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音樂在當代電影配樂中的繼承與發展
——以《哥德堡變奏曲》主題在電影《英國病人》中的應用為例

李弦歌 河南大學音樂學院

《哥德堡變奏曲》的主題采用詠嘆調式的開場，旋律簡潔、清淡但卻優美，左手部分采用同樣簡潔規整且時值相對于旋律聲部稍長的和聲伴奏，一改巴赫復調音樂中每個獨立旋律線條不斷進行追逐式的卡農模仿和卡農模進的發展，此曲的主題更顯得寧靜和主調化，但巴赫規整嚴謹的音樂風格依舊清晰地存在。這首曲子最初是巴赫應時任俄國駐德累斯頓大使凱瑟琳伯爵之約而寫，凱瑟琳因患病夜晚常常失眠，因此就委托巴赫寫一些曲子，在他失眠時讓其演奏師哥德堡來為他演奏，來渡過失眠的漫漫長夜。

《哥德堡變奏曲》至今仍為人們研究變奏曲的范本，可見它在音樂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除此之外，當今的諸多電影配樂也拿《哥德堡變奏曲》的主題直接運用于影片之中，這無疑是一種音樂、藝術與文化的融合與繼承。

一、巴赫音樂在電影配樂中的繼承

電影配樂可分為原創和非原創兩種。原創指當代作曲家根據影片劇情需要而專門創作的一系列標題性質的音樂，這其中的音樂可能彰顯著現當代不同配樂師的風格，但也有可能是當代配樂者為達到某種表達效果，模仿某個古典作曲家風格而創作的一系列樂曲。非原創則指把已有的音樂作品運用于電影中，而不是再為其專門重新創作。通常這個時候，導演會選擇一些合適的古典音樂來穿插進去，進而更好地表現人物心理和劇情發展。在現當代電影中，對巴赫音樂引入的電影作品很多，就拿《哥德堡變奏曲》的主題來說，《英國病人》中的引用堪稱經典：音樂出現的場景是在戰亂不斷的時代背景下，女護士Hanna 發現一架斜躺在廢墟上的鋼琴，她忍不住在鋼琴上彈起的便是《哥德堡變奏曲》的主題旋律，聞聲而來的印度士兵Kip 告訴她鋼琴是德國人喜歡放地雷的地方，Hanna 卻笑著說如果彈的是巴赫，就算有炸藥也不會爆炸，因為巴赫是德國人。

由此看來，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影響的不僅僅存在于他身處的那個時代。經歷過上千年的沉淀與留存，它對于當今時代來說依然保持著新鮮感，它的繼承不僅僅局限于音樂這一方面，同時它在影視配樂這門融合藝術的領域也得到了傳承。

因此，筆者認為巴赫的音樂之所以能得以傳承并運用于更寬的藝術融合領域有以下幾點原因：首先，從音樂史的角度來看，巴赫的音樂具有永恒性和經典性的特征，所謂經典首先表現在他獨特的創作方式，其創作繼承了前人優秀的傳統。嚴格的對位與或優美或歡快的旋律相結合，而各聲部又清晰明了，至今仍為復調音樂的典范。再如，《哥德堡變奏曲》打開了變奏曲的大門，再加上其令人印象深刻的主題旋律的最先呈示，傳承至今也就不足為奇了。另一方面，巴赫的職業生涯并非一帆風順，在巴赫所在的科騰城堡樂團被迫解散時，巴赫轉向為勃蘭登堡的總督工作，那時他的音樂似乎并未受人欣賞，總督欣賞不了他的才華，他不斷被埋沒被諷刺，直到1829 年，萊比錫交響音樂團總監門德爾松重新演繹了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后影響巨大，昔日被埋沒無人問津的大師之作才得到世人認可。由此可見，巴赫的音樂有超越時代的永恒性和較大的格局性，他不受當時所處時代的局限而是站在人類音樂史的大觀之上。如此來看，巴赫的音樂能在今天電影配樂中被繼承并且絲毫不顯得突兀。

第二，巴赫的音樂是理性與“狂熱”感性的有機結合。它以最為平靜規整的形式來表現戲劇的情節沖突與人物復雜的內心。這種耐人尋味的內在發展及矛盾沖突的動力，不是一般音樂所具有的，但同時也往往是戲劇所最為需要的。巴赫的音樂往往是以最為簡潔規整的旋律、和聲、復調形式出現。表面上平靜但又充滿力量，不動聲色地表達出世間萬物的姿態。巴赫的音樂是最理性的，同時也是最感性的，用“狂熱”這個詞語來描繪巴赫的感性也不足為過，因為在巴洛克時期，“狂熱” 因其具有的充沛激情而被視為最為接近真理的一種情感表現，“被賦予了神秘和玄奧的內涵”。我們從巴赫身上似乎也能看出一種“狂熱”的感性特質：1705 年冬任職管風琴師的巴赫為了去呂貝克聽管風琴大師布克斯胡德的演奏，果斷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在交通不發達的當時，巴赫顯然是高估了一個星期的真正時長，他這一去就是一個月，回去之后險些丟掉自己的工作，因而導致兩次受到宗教法庭的審訊；1708 年作為魏瑪教堂音樂總監的巴赫得到科騰城堡王子的賞識，可魏瑪公爵不愿放他走，并將他關進監獄4 個月，這是巴赫為了“跳槽”而鋃鐺入獄；他對音樂有極度苛刻的要求，巴赫生前曾對一名管風琴師的失誤而大發雷霆。據說，巴赫當時暴跳如雷，一把將自己的假發套扯下朝那位管風琴演奏師頭上扔去；此外巴赫還是一名咖啡狂人，他還寫了調侃18 世紀人喝咖啡上癮的喜劇歌劇。他的這些行為在當時看來會被貼上暴躁古怪，甚至是不正常、不可理喻的標簽。但我們也可以從巴赫音樂中聽到其因生活的經歷與磨難而產生的悲劇性因素，這種悲劇性源于他的人生經歷和“狂熱感性”的性格，同時透過巴赫的作品，我們也間接了解、感受到當時人們生活的艱辛。但巴赫還是不允許自己的音樂中充滿絕望，這也源于他堅定的宗教信仰與對生活的熱愛，于是所有的矛盾與悲劇心境終歸化作巴赫音樂中或平靜簡潔規整的旋律或擁有活潑輕快主題的對位等各類音樂之中。于此，結合《英國病人》對《哥德堡變奏曲》主題的繼承與沿用不難發現，影片場景是在意大利一個遠離戰爭喧囂、遠離死亡威脅的廢棄的修道院，在一個全世界都失去理智的戰爭年代，一個年輕護士彈起了巴赫，她心中一定是平靜與向往，一定是上帝和理性，一定是希望與陽光，然而現實卻是戰爭奪取了她的男朋友，在轉移的路上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好友被炸死，由于戰亂她不得不來回奔波躲藏。此時運用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主題，以一種平靜的語氣緩緩訴說，但是人物內心又是被無數感性的情緒和經歷深深傷害，這兩種反差對比不正與巴赫本身的“感性”經歷和其“理性”創作的音樂反差相照應嗎？

無獨有偶，《沉默的羔羊》《辛德勒的名單》《七宗罪》等眾多電影中都可以察覺到對巴赫音樂的引用。總之，電影配樂中對巴赫音樂的直接引用是促使巴赫音樂繼續發展、電影內涵不斷深化的“助推器”。一方面，電影中之所以對巴赫或者巴洛克時期音樂進行直接引用，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其音樂貼近影片所表現的特定時代；二是為了讓電影的情節更加飽滿。將古典名曲作為配樂，與片中情感線、心理線相結合，使人更易理解影片在表達什么。除此之外，“借古喻今”地使用巴赫音樂也使影片顯得更高級更有文化藝術內涵。另一方面，影視中對巴赫音樂的引用直接推動了巴赫音樂的繼續發展與傳播。當今時代，聽古典并且懂古典音樂的人還是占少數，但是傳媒的發達使人與電影的距離越來越近，不懂甚至是不聽巴赫音樂的人通過電影特定的經典場面逐漸理解了巴赫的音樂內涵，這種內涵是影視對巴赫音樂內涵的再定義，即除了巴赫音樂本身的創作動機與內涵外又多了一層“場景化”的新內涵，它使人聽到這個音樂就想到電影中的場景進而想到巴赫。如此一來，即使不聽巴赫音樂的觀眾，在電影中也總能體會的到巴赫的音樂。這樣，巴赫的音樂就會源源不斷地傳承傳播下去。

二、巴赫音樂在現代影視配樂中的創新發展

在當今影視配樂中不僅僅存在對巴赫音樂的直接運用與繼承，還存在對巴赫音樂的創新與發展。盡管巴赫已成為一個時代的代名詞，成為音樂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作品是現當代任何作曲家無法比擬的，但還是有很多現當代配樂大師學習巴赫，將巴赫的作品、作曲風格進行不露痕跡的模仿與發展，并配合影視的需要而運用在其中。

在電影《英國病人》中，除了直接引用《哥德堡變奏曲》主題之外，這部片的作曲Gabriel Yared 還在影片的配樂中將《哥德堡變奏曲》的主題風格一脈相承繼續發展，成為貫穿影片中Hanna 與Kip 感情線條的主題音樂線。

首先，作曲者原創了一首表現Hanna 與Kip 的主題動機。這首主題動機最初呈示于《Let me come》這首配樂曲之中，在電影中最初聽到這首曲子感覺一定會是巴赫的曲子，只是配樂者改變了配器而已，但經過查閱，這首主題確實不是巴赫所作，而是作曲家為沿襲之前運用的《哥德堡變奏曲》主題基調與氛圍而模仿巴赫寫作風格重新創作的一首配樂。這首曲子以主調的鋼琴旋律開頭，左手和聲類似《哥德堡變奏曲》中主題的和聲部分，清晰、簡單、規整且時值相對于右手旋律部分較長，右手旋律部分也為簡單、安靜優美的旋律。在鋼琴彈奏的引子之后，主題動機出現，第一小提琴首先呈示主題旋律，隨后第二小提琴采取卡農模仿的嚴格二重復對位在第一小提琴呈示主題之后進入。兩個小提琴進行的卡農模仿，代表著Hanna 與Kip 感情線的交織，配樂者又一次發揚了巴赫用理性的對位法來表現感情線條的作曲方式與習慣。這種創作方式就是對影片之前所引用的《哥德堡變奏曲》進行發展，并且模仿巴赫復調創作的風格對主題進行變奏。這樣不僅符合劇情需要，而且風格與《哥德堡變奏曲》大致相同，連接性強；同時配器的更換使人在聽到音樂主題的同時，熟悉感與新鮮感兼備。

至于影片配樂對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主題的完整模仿發展創作，則出現在《Convento Di Santa‘Anna》這首曲子之中。下面將電影中的此配樂片段（節選）與《哥德堡變奏曲》主題（節選）加以對比。

由以上譜例節選可得出《Convento Di Santa‘Anna》是對《哥德堡變奏曲》主題Aria 的變奏、模仿與再發展。首先兩曲都為G 大調，且都為行板，速度大約在70 左右，整體基調一致。左手都為和聲式的簡單分解和弦或類似短小音階式的織體。只是右手旋律部分發生了不同變化，電影中的創作配樂像是Aria 旋律的連貫版本，它以連續的八分音符為主節奏基調，將Aria 前三小節長時值欲言又止式的節奏基調加以變化。但從總體音響效果來聽，兩首曲子風格相似，都有輕輕訴說綿延不絕的感受。

除了對巴赫作品風格的發展與作曲技術的運用之外，《英國病人》中也繼承發展了巴洛克時期樂器的使用。在模仿Aria 的新主題出現的第二次，即在《I’ll always go back to the church》中，配樂者就將原本為純鋼琴演奏的主題加以配器的變化，其中首先運用大提琴的撥奏技法來作為前奏以及貫穿全曲前半部分的持續低音與節奏音型，接著主題開始出現，并將原本鋼琴演奏換為小提琴演奏并加入琉特琴與小提琴同時演奏主題旋律，琉特琴音色的融入使配樂更具有巴洛克時期的風格，也迎合了劇情中Kip 帶Hanna 在夜晚教堂中欣賞壁畫的情節，并增添了浪漫的色彩。

總的來看，巴赫的音樂在現當代的電影配樂中得到了較為長遠的新發展，以上內容僅僅從電影《英國病人》的配樂對《哥德堡變奏曲》主題的延續和發展做出了闡述，在其他電影配樂之中對巴赫音樂的模仿和再創作更是不勝枚舉。比如說，最近上映的科幻片《星際探索》將巴赫《馬太受難曲》中的詠嘆調《求主垂憐》旋律直接運用于以合成器為背景鋪墊的音效之中，《求主垂憐》也正應了電影中主人公要父親“發發慈悲”的請求，巴赫的音樂也自然成為了此處一個合適的選擇。影片中還應用了《巴赫平均律》的第一首前奏曲，只不過配樂者把它放在電影中改為了c 小調，剛好與原曲巴赫C 大調的光明形成對比，體現了此時主人公內心的灰暗。由此看來，巴赫的音樂已經融為當代電影配樂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它豐富電影配樂素材寶庫的同時，也被電影推動向前不斷發展。特別是當代影視配樂者對巴赫作曲風格的學習、模仿與沿襲，在繼承傳統的同時也不創新。

“對于音樂家來說，巴赫確實有某種半神的品質。他可以說是完善了一種語言，或者說發明了一種寫作方式，而且我們至今仍在使用。”僅從《哥德堡變奏曲》主題在《英國病人》中的繼承與發展我們就可以看到巴赫音樂不僅僅在音樂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它已經超越時空的限制：仿佛人類面臨終極問題或者無法表達的情感時，自然會想到用巴赫的音樂來表達。可以說，巴赫的音樂為當今綜合性藝術的發展增添了新的動力和不一樣的色彩。從另一方面來說，當兩件事物的融合促進了一件事情的發展，發展總會相互作用于所發力的兩端事物。電影配樂不斷被充實的同時，巴赫的音樂也被賦予了更高更深層次的藝術價值，發揮了更好的藝術效果。巴赫的音樂永遠不會因時間的推移而埋沒，它只會不斷地發展，不斷地被傳播，不斷地被重新理解，而促使其發展的正是巴赫音樂與更多藝術行為的進一步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