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大學 商學院,長沙 410083)
城市行政級別對社會經濟的影響正受到決策者和公眾的廣泛關注。隨著城市的快速發展,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城市行政級別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從決策者角度而言,爭取城市獲得更高行政級別有助于更好地彰顯政績;從公眾角度而言,城市行政級別涉及個體就業、工資、居住地選擇并影響幸福感和獲得感。因此,有關“國家中心城市”“新一線”城市等涉及城市行政級別的話題,往往成為全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事實上,學術界關于城市行政級別驅動經濟增長這一新興領域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化。已有大量文獻探討了城市行政級別對城市規模[1-2]、城市房價[3]、公共服務[4-6]、旅游業[7-8]、外商投資[9]和金融業[10]等諸多方面的影響。總體而言,因行政級別不同而形成的城市間不平等以及政府資源配置的行政中心偏向,在市場力量的合力作用下,對地區發展和居民生活產生重要影響[1]。因此,城市行政級別成為理解中國城市治理和經濟發展不可忽視的關鍵因素。
城市行政級別如何影響企業創新?現有文獻對此關注相對較少。近年來我國企業創新能力及其驅動力備受關注。尤其是在新的國際經濟貿易環境下,為適應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企業創新主體地位愈加凸顯[11]。大量關于企業創新驅動力的文獻研究了勞動力和資本投入[12]、對外直接投資[13]、所有權性質[14]、高管特征[15]、規模和負債狀況[16-17]等企業內部因素對企業創新的影響。此外,還有不少文獻著眼于市場競爭程度[18]、政治關聯[19-20]等市場或制度特征對企業創新的作用。但是相比之下,直接分析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影響的文獻并不充分。
本文嘗試從企業所在地理位置視角出發,探究企業所在城市行政級別與其創新績效之間的關系。我國城市具有鮮明的等級特征,大體可分為直轄市、副省級市、一般省會城市、一般地級市、縣級市、縣城和一般建制鎮7 級[1]。具有更高行政級別的城市往往享有更多的資源配置權利,包括財政資金、物資支持和國家政策傾斜等。因此城市行政級別可能是比基礎設施投入、人才吸引、交通設施、創業環境、教育環境等導致集聚效應的更為根本的因素[20]。這也是中國城市與發達國家城市資源集聚方式、發展過程存在較大差異的原因[21]。雖然集聚經濟是造成大城市快速增長的重要驅動力,但它并非是初始的原動力,在初始階段,這些城市的規模為什么會快速擴大?又是什么因素造成的?顯然,這些并非完全可以由集聚經濟來解釋。因此,從城市行政級別入手,而非單純分析城市集聚效應對企業創新的作用,對理解企業創新原始驅動力具有重要理論意義和政策涵義。
更重要的是,現有文獻關于城市行政級別對主體創新驅動的影響尚無定論。一種觀點認為,城市行政級別代表著政治資本的多寡,能夠左右資源再分配流向;城市行政級別越高,在財稅汲取能力、經濟發展權限、控制資源數量及基礎設施等方面就更有優勢,從而能夠對主體創新產生積極作用[11]。例如,Aryal 等[22]發現,由于位于城市的企業的資源利用效率優于位于農村的企業,導致城鄉企業之間的創新水平存在顯著差異。另一種觀點則相反,認為較高的城市行政級別會抑制主體創新[23]。對此有兩種可能的解釋:其一,較高的行政級別會導致市場分割、區域不平衡及地方保護主義,從而不利于市場經濟的發展與完善,妨礙主體創新。例如,謝小平等[24]發現,設址在較高行政級別城市的企業可通過行政配置資源獲得更多好處,企業為爭取更多資源可能會迎合政府的各種訴求,導致資源錯配,從而降低企業創新激勵。其二,根據城市創新驅動理論,較低的城市行政級別有助于促進產業專業化集聚進而激勵企業創新,因為小城市產業專業化集聚程度更高[25]。近年來學術界就上述兩個觀點多有討論,但是結論仍然莫衷一是[26]。實際上,就中國城市發展政策而言,究竟是發展特大城市還是小城鎮也廣存爭論。由于更高的城市行政級別往往意味著更大的城市規模,因此,從城市行政級別與企業創新這一新的視角開展分析,不僅為上述爭論提供來自中國的經驗證據,也有助于為國家完善城市發展政策提供決策依據。
本文使用中國1998—2010 年100 多萬家產值在500 萬元以上的工業企業微觀調查數據和城市宏觀數據,實證分析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及其差異。研究發現,城市行政級別顯著促進企業創新績效提升:一方面,城市行政級別與企業創新績效高度相關,位于市轄區企業的新產品產值比位于縣城城區和鄉鎮的企業分別高出約29.67%、34.37%;但縣城與鄉鎮之間的企業創新不存在統計差異;另一方面,城市行政級別的創新效應非常顯著,隨著城市等級的提高而增強。拓展分析發現,資源配置能力與集聚效應可能是行政級別較高地區促進企業創新的重要渠道。
與已有文獻相比,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盡管人們從直覺上能感受到城市行政級別對創新的影響,但這一效應在理論上仍存爭議。本文基于中國工業企業調查數據,實證檢驗了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進一步增進我們對企業所處政治經濟環境對企業創新驅動的理解。第二,本文為新經濟地理理論中關于地理位置與經濟績效的研究補充了來自城市行政級別視角的新的微觀經驗證據;按照新經濟地理學理論,城市集聚規模效應是促進企業創新的重要原因,本文分析表明,它實際上很大程度內生于城市行政級別。第三,從政策實踐來看,本文實證結果為實踐中廣泛存在的“撤縣設市”“地市合并”等行政級別調整以及城市管理創新提供了理論基礎和實證依據。
隨著新經濟地理學的興起,人們對經濟活動主體所處空間維度的關注日益增多,已有不少文獻研究了地理空間上的產業集聚與企業創新之間的關系,我國城市行政級別也正是行政和地理空間雙重規劃的結合。例如,從知識溢出效應角度而言,大量研究發現,同一行業在地理上的集中經營,很多靈感和信息會被本地創新主體感知和接收,從而促進企業創新[27]。從集聚規模效應的角度而言,企業在地理位置上的集聚可以通過規模經濟縮減企業成本,從而促進企業創新[28]。但是,部分學者認為只有吸收能力較強的企業才能夠通過內化集聚效應所提供的外部知識提高創新績效[29]。
隨著城市行政級別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已有大量研究聚焦于城市行政級別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例如,在經濟增長方面,王志鋒等[30]和王麒麟[2]的研究表明行政級別較高的城市憑借資源優勢顯著促進經濟增長。在城市規模方面,由于不同行政級別城市在權限設置、資源配置、制度安排等方面存在差異,行政級別較高城市的人口和用地規模增幅一般高于行政級別較低的城市[1]。在外商投資方面,曾鵬和秦艷輝[9]發現城市行政級別和產業集聚均能夠吸引外商直接投資,并且產業集聚對外商直接投資的作用會受到城市行政級別的間接影響。在旅游業方面,行政級別越高的城市,其入境旅游流流量越大,旅游業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越明顯[8]。在金融業方面,劉冬媛[10]認為城市行政級別會對金融集聚產生直接正向影響。在房價方面,城市行政級別通過改變地區的資源集聚能力和住房需求顯著影響房價水平[3]。在公共服務方面,由于城市的自然條件、社會經濟因素、宏觀政策存在差異,不同行政級別城市的綠地建設水平差距較大[6];覃成林和劉佩婷[5]也發現城市行政級別越高,其配置公共服務資源的權力越大,越能集中公共服務資源,從而導致城市之間公共服務水平的差距。不過,在資源配置方面,李澎等[4]卻認為在等級化的城市行政管理體制下,城市獲取資源能力不均,導致競爭環境不公平和要素投入相對過多,對資源配置效率產生了負面影響。因此,基于已有文獻,本文提出如下假說:
較高的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有促進作用(H1)。
雖然理論上就城市行政級別對創新的影響機制探析較少,但是已有文獻中關于城市行政級別對經濟效率的機理分析為本文提供了借鑒。理論上,城市經濟高效率的來源主要歸結為兩方面:一是由于地理位置的獨特或資源的豐沛形成的成本優勢,其二則是為城市經濟學文獻所強調的集聚效應[31]。這意味著,行政級別較高地區憑借更強的資源配置能力和集聚優勢,降低了要素成本,有助于促進企業創新。
在實證上,也有不少研究檢驗了城市行政級別對經濟的影響機制。例如,江艇等[20]采用非參數估計方法對1999—2007 年中國工業企業面板數據進行研究,發現城市行政級別發揮作用的渠道主要包括補貼、人才、融資和稅負等。與此類似,王麒麟[2]利用面板混合效應估計方法對2003—2012 年中國城市數據進行分析,發現城市行政級別越高,在社會投資與財政投資上能占據更多的份額,在人口集聚上也能獲得更多優勢,從而有利于提高經濟總量。Baldwin 和Martin[32]也發現在城市影響經濟增長的機制中,人力資本、物質資本和知識資本積累起突出作用。同時,企業在集聚過程中更加注重集聚創新環境,集聚區吸引了更多的高級要素,進而促進產業升級和創新水平的提高[33]。因此,產業集聚一方面可以通過縮短地理距離降低交通運輸成本,促進上下游企業間業務往來,隨著企業規模不斷擴大,邊際成本隨之降低;另一方面,還可以通過共享效應、勞動力市場蓄水池效應和知識溢出效應提高企業利潤率,進而有利于企業創新[34]。
綜合來看,我國城市在行政管理和社會經濟管理方面權利的大小與城市行政級別相對應,而城市行政級別又影響著城市在調動資源、謀求經濟發展、制定政策等方面的能力大?。?5]。行政級別較高的地區可以吸引到更多的財政資金和人才等優勢資源,相對更易成為區域經濟中心,從而優化創業環境和教育環境[20],進而影響企業創新。綜上,本文提出以下假說:
城市行政級別可能憑借集聚效應(資源配置能力)影響企業創新績效(H2)。
本文所用的企業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建立的“全部國有及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數據庫”,即“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爸袊I企業數據庫”的樣本源自全國每年主營業務收入在500 萬元及以上的全部國有與非國有的工業企業數據,具有樣本量大、指標齊全等優點[36]。但是該數據庫也存在樣本匹配混亂、指標缺失以及變量定義混亂等問題[37],這將導致使用該數據庫所得的估計結果出現偏差。為此,采用與周亞虹等[36]類似的處理方法,在使用該數據庫前,本文對樣本進行了一系列篩選:首先,一些關鍵信息與事實不符的樣本都被刪除,如企業成立年份晚于統計年份或開業年份為零等。其次,本文關注的變量信息(如企業新產品產值變量)缺失的年份樣本也被刪除。通過以上篩選工作,本文最終得到包括100 余萬家企業的2507242 個觀測值,覆蓋年份為1998—2010 年①雖然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已更新至2013 年,但一方面,2010 年以后企業新產品產值和企業研發投入(本文核心變量)等信息沒有再調查;另一方面,企業的統計口徑發生了重要調整,自2011 年起調查對象由之前的銷售額500 萬元以上企業調整為2000 萬元以上企業,因此本文使用數據僅更新至2010 年。,涉及全國31 個省份、429 個城市、51 個行業。其他城市層面數據來源于歷年《中國城市統計年鑒》,省級層面數據來源于歷年《中國統計年鑒》。表1 報告了所有變量的定義及描述性統計結果。

表1 變量定義及描述性統計
本文的核心變量是企業所在地的城市行政級別。工業企業數據庫記錄了每個調查企業所在地的城市代碼,根據代碼并綜合考慮企業其他特征信息,本文首先定義了3 個企業所在地城市行政級別的虛擬變量,分別為企業所在地是否為城市市轄區、是否為縣城城區、是否為鄉鎮地區。根據企業所在地信息,這里將直轄市、副省級市、一般省會城市、一般地級市的市轄區統一歸為市轄區,縣城(縣級市)歸為縣城城區,鄉鎮及以下劃分為鄉鎮地區。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對企業所屬3 類城市行政級別的劃分完全依據樣本中企業所在具體位置。例如,如果企業位于地級市(或縣)的鄉鎮地區,則其所在地城市行政級別仍然歸入鄉鎮級別。其次,在拓展分析中,本文根據城市等級將市轄區進一步細分為直轄市、省會城市和一般地級市。表1 的統計結果顯示,樣本中26.11%、13.48%、60.41%的企業分別位于市轄區、縣城城區和鄉鎮地區;直轄市、副省級城市、省會城市和一般地級市樣本占比分別為1.43%、5.43%、9.40%和89.17%。
首先,為考察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設定如下計量經濟模型:

模型(1)中,因變量lnnpdcvluit用來衡量企業i在第t年的創新績效,用新產品產值(對數值)來測度。已有研究常用的衡量企業創新的指標有:研發費用[38]、發明和專利數目[39]及新產品種類數目[40]。其中,研發費用用來衡量企業創新投入,而專利數與新產品種類數則通常用來衡量企業創新產出。由于發明專利并不一定能全部投入市場或轉化為產品或產出,因而發明或專利數目并不能準確衡量創新產出與價值;因此,用發明專利數目來衡量企業創新產出具有一定局限性。此外,企業宣布的新產品數目也不能準確衡量其創新產出價值。工業企業數據庫中不僅包括企業的研發費用,還包含新產品產值這一關鍵變量,本文采用新產品產值來衡量企業的創新產出;與發明專利數、新產品數目等指標相比,該指標可以更準確衡量企業的創新產出能力[41]。不過,為檢驗結果的穩健性,本文還采用企業研發費用作為企業創新的測度,進行了敏感性分析。
urbɑnit表示企業i第t年的地址是否在城市市轄區(1=是,0=否)。countyit表示企業i第t年的地址是否在縣城城區(1=是,0=否)。相應地,β1、β2分別測度了位于城市市轄區、縣城城區的企業相比于位于鄉鎮地區企業而言企業創新績效的差異(邊際影響)。
Zit表示一系列企業特征控制變量:①企業年齡,文獻中通常認為年輕企業會比成熟企業更有創新動力[42];②企業資產總額(對數值),雖然文獻中企業規模對創新的影響方向尚存爭議,但企業規模影響創新的結論已成共識[43];③企業負債總額(對數值),已有研究顯示[42],高技術行業中大企業的研發投入主要依靠企業內部資金,而內部資金相對缺乏的中小企業主要通過發達的股票市場進行融資;還有學者發現[14,44]銀行信貸對企業創新具有顯著正向影響;④企業職工數(對數值),Sjt表示一系列省級層面的控制變量,包括:企業所在省份地區生產總值(對數值)和貨運總量(對數值),用以控制既隨省份變化又隨時間變化的各地區經濟發展及交通狀況。
F表示固定效應,包括:年份固定效應(yeɑrt),用以控制所有隨企業不變但隨時間變化且對企業創新績效產生影響的不可觀測因素;省份固定效應(provincej),用以控制隨省份變化但隨時間不變且對企業創新績效產生影響的不可觀測因素;行業固定效應(industryv),用以控制隨行業變化但隨時間不變的不可觀測因素。μit表示隨機擾動項。
模型(1)的基本估計結果見表2。3 個模型均是在省級層面進行聚類,本文主要關注的是urbɑn、county兩個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即位于市轄區、縣城城區的企業相比于位于鄉鎮地區企業的創新績效差異。第(1)列只有本文關注的兩個核心解釋變量,第(2)列控制了省份、年份、行業固定效應,第(3)列進一步控制了企業年齡、企業資產、企業負債、企業職工數、地區生產總值及貨運總量等企業特征和地區經濟因素。如第(1)列所示,在沒有控制其他任何因素的條件下,變量urbɑn、county的系數均為正。當模型中控制了省份、年份和行業固定效應后,見表2 第(2)列所示,兩個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依然為正,其中變量urbɑn的回歸系數通過1%顯著性水平的檢驗。第(3)列在第(2)列基礎上進一步控制了企業特征變量和地區經濟特征變量。結果顯示urbɑn、county變量的系數仍然為正。平均而言,位于市轄區企業的新產品產值比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高出約34.37%,且回歸系數通過1%顯著性水平的檢驗;但位于縣城城區企業的新產品產值與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不存在統計顯著性差異。
進一步需要回答的是,位于市轄區和縣城城區企業的創新績效是否存在差異呢?為此,本文再以企業是否位于縣城城區為基準組構建如下計量經濟模型:

模型(2)中的變量與模型(1)定義完全相同,但是以不同城市行政級別作為基準組,回歸結果報告見表3??梢园l現,模型(2)中的urbɑn變量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平均而言,位于市轄區企業的新產品產值比位于縣城城區的企業高出約29.67%;但是county變量的估計系數仍然不顯著。這意味著,位于市轄區企業的創新績效不僅顯著高于鄉鎮地區企業,同時也高于縣城城區的企業。
整體而言,上述結果驗證了本文提出的理論假說。給定其他因素不變,城市行政級別越高,越有助于提升企業的創新績效。這也許是因為行政級別越高的地區,城市規模相對更大,具有更有利的信息優勢、政治優勢和社會關系等,從而促進資源集聚和企業創新[45]。這與江艇等[20]關于城市級別與企業全要素生產率關系的研究發現具有一致的邏輯;他們的研究顯示,企業所在城市級別越高,由于享有更多的政府補貼、更強的人才優勢、更便利的融資條件、更低的地方稅負等,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會更高。
上文雖然分析了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整體影響,但基于全樣本的分析會在一定程度上掩蓋地區、行業差異,也就是說城市行政級別的創新效應在不同地區、不同行業可能存在較大的差異。具體而言,我國各地區在資源稟賦、地理位置等方面的差異以及各行業在污染程度、要素投入等方面的差異可能會導致企業創新績效對城市行政級別的敏感程度不一。
首先,為進一步考察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影響的地區差異,這里按照地理位置將全樣本劃分為東部城市樣本、中部城市樣本、西部城市樣本,重新對模型(1)進行估計,結果見表4 第(1)~(3)列。不難看出,位于東、中、西部城市市轄區的企業創新績效均顯著超過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尤其是中部城市和西部城市;位于東部縣城城區的企業創新績效顯著高于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意味著東部城市行政級別的創新效應呈現明顯的遞階性特征,即位于東部市轄區的企業創新績效>位于東部縣城城區的企業創新績效>位于東部鄉鎮地區的企業創新績效,但位于中部以及西部縣城城區的企業創新績效與位于鄉鎮的地區的企業不存在顯著差異。
其次,根據國務院公布的《全國資源型城市可持續發展規劃(2013—2020 年)》,本文按照資源稟賦將全樣本劃分為位于資源型城市的樣本及位于非資源型城市的樣本,重新對模型(1)進行估計,回歸結果見表4 第(4)列和第(5)列??梢园l現,無論是資源型城市還是非資源型城市,位于城市市轄區的企業創新績效均顯著高于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估計系數的大小也相差無幾。
此外,參考王杰和劉斌[46]的做法,本文根據行業污染強度將全樣本劃分為重度污染行業樣本、中度污染行業樣本、輕度污染行業樣本②重度污染行業包括:煤炭采選、黑金礦采、有金礦采、紡織業、造紙業、石油加工、化學纖維、化纖制造、非金制造、黑金加工、有金加工、電力生產。中度污染行業包括:石油開采、非金礦采、農副加工、食品制造、飲料制造、皮羽制品、文體用品、醫藥制造、塑料制品、金屬制品、交通設備、燃氣生產、水的生產。輕度污染行業包括:煙草加工、服裝業、木材加工、家具制造、印刷業、橡膠制品、通用設備、專用設備、電氣機械、通信設備、儀器儀表。,重新對模型(1)進行估計,結果見表5 第(1)~(3)列。不難發現,無論行業的污染強度如何,城市行政級別都對企業創新績效存在顯著正向影響。具體而言,位于城市市轄區的企業創新績效均明顯高于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但位于縣城城區的企業創新績效與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不存在顯著差異,一致于本文的基本結果。就估計系數大小而言,城市行政級別對輕度污染行業的影響最大,位于城市市轄區的輕度污染行業企業的創新績效平均高出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約43.19%。

表3 不同城市行政級別之間的企業創新績效差異檢驗

表4 城市異質性檢驗
接下來,參考謝子遠和吳麗娟[47]的做法,本文根據要素投入情況將全樣本劃分為勞動密集型樣本、資本密集型樣本、技術密集型樣本③勞動密集型行業包括:農副食品加工業、食品制造業、飲料制造業、紡織業、造紙及紙制品業5 個行業。資本密集型行業包括:石油加工、煉焦及核燃料加工業、非金屬礦物制品業、黑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金屬制品業、通用設備制造業、專用設備制造業、儀器儀表及文化辦公機械制造業、煙草加工業9 個行業。技術密集型行業包括:化學原料及化學制品業、醫藥制造業、化學纖維制造業、交通運輸設備制造業、電氣、機械及器材制造業、通信設備、計算機及其他電子設備制造業6 個行業。,估計結果見表5 第(4)~(6)列。可以發現,無論是資本密集型行業、勞動密集型行業還是技術密集型行業,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都存在顯著正向影響。就估計系數大小而言,城市行政級別對技術密集型行業的影響最大,位于城市市轄區的技術密集型行業企業的創新績效平均高出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約52.84%。印證了已有研究關于知識溢出的發現,同一行業在地理上的集中經營所帶來的信息傳播會促進企業創新,尤其是高技術行業。
盡管前文在模型(1)的估計中控制了一系列企業和地區可變因素,以及各類固定效應,估計結果仍可能受遺漏變量以及樣本自選擇等問題的潛在影響。為檢驗前述估計結果的可靠性,這里分別考慮企業自我選擇、變量替代、異常值等一系列潛在問題對基本結果的影響,結果報告見表6 和表7。
首要的一個擔憂是企業所在地的城市行政級別并非隨機,也就是企業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自我選擇問題。如前所言,企業為獲得更高水平的創新績效而傾向于選址在具有更高行政級別的地區,這也是特大型的高行政級別城市形成集聚效應的重要原因之一[48]。如果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那么前述估計結果很可能會高估真實的城市行政級別創新效應。就模型(1)的估計而言,采用固定效應估計較大程度緩解了企業的自選擇問題,為進一步克服企業自選擇問題對結果的影響,這里僅保留樣本中企業所在地位置沒發生過任何變化的觀測值,再次對模型(1)進行估計。這樣處理的邏輯是,如果企業確實意識到了地區的較高行政級別更有助于其創新,那么很可能這些原本位于低行政級別地區的企業會向高行政級別地區遷移。新的估計結果見表6 第(1)列。本文發現剔除部分可能的自選擇樣本后,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估計結果與表3 基本一致。
其次,還需考慮部分企業可能為了提高其創新績效,在某些年份成立新的分公司或選址新工廠對實際估計結果的影響。例如,一旦企業觀測到更高行政級別地區有助于其提高創新績效,那么這些企業除了遷址之外,還可能會成立新的分公司或新建工廠,并在新廠選址過程中,傾向于選擇行政級別更高的地區。為檢驗該問題對結果的潛在影響,這里將樣本中成立的分公司或工廠樣本全部剔除,回歸結果見表6 第(2)列,估計結果仍然穩健。

表5 行業異質性檢驗

表6 穩健性檢驗

表7 進一步穩健性檢驗
第三,前述分析中本文利用企業新產品產值測度企業創新績效,是從產出角度來衡量企業的創新能力。如前所言,已有文獻對企業創新的測度方法各有千秋。為避免單一測度對結果的影響,參考李后建和張宗益[49],這里再利用企業“研發投入”(R&D)這一變量從投入角度來衡量企業的創新能力。在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中,企業研發投入信息僅有2005—2007 年、2010 年的數據,因此這里的樣本有所縮減,估計結果見表6第(3)列。本文發現位于市轄區的企業研發投入比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高出約28.20%,且回歸系數通過1%顯著性水平的檢驗,位于縣城城區的企業研發投入與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仍然不存在統計顯著性差異。
第四,本文還擔心樣本中異常值對回歸結果的影響。為排除潛在異常觀測值的影響,遵循文獻中普遍采用的做法,這里分別剔除企業新產品產值最高1%和最低1%的觀測值。基于縮減后的樣本重新估計模型(1),估計結果分別報告在表6 第(4)列和第(5)列。可以發現,本文的估計結果依舊穩健。
第五,前述所有估計的標準誤均是在省級層面進行聚類,為檢驗結果對聚類的敏感性,這里將模型(1)的估計標準誤在城市層面進行聚類,估計結果見表7 第(1)列??梢园l現,本文的主要估計結果并未受聚類層級的影響。
第六,考慮到樣本中企業的新產品產值存在大量零值,前述采用普通最小二乘法(OLS)估計可能存在偏誤,這里改用Tobit 模型再次對模型(1)進行估計。表7 第(2)列報告了回歸的結果,發現Tobit 估計結果與OLS 估計結果基本一致。
最后,本文還針對企業所有權性質進行了異質性檢驗。結果報告在表7 第(3)和第(4)列,分別顯示對國有控股企業樣本和非國有控股企業樣本的回歸結果。結果顯示,雖然城市行政級別對非國有企業創新的邊際影響幅度低于對國有企業的影響,但是整體而言,二者均通過了1%顯著性水平的檢驗。這表明,城市行政級別的創新效應并未表現出明顯的工業企業所有權性質差異。
到目前為止,本文主要探討了不同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結果顯示位于市轄區企業的創新績效顯著高于位于縣城城區和鄉鎮地區的企業。那么,同樣都位于城市(市轄區),位于不同等級城市(如直轄市、省會城市與一般地級市)的企業創新績效是否存在差異呢?顯然,要全面識別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的影響,還需要進一步回答這個問題。
接下來,參照已有文獻的普遍做法[50],這里首先將城市市轄區(urbɑn)按照等級細分為直轄市市轄區(mun)、省會城市市轄區(pro)和一般地級市市轄區(oth),以進一步探究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結果報告見表8。結果發現,城市行政級別的創新效應整體上存在遞增效應;位于一般地級市市轄區的企業創新效應相對最低,位于直轄市市轄區的相對最高,其企業新產品產值比位于鄉鎮地區的企業分別高出約27.92%和74.25%。

表8 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影響估計
根據前面的理論分析,本文主要從集聚效應(城市資源配置)角度來簡要討論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可能影響渠道。基于已有文獻以及數據的可獲得性,這里用來衡量集聚水平的指標包括城市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城市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城市預算內支出、城市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及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在所在省份中分別所占比重[51]。主要的計量經濟模型設定如下:

模型(3)中,被解釋變量Ykt分別表示城市k在第t年的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第二產業就業人數、預算內支出。Baldwin 和Okubo[51]曾用企業數和產出來衡量地區集聚水平,本文采用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來衡量城市工業企業的集聚水平,用第二產業就業人數來衡量人力資源的集聚水平,采用預算內支出來衡量城市資源對企業的吸引力。其中,地方預算內支出包括基本建設支出、增撥企業流動資金(針對國有企業)、企業挖潛改造資金、文教、科學、衛生事業費等,本文利用該指標來衡量企業從所在城市能直接和間接獲得的資源;該指標越高,企業可能獲取更多資源,從而更有可能形成集聚效應。city_munkt表示城市k在第t年是否為直轄市(1=是,0=否);city_prokt表示城市k在第t年是否為省會城市(1=是,0=否);χ1、χ2分別表示城市行政級別是直轄市和省會城市相比于一般地級市而言對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地方預算內支出的邊際影響系數;Mkt表示一系列城市控制變量,包括城市k在第t年的面積、人口、公路客運量、公路貨運量及地區生產總值滯后項;yeɑrt表示年份固定效應,provincej表示省份固定效應;εkt表示隨機擾動項。
模型(3)的估計結果報告見表9。整體來看,城市的行政級別越高,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地方預算內支出也越高。這表明,城市行政級別越高,越有利于該地區直接和間接地集聚人力、資金等資源和要素,從而促進當地企業創新。

表9 城市行政級別對資源集聚水平的影響檢驗
考慮到利用城市工業企業數量和第二產業就業人數不能完全反映出城市工業在其省份中的相對集聚程度,為進一步檢驗城市行政級別對地區資源集聚的影響,再設定如下計量經濟模型:

模型(4)中Kmt分別表示城市m在第t年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在所在省份中所占比重、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在所在省份中所占比重(剔除4 個直轄市),用以衡量城市工業企業數量、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在所在省份中的集中程度。類似的,孫楚仁和陳瑾[53]利用歷年城市工業就業數與城市所在省份的就業數之比的平方之和來衡量工業在省份內城市間的集中程度。city_depmt表示城市m在第t年是否為副省級城市(1=是,0=否);city_prodkt表示城市m在第t年是否為省會城市(不包含副省級省會城市,1=是,0=否);χ3、χ4分別表示城市行政級別是副省級城市和省會城市相比于一般地級市而言對限額以上工業企業數量在所在省份中所占比重、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在所在省份中所占比重的影響系數,其他變量與模型(3)定義相同。
估計結果報告見表10??梢园l現,城市行政級別越高,城市中的工業企業數量和第二產業就業人數相應地會越集中。這意味著,資源向高行政級別地區的集中會提升城市競爭力,促進企業間資源共享及知識溢出,從而推動企業創新。

表10 城市行政級別對資源相對集聚程度的影響檢驗
城市行政級別越來越成為理解城市治理績效及企業創新驅動力的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本文結合工業企業微觀數據和城市宏觀數據,從城市行政級別視角分析了企業創新的驅動力。研究表明,城市行政級別顯著提高企業的創新績效。具體而言,位于城市市轄區的企業創新績效顯著高于縣城城區和鄉鎮地區,城市行政級別的創新效應隨著城市等級提升而增強。拓展分析表明,城市行政級別可能主要通過集聚人力、物質等資源和要素發揮作用,這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城市地理區位對創新驅動的重要作用。需要說明的是,盡管本文進行了一系列識別檢驗,以排除潛在的企業自選擇行為對研究結果的影響,但囿于數據的可獲得性,本文在因果識別方面有待進一步完善。然而本文提供的經驗事實反映了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績效的重要作用,為未來進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礎。
基于以上研究結果,本文得到如下啟示。首先,關于企業創新驅動力的研究,已有文獻往往關注于城市集聚效應對創新的直接作用。但是,城市為何集聚以及市場和政府的作用孰重孰輕一直以來都是學界討論的焦點。近來發展的新經濟地理理論和新政治經濟學為理解城市集聚和企業創新驅動力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從城市行政級別視角出發,得出城市行政級別對企業創新至關重要,是探究企業創新驅動機制不可忽視的因素的結論。其次,已有文獻關于城市行政級別與城市發展和資源配置的關系頗有爭議。例如,不少文獻證實了高行政級別城市更有助于人口規模擴張和城鎮化[21]。但是另外一些文獻卻發現高行政級別帶來了企業資源錯配,并導致大城市過度膨脹和城市規模控制政策的失效[1]。實際上,“到底什么樣的城市更有助于創新”一直以來也是學界和政界均高度關注的城市發展焦點問題。從促進企業創新角度而言,本文的研究結果一定程度上支持大城市的發展。但是,為避免高行政級別地區迅速“膨脹”及資源配置效率降低,有必要調整區域發展政策,并適當淡化城市行政級別,引導資源和要素向中小城市流動,促進中國大城市和中小城市協調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