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即吾鄉（組詩）

向未

吾鄉

寒山無香客，松下一僧回

竹聽石上泉，松觀枝頭月

我得到了萬物的撫慰

難怪我的舊傷再沒有復發

我尚未入山門

山鳥就紛紛直呼我的法名

一片山翠邊，月落古寺寒

兩只野鳥乘隙飛來

在山邊與古寺之間雀躍

把紅塵排斥在它們生活之外

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自有安排處

歸路本非賒，落葉不怨秋

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必然也有這么一天

當我要入土為安

會跟落葉親吻紅塵一樣

有這么輕盈這么沉寂嗎？

愁猶勝客歌，病來淡相守

我曾經擁有而現在又要放棄所有

我曾追求喧囂而忽然要永久地寂默

我能夠用想象到的未來的形狀

再推測出落葉到地面的距離嗎？

落難時最想去的地方，居然還是吾鄉

借道

每一個山頭都在躲避或者逃避我

每一片云彩都在躲避或者逃避山頭

隔著尚未聊完的話題

我步入閑云。山頭話歸正傳

離歌舒卷。一個山頭能陪一根白發老

一根白發又能陪一個山頭到白頭？

莫道相遇晚

山頭約會云煙

每一次都遠離舊情

每一次都能很深地放浪

每一次都迂回至對方的蔚藍

每一次又極虔誠地匍匐在天梯前

寸腸千縷，新愁最難寫

浮光后，云彩不斷獲得力量

而山頭也相應拔高自己

嘲笑伴隨過失填滿我的身體

一襲紅袈裟裹著紅塵與閃電

冷靜的血痂無依無靠

我不得不依偎山的意志

恩威并舉。收復浮云

推開迷茫，我驚詫于

你定格西窗的側影

我虛擬一池湖水，捧起山頭

云彩與我，相擁而泣

青嶂嶺

猿抱子歸青嶂嶺

在火燒云的背景下

是我孤獨時安祥的注視

記憶埋葬死去的記憶

痛苦埋葬死去的痛苦

青嶂嶺沒有背叛我的愛

就在我收攏我的悲傷時

青嶂嶺拒絕窺視我的衰弱與衰老

山中絕世境，萬法自成林

下一個十年，下一個十年

青嶂嶺若視我為親人

我不要季節再往上長

不要與亂世中的詩人為伍

不要用懺悔的內心渴求救贖

不要青嶂嶺比一首偈語還謹慎

我要在此筑巢而居

呵護我內心不敢示人的卑微

流水彎幽處，萬峰圍繞一水生

山疼痛時，水是良藥

水疼痛時，山是良醫

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你不好

在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以后

離經叛道的人呵良心未泯的人呵

讓我們一起在此加倍珍惜

2019 年的吉祥寺

宮殿敞開，往事正在回來的途中

一念三千，眉動閑愁

一個詩人如果寫不出好詩

那他就應該遠離鄉土

顛沛流離飽受鄉愁折磨之苦

黑暗醒來，黎明的鎖孔插入憐憫

表白寂然，炊煙升空

一個詩人如果寫出了好詩

那他就應該回到故鄉，隱姓埋名

——飽嘗荒寂溺愛之痛

袈裟是我的百衲衣，有我心儀的孤獨

我贈袈裟天地，袈裟陪我禪寂

在吉祥寺，當苦與孤獨相遇

我不愿花開是不愿看到花開后凋零

花開花謝的驚艷將往事帶到我身邊

與花寒暄的人喜歡對著花笑也喜歡對著我笑

身披袈裟回頭，我是我的此岸也是我的彼岸

再回頭，你我之間，三更月下，袈裟為岸

很想徒步返鄉

你把手腕上鍍金的時間往后撥

時光倒流，我只有痛苦

風吹草長的記憶即便能抵達

又何妨不是另外一種傷害？

仿宋的念想

疊成落日下的廢墟

相忘的地方

沒有一片落葉

我跨越的河流

每一條都有月光流淌的余溫

我爬越的高山

每一座都沉默如金

從含苞到落花，只要一季

從落花到含苞，至少一年

從生到死，就是一口氣不來的時間

從死到再生，沒人知道要多少年

年歲漸荒，年關漸近

我忽然想轉身，徒步返鄉

去尋找族譜上的芳名

去看看族譜上的地方

那些碑的殘骸和碑的殘銘

未必能等到我修成正果

我的肉身攜帶月光

夜夜都在找尋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