄竟嗓音里帶著些微的笑意，緩緩說：“虞央央，我們簽訂‘和平條約’吧?！?/p>

虞央央被他如此春風化雨的嗓音嚇到了，一個沒注意，把鵪鶉蛋彈到了坐在對面的他的餐盤里，還滾動了兩下。

這一刻，世界以這顆鵪鶉蛋為中心，靜止了。

這也太丟臉了！虞央央的臉頰止不住發燙，看著這顆“叛變”的鵪鶉蛋，簡直欲哭無淚。

賀明霄倒是非常鎮定，他提起筷子把蛋夾進虞央央的勺子里，用花蕊引誘蝴蝶般的語氣說：“簽了合約后，我就照顧你的一切日常，怎么樣？”

虞央央望著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頭盛的大概是世間最甜美的蜜糖吧？

她如此出神想著，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二

如果給這輩子的后悔事排名，答應簽定“和平條約”這件事，在虞央央的心中當屬第一。

因為條約的附加條件是，她每需要他幫忙一次，都要說一遍咒語。

這咒語太過羞恥，虞央央每次說完都覺得生無可戀。

“賀明霄是世界上最好的賀明霄！”她自暴自棄，倒豆子一樣迅速說完，“快點兒，幫我把書包拉鏈拉好，我要回家了，趕不上公交了?！?/p>

賀明霄慢吞吞地幫她收拾好書包，卻不遞給她，兀自往自己肩上一背，問：“你這胳膊怎么坐公交？萬一擠到、碰到了怎么辦？”

“會有好心人給我讓座的吧？”她特意咬重“好心”二字，暗自擠兌他。

賀明霄卻仿佛沒聽出來一樣，面色如常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好心，萬一沒人給你讓座呢？太冒險了。”

說完，他邁步便走。

虞央央被他的厚顏無恥震驚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的書包還在他手里，連忙追上去。他已經在開自行車鎖了，長腿一跨，單腳支在地上，回過頭來朝她微微一抬下巴：“上來，我送你。”

虞央央狐疑地望著他，一時間沒動彈。他這是怎么了？好像和以前一樣，又有點兒不一樣，說不出來哪里怪怪的。

在他催促的目光下，她磨蹭著走過去坐到后座上，用左手抓住他的T恤邊，就聽他道：“虞央央，自覺點兒，咒語呢？”

“……賀明霄是世界上最好的賀明霄！”她閉眼咬牙說完，就感覺身體一輕，自行車平穩地向前駛去。傍晚溫柔的風從她身邊掠過，鼓起他的白色T恤，貼在她的臉頰上，鼻尖便縈繞著一股干凈的風鈴草香氣。

虞央央覺得心跳得有點兒快，不由得捏緊了指尖。

賀明霄似乎感覺到她的緊張，側過頭開口問：“快嗎？”

虞央央下意識以為他問的是她的心跳，慌亂地捶了他一下，欲蓋彌彰道：“問這么多做什么？”

賀明霄“嗯？”了一聲，顯然一頭霧水。他就車速問題征詢一下她的意見，怎么就成了問太多了？

話音一落，虞央央也反應過來是自己誤會了，可是解釋的話只會越描越黑，只得咬著唇將錯就錯，緘默不言。

一時無話，自行車駛過落滿夕陽余暉的河邊，白鳥擦著水面飛掠而過，賀明霄目視前方，不知想通了什么，忽然無聲地笑了。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虞央央這才不到一個月，恢復期還很長。

賀明霄倒是說到做到，只要她說咒語，他哪怕是當牛做馬也沒二話。久而久之，虞央央對他的看法倒是大有改觀。

他們現在已經極有默契，她一遞水瓶，他目光盯在作業上，一手準確地幫她擰開，簡直心有靈犀。

虞央央因為手不方便的緣故，可以少寫很多作業，她叼著水瓶往賀明霄那邊湊，看他一行一行流暢地證明一道大題，不禁心猿意馬起來。

她一會兒想他的字還挺好看的，一會兒注意力轉移到他的手上，盯著骨節處薄薄的皮膚和手背上繃緊的筋脈，伸出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對比了一下。

賀明霄看似專心做題，實則用余光注意著她，看她閑得無聊，便攤開左手懸在半空，說：“來比比?！?/p>

虞央央掌心對向他的掌心，停在距離三公分處，發現大小真的差很大。

她還在仔細對齊，企圖得出精確數據，賀明霄忽然毫無預兆地抬了抬手，干燥的手掌直接貼住了她的手心，道：“你是在量空氣嗎？這樣才量得準?！?/p>

皮膚相觸兩秒后，虞央央腦袋里響起一陣巨大的鼓聲。她咽了咽口水，努力把心臟咽回原位，然后拍開他的手，縮回自己的位子，傲嬌道：“你管我！我就要量空氣。”

她趴在桌上，腦袋扭向窗外，將尺子迎著陽光擺弄來擺弄去，透明迷宮里的鋼珠小球嘩啦作響，橫沖直撞，搖搖晃晃的，總找不到出路。

三

十月八日，虞央央哼著小曲兒，得意洋洋地返校了。

她要向賀明霄展示她靈活的右手，并且向他宣布合約作廢。她再也不需要念那句令人難為情的咒語了，簡直是普天同慶的大好消息。

進了教室門，她抬昂首挺胸地踱到賀明霄面前，伸出右手在他眼前畫了個幸運草，又畫了個同心圓，神態活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賀明霄則抱著胳膊，神色復雜地望著她的幼稚行為。

“怎么樣，我恢復得不錯吧？”

“嗯，不錯。”

聽了他的回答，虞央央冷靜了一些。按照以往的情形，他早該打擊她的氣焰了，現在按兵不動是怎么回事？

他不捧場，她一個人炫耀也無趣，虞央央收起逗他的心思，說：“要上課了，你快讓開，我要進去?！?/p>

賀明霄的表情這才有了松動，像冰面上逐漸蔓延的裂紋。他眉梢動了動，說：“我讓不開?！?/p>

虞央央剛想吐槽他是不是被粘在了椅子上，忽然注意到墻邊靠了一副拐杖。她腦子轉得飛快，迅速看向賀明霄的腿，然后驚奇地發現，他的左小腿居然打著她無比熟悉的白色石膏。

“等會兒，你的腿——”虞央央驚訝了一瞬，對上賀明霄千年一遇的吃了癟的目光，話都沒說完，就捂著肚子笑起來。

賀明霄國慶節去歐洲進行家庭旅行，在阿爾卑斯山上滑雪時，他逞強要滑高級賽道，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己摔成了這副模樣。

風水輪流轉，一個月前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賀明霄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虞央央不由得想要唱一首《翻身農奴把歌唱》。倒不是她幸災樂禍，只是他從未有過的啞巴吃黃連的表情太有趣了。

賀明霄被她笑得惱了，戳著她腰間的軟肉，不忿道：“笑笑笑，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同情心？”

虞央央攤了攤手，非常無辜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很遺憾，我沒有那東西。”

賀明霄一窒。

虞央央背著手，笑嘻嘻地彎腰道：“想站起來嗎？說咒語，我就扶你。”

“你確定要我說？”他瞇了瞇眼睛，語調中有三分玩味。

“當然——”答案脫口而出的前一秒，虞央央對上他幽深的眼眸，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可能會說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話來，于是她忙不迭捂住他的嘴巴，痛快認輸道：“不用了，小的這就扶您起來?！?/p>

賀明霄這一骨折，“和平條約”卻沒辦法解除了。看在他曾經竭盡全力照顧自己一個月的分上，秉持著人道主義精神，虞央央也不能坐視不理。

下了課，賀明霄要去衛生間，虞央央把他扶起來，一路送到衛生間門口，在一眾男生驚悚的目光注視下，他連忙阻止她繼續前進。

虞央央憂心忡忡道：“我得對你盡心盡力，你自己進去能行嗎？”

我不行也得行啊！賀明霄一個頭兩個大，動了動嘴唇，艱難地說道：“你倒也不必盡心盡力到這種地步?！?/p>

哦，虞央央了然，下一秒便收了戲，擔憂秒變絕情，干凈利落、毫不留戀地松開了攙扶著的手。賀明霄在無防備之下失去依托，險些跌倒，好在反應迅速，及時扶住了墻。

他就知道，她不記仇是不可能的。果然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

四

賀明霄雖然腿腳不行，野心倒不小。他平時喜愛運動，這下連著三個星期沒活動身體，骨頭縫都快長蘑菇了，成天對著虞央央念叨：“虞央央，我想打籃球！”

虞央央苦口婆心地勸：“我不是安西教練，你也不是三井壽，咱別在這演《灌籃高手》。你低頭看看你那腿，還打籃球？籃球打你還差不多！你忍一忍，乖啊。”

“我忍不了了，今天放學就去打。我不運球，只投籃還不行嗎？”這次換賀明霄有求于她，他眼睛眨巴眨巴，忍辱負重地賣起萌來。

虞央央推開他毛茸茸的腦袋，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然而說歸說，虞央央到底心軟，放學之后帶著賀明霄去了籃球場。

她把他擺在三分線上，將籃球塞到他手里，“投吧”兩個字說得毫無靈魂。

賀明霄單腳站著，平衡不是很好，瞄了瞄籃筐，第一個球沒有投進，從籃板上彈了開去，落在水泥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籃球骨碌碌滾到鐵絲網邊緣停住，賀明霄望向不遠處的虞央央，虞央央也回望著他，兩個人的腦電波一時間沒有溝通上，茫然互望。

“虞央央，你看我干什么？撿球去啊?！?/p>

“我撿？”虞央央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賀明霄理所當然道：“肯定啊，我這腿腳怎么撿？”

虞央央這才明白，合著他是讓她當球童來了。她無語地看了他片刻，心里喊著“天要亡我”，認命地轉身去撿球。來都來了，總不能不讓他投。

賀明霄站在原地投了半個小時的球，他沒怎么樣，虞央央卻快要累趴下了。她現在只希望他趕快拆石膏，恢復行動能力，兩個人不能再這樣互相折磨下去了。

“累了？”

躺在長椅上的虞央央白了他一眼，臉上明晃晃寫著“廢話”兩個字，控訴道：“你笑得太可惡了，折騰我有那么開心嗎？”

賀明霄吹了一聲短促的口哨：“當然，折騰別人都不開心，就折騰你最開心了。”

虞央央：“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她說完這句，賀明霄莫名其妙想起那張“湊合過吧，還能離咋的？”的表情包，虞央央顯然也想到了一處。明明已經入秋很久，空氣卻忽然灼熱起來，她目光閃爍，站起身低頭便走，被賀明霄一把拉住。

“再陪我待一會兒?！彼f。

腕上傳來的溫度熱得燙人，虞央央垂眸，蝶翼般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慌亂，往回扯自己的胳膊，別扭道：“我要回家——”

許是她掙動的力量導致他沒能站穩，又無處借力，他前后晃了晃，虞央央只覺肩頭一緊，便背對著他撞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夜色似乎就是在這一刻降臨的，漫天星辰睜開了眼睛，風奏出屬于天穹的旋律，她聽見他清晰念出的咒語：“虞央央是世界上最好的虞央央。”

胸膛的細微震動分毫不落地傳遞到緊貼的另一顆心臟，虞央央像被咒語魘住，怔怔地垂落手指，安靜下來。

“還是咒語好用?！彼诙叺托Φ馈?/p>

虞央央的表情一言難盡：“你不覺得這咒語聽起來挺難為情的嗎？”

“所以你在難為情？給我看看?！辟R明霄說完，一手便來捏她的下頜，企圖觀察她的表情。虞央央才不會讓他得逞，兩個人你來我往纏斗了一會兒，賀明霄便也不再強求了。

虞央央穩住腳跟，氣喘吁吁道：“放開我，你重死了?！?/p>

他現在像只大金毛似的壓在她肩膀上，完全把她當成人形拐棍，聞言略有不滿：“你嫌棄我？”

“我沒有啊?！彼乱庾R迅速否認，再想改口，卻已經來不及。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賀明霄雙瞳驚喜地擴大了一瞬，像得到了天大的甜頭，心滿意足地把下巴架到了她腦袋上。

虞央央被他感染，不由得也悄悄翹起嘴角。她莫名覺得，他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搖得很歡快。

五

少年身強體健，恢復得快，不過四五個星期，就拆掉了石膏，虞央央總算松了一口氣。

入了冬，天氣徹底冷下來。今年初雪來得早，紛紛揚揚下了一個晚上就覆蓋了整座城市。

學校里也四處皆白，教導主任在廣播里劃分區域安排各班掃雪。男孩子們樂得出去，不用上課，還能順便玩雪。女同學有特殊情況是不用去的，班長就號召不去的女同學把帽子、手套借給男生用。

虞央央掏出自己充滿少女心的毛線帽戴到賀明霄頭上，然后把配套的連線手套往他脖子上一掛，賀明霄倒不嫌棄這副裝扮有損男子漢氣概，美滋滋地和人炫耀著就出去了。

一個多小時后，掃雪活動終于結束，賀明霄一身狼狽地回來了。

他們在外面打了雪仗，場面一度非?；靵y，他的帽子被扯掉，又不知道被誰胡亂扣上頂紅色的帽子，虞央央新買的粉色帽子就這樣被弄丟了。

她勒令他把帽子找回來，賀明霄理虧，不敢不從，下了課被她監督著挨個班級尋找粉色帽子的下落。

找了一上午，虞央央終于拿回粉色帽子，紅色帽子也找到了失主，是十三班的班花宋愿的，她也在到處尋找，碰上賀明霄好心給她送回來，感激不已，還送給他一杯奶茶。

賀明霄插好吸管，遞到虞央央面前：“熱的，喝嗎？”

虞央央高貴冷艷地拒絕：“不喝。”

“帽子找回來了，怎么還在生氣？”

虞央央跺腳道：“我是氣你沒有保護好帽子。”

賀明霄一臉無辜，解釋道：“我也不是故意的，當時人太多了?！?/p>

同一件事情，男生注重的是結果，女生卻更注重過程，這也是男女生吵架時總是不在一個頻道上的原因。這時候，任何多余的言語都會被認為是借口，其實只要低頭認錯，并保證下次不會就可以了。

然而賀明霄還是個猜不透女生復雜心思的少年，虞央央以此為由和他冷戰了三天，任憑他使盡渾身解數，她都像只縮進殼里的烏龜，把自己防御得嚴嚴實實。

他卻不知道，真正令虞央央心神不寧的，另有其事。

她一直以為賀明霄平日里和其他女生交集并不多，不料那日碰到宋愿。宋愿一見到他便自然而然稱呼他為“明霄”，神情親切又欣喜，完全不是傳聞中冰山班花的樣子。

虞央央雖然平時大大咧咧，這方面的雷達卻還算敏銳，迅速嗅出一絲異常。

可她又不能當面去問賀明霄緣由，顯得自己很小肚雞腸似的，只得把這件事憋在心里。

幸好賀明霄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經常請假不來上學，虞央央有足夠的時間給自己做心理輔導。

就在她好不容易把自己開解得七七八八時，學校里又起了一陣流言。

虞央央上衛生間時聽到了，她起初還不信，但流言說得有鼻子有眼，她沉思著回到座位上。賀明霄正在翻看一沓英文資料，見她回來連忙收起。

他側過身讓路，虞央央不動聲色地蹭進去，用紙巾擦著濕漉漉的手，狀似不經意道：“賀明霄，他們都說你要出國讀書了，不會吧？”

她望著他，這一刻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緊張，甚至還微微笑著，仿佛那真的只是個荒誕的流言，只要他搖一下頭，流言自然粉碎，她依然是他的好同桌。

然而賀明霄眼睛里的光漸漸暗寂，他抿了抿唇，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虞央央的心沉了下去，微笑凝固在臉上，不知所措地抹了抹眼角。

她看向自己的指尖，遲鈍地想：原來自己沒有哭啊，一定是熱得發燙的眼眶將淚水蒸發掉了吧。

六

無視掉賀明霄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就像他們最開始成為同桌時那樣，東西掉了自己撿，也不互相抄作業，小心地避免任何接觸。

他們這樣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次虞央央生理期痛得死去活來，賀明霄一言不發地把一個暖寶寶塞進她懷里。那名為驚蟄的一天，正是柳樹抽枝發芽的日子。

此后春暖河開，姹紫嫣紅的花都開遍。班級去春游爬山時，他第一次拉了她的手，把她拽上一塊凸起的巖石，他們并肩站在石頭上，一覽眾山小，他大喊著向廣闊天地宣布：“我叫賀明霄！這是虞央央，是我的同桌！”

回聲裊裊，虞央央的心里像有層云激蕩，收到賀明霄鼓勵的目光，她也把手攏在嘴邊，喊道：“我同桌是個傻瓜——”

她說完就跳下石頭，被賀明霄追得滿山跑。

他們是同桌，也是歡喜冤家。

她大部分時候神經不是很敏感，猜不透他詭異多變的心思。就在她手臂骨折前一個學期期末，隔壁班一個男生以送生日禮物為由，送給她一兜小零食。

仔細想來，從那之后，賀明霄的態度就變得很微妙。他開始“有償”幫她，不遺余力地凸顯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企圖在她心里占據最特別的位置。

彼時她還吃著怪味豆，毫無知覺地問他：“挺好吃的，你不吃嗎？”

他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說：“不吃！”

與他舉著宋愿送的奶茶問她要不要喝，何其類似。

不知不覺，他們早已懵懵懂懂走到了相似的境地，藤蔓般的心思彼此纏繞，難解難離，分開的唯一方式便是連根拔起，付之一炬。

期末考試就要來臨，虞央央用數不清的題目麻痹腦袋，強迫自己專注于學習。

高三的寒假很短，初五那天迎財神，放完了鞭炮，虞央央便接到了賀明霄的電話。他約她出來見面。虞央央沉默許久，終是答應了。

河邊景象蕭瑟，冰面上倒是熱鬧，許多人在滑冰車。賀明霄也租了一輛雙人冰車，帶著她在結實的冰上滑了許久。風很冷，身后他的懷抱卻很熱。

天空飄起細碎的雪花，他停下動作。虞央央仰頭望去，鉛云如幕，遠山如墨，她幾乎凍僵的頰上忽然一熱，溫熱的淚毫無預兆地落下。

“虞央央，對不起?！辟R明霄想要安慰她的手停滯在半空，怎么也落不到她的肩頭。

虞央央搖了搖頭，她只顧著擦眼淚，淚水卻愈加洶涌。

她明白的，離高考沒有多久了，他隱瞞自己要出國的消息，只是不想擾亂她的心緒，影響到她復習，想要等到六月，一切塵埃落定，再告訴她?？蓻]想到計劃會被宋愿打亂。

“虞央央，我出國了，我們還可以聯系的，不是嗎？”賀明霄溫聲勸慰，心尖顫得發酸，“到時候我每天都跟你視頻，談天說地，和現在是一樣的?！?/p>

虞央央轉過身來，眼睛通紅，呼出的白霧遮掩了心碎的微笑：“宋愿和你一個學校，是嗎？”

賀明霄瞳孔震動，半晌艱難地吐出一個“是”字。

虞央央真的很想告訴他，這么遠的距離，這么久的時差，她沒有信心去爭，也沒有信心去等。她不知道屆時他面對的會是怎樣的風景，無論如何，于她而言，都是極為陌生的風景。她怕沒辦法再和他站上同一塊石頭了。

冰涼的雪花落在睫毛上，被她輕眨著抖落，她深吸一口氣，認真地說：“賀明霄，我們的確很要好，一起熬夜聊過天，道過無數次晚安?？赡阒绬幔繉ξ叶?，兩百頁的聊天記錄也比不上兩張一模一樣的錄取通知書?！?/p>

天幕沉沉，賀明霄坐在那里，像一艘失去了帆的船。

虞央央沒有看他，此刻每看一眼，都是余生夢里的影子。她終于明白，原來只是說一句再見，也需要這么多的堅強。

七

安大略湖第三次冰消雪融時，賀明霄終于修夠了學分，向導師提出了提前畢業的申請。

“Alex，你的成績非常好，真的不準備繼續攻讀下去嗎？”金發碧眼的老師推了推眼鏡，語重心長地向他確認。

賀明霄搖搖頭，眼里映著湖水溫柔的粼光，微笑拒絕：“不了?！?/p>

“雖然我很傷心，”老師遺憾不已，“不過我想宋小姐會更傷心?！?/p>

宋愿確實一直在等他。

在異國他鄉這幾年，兩個本就熟悉的人走到一起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可賀明霄一直沒有接受宋愿。

他曾受人之托把她從派對上帶回租住的房子，她將他困在角落里，眼神迷離，語調含糊地連聲質問：“明霄，為什么不能是我？”

賀明霄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推開一個身位，屋子里沒開燈，月光照進來如紗似霧，他淡然道：“宋愿，如你所說，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卻無論如何改變不了第一次的心動?！?/p>

宋愿無法再欺騙自己，眼神瞬間清明，不復醉意。

那年賀明霄率領校籃球隊獲得比賽的第一名，剛走下領獎臺，回眸便看到梳著馬尾辮的虞央央喊著他的名字朝他奔過來。她張開雙臂，笑得那樣開懷，眼睛彎成了月牙，身后仿佛長了一雙翅膀，乘著風飛進了他的心里。

他記得那天燦爛的陽光，落過雨后的清新的空氣，和她沒收住腳步，一頭撞進他懷里時席卷而來的白茶香味。

“快讓我和獎杯合照一下！”虞央央興奮地掏出手機。

他一秒鐘就吃味了，挑眉道：“只要獎杯不要我嗎？”

虞央央故意裝傻：“要你做什么？”

如此囂張地無視他，怎么能放過？他用力敲了一下金屬獎杯，然后倒扣在她頭上，虞央央被“金鐘罩”罩住，滿腦子嗡嗡響，笑得更傻了。

她就這樣頭上罩著獎杯，拉著他彎下腰配合她的身高，兩個腦袋湊在一起，按下了快門。

這張照片現在還放在他的床頭柜上，伴他每一次入眠。

他一直覺得，只要她還在笑，世界就很美好。

飛機呼嘯著降落在跑道上，賀明霄將外套搭在手臂，去轉盤取托運的行李。等待的過程中，他的手心不停冒著汗，忍不住一次次打開手機屏幕查看。起飛前，他給她發消息說明了自己落地的時間，可她沒有回復。

他忐忑不安，害怕她還怨著自己，害怕她已心有所屬，害怕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都只是一廂情愿。

清晨時分，接機的人并不多，賀明霄環視一圈，眼前是一張張陌生的臉。他緩緩松開行李箱把手，低低嗚咽一聲，失望地捂住了臉。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不知道何去何從。晨光透過玻璃穹頂鋪天蓋地落下來，他遲鈍地想著，或許應該先吃一頓早飯，于是就近走進一家咖啡店。失魂落魄地點好餐，才發現自己忘了換人民幣現金。

他尷尬不已，準備放棄，忽然，身后伸過來一只手替他付了錢。

這只手曾在他眼前畫過幸運草，畫過同心圓。他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按住額頭，回頭看去，對上那道有些害羞又無比勇敢的目光。

手機故障也沒關系，只看到他前半截消息也無所謂，她可以跑遍偌大的機場，穿過無數人群，從天而降到他面前，歪頭笑著說：“找到你了，世界上最好的賀明霄。”

咒語的無形魔力發散開去，蕩盡凜冬寒意，點燃星河長明。

櫻花颯然盛放，這個春天永不散場。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