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 禮

■ 胡笑蓓

時 間

1949年夏，解放軍南下湖南時。

地 點

湘東醴陵黃茅嶺。

人 物

婆 婆——女，70歲左右，左權之慈母。（老旦行）

羅軍長——男，30多歲，解放軍四野第40軍軍長，曾經是左權的部下。（凈行）

滿 崽——男，即左權，30多歲，抗日名將。（老生行）

麗 兒——女，14歲，孤兒，婆婆帶大的。（花旦行）

絲 瓜——男，13歲，孤兒。（小丑行）

芋 頭——男，13歲，孤兒。戰亂使他們流離失所。（小丑行）

先 生——男，60歲，教過兒時的左權。（老生行）

解放軍戰士若干。

【湘東老屋，屋檐下有一個燕子窩。

【急促的鐘聲。

【教書先生疾步上場，呼喊：“糧子來了，糧子過老關了，大家快上山，躲到樹林里去！”

【驚鳥，村民們躲兵逃難的聲音，遠去。

【婆婆不安地走上。

婆 婆（唱）紛紛亂世何日得安寧？

呢喃燕叫娘揪心。

烽火連年苦，

日寇敗走來白軍。

左權兒，我的滿崽，

你看這燕兒也知歸窠穴，

我兒你何時回家門。

麗 兒（心急，上）

（唱）聽說是兵馬過老關，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攙著、扶著、背著、抱著，

進了山，躲起來。

麗兒我心急回家轉，

要勸婆婆快離開。

婆婆呀，我的養祖母，

你站在門口發什么呆？

麗 兒婆婆，

婆 婆麗兒回了！

麗 兒走兵了！都說糧子過老關了。糧子，兵（仿兵），知道不？

婆 婆知道。

麗 兒快隨我上山去。村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婆 婆我在等我的小燕兒。

麗 兒哎呀，等什么小燕呢，一會兒糧子來了，殺人呢。

婆 婆我怕他？一把把年紀，我怕他殺我？

麗 兒（讓步）行行行。等小燕，等小燕。小燕兒怎么了？

婆 婆小燕兒一早就飛出去了。多半是嚇著了，這會兒還沒回。

麗 兒哦。

婆 婆懂事呢！飛來飛去叼黃泥，把個窩窩壘得嚴嚴實實的。

麗 兒（小聲）把您的那些寶貝，藏得嚴嚴實實的。

婆 婆對。（小聲）你滿叔寄來的信，還有這幾年寄回的東西。呶！（指屋檐下）

【行弦，麗兒登高，從燕子窩內取信，撣灰，交婆婆。

【絲瓜，芋頭上。絲瓜手里端著一碗扣肉，芋頭手上端著一條做熟了的魚。

婆 婆絲瓜，芋頭？

麗 兒（驚奇）扣肉，魚！你們這是從哪里端來的菜？

絲 瓜（得意地）王家老屋辦酒，菜剛上桌，聽說糧子要來，客人“嘩——”，全跑了。

芋 頭我倆就端著，呶，來了。

絲 瓜給婆婆吃。

麗 兒喲！

芋 頭（殷勤地）婆婆，您病了這么久，該吃點好菜。

婆 婆送回去！你們這是——偷！

絲 瓜擺在那兒也會被狗吃了。

婆 婆被狗吃了也不能偷！沒準糧子走了人家還要開席呢。

芋 頭婆婆，您身體不好，我們怕——

婆 婆怕我死啊？告訴你，孩子，你滿叔沒回，婆婆我不會死的。送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芋頭絆了一跤，扣肉撒一地，二人搶著拈了吃。

麗 兒婆婆你看！（拾柴棍撲）

絲 瓜打我做什么呢？我是端給婆婆吃的。

麗 兒端給婆婆吃的，說得好聽！（再撲）

芋 頭打就打！（嘀咕）以為真的怕你？（大聲）秋絲瓜！

絲 瓜呃！洋芋頭！

芋 頭到！

二 人（作威）哼哼！

【三人開打。

婆 婆（急了）小祖宗哎，怎么打起來了，這這，來人啊！來個把人啊！

【一個有力的男聲內應；“來——了！”

羅軍長（內唱導板）跨長江南下挺進！

【一隊解放軍戰士急行軍上。走邊，走身段。

羅軍長（上，唱〔回龍〕）

奉軍令，入湘東，

北路軍、東路軍，

進湘部隊日夜兼程，

繞道醴陵黃茅嶺，

看望一位老母親。

羅軍長媽媽！

婆 婆（條件反射地）滿崽！哦，哦，（發覺錯了）

羅軍長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婆 婆解放軍？

羅軍長就是當年的紅軍，八路軍。

婆 婆滿崽的隊伍？我的滿崽左權回來了？（大喜）麗兒，趕緊泡茶呀！

麗 兒哎！（團團轉）哪里去找這多茶杯呀！

婆 婆蠢子！飯碗，菜碗，全用上，不夠到王嬸家借！還有李嬸，張嬸，家家都有！

麗 兒呃！

【歡樂的音樂。麗兒取碗泡茶，絲瓜芋頭送碗入。婆婆歡喜。

【麗兒送茶給羅軍長，婆婆渾身上下打量，搖頭）

婆 婆（唱）我兒沒有這樣魁，

羅軍長（唱）吸吮著太行清凌的水，

婆 婆（麗兒送茶給另一戰士，婆婆打量，搖頭）

（唱）我兒沒有這樣瘦，

戰 士（唱）吹拂著塞北淩冽的風。

婆 婆（麗兒送茶給又一戰士，婆婆嘀咕）

（唱）兒啊，兒……

全體戰士（唱）太行的水，塞北的風，

鑄成鐵打的筋骨火紅的心。

一戰士這是我們羅軍長。

婆 婆啊，羅軍長。

羅軍長一班長，帶幾個戰士，劈柴，挑水，干活！

一班長是！（領戰士下）

婆 婆麗兒啊！

麗 兒婆婆！

婆 婆你滿叔呢？怎么你滿叔不來見娘呢?他還沒到么？你去看看！

麗 兒呃！（剛走幾步，迎面碰上教書先生，手里拿著一張舊報紙。

婆 婆先生來了。（轉對軍長）軍長啊！

羅軍長媽媽！

婆 婆（說話哆嗦起來）左權呢？我的滿崽呢？他上上個月還寄來了信，還有錢，

羅軍長哦。

婆 婆這信這錢，(展示)你看，左權寄。

羅軍長……

婆 婆怎么，白紙黑字，還有假么？

先 生婆婆，您別急。

婆 婆先生，我怎么能不急呢，倘若不是我兒，這些年，又會是誰給我寫信，寄錢呢？

麗 兒婆婆！

婆 婆軍長，你說呀，

羅軍長……

婆 婆說呀，軍長！得了這些錢，一家人有了飯，渡過了難關，我左張氏雖然還不起這個情，心里總得有個念想，得知道是誰呀，

羅軍長是周恩來周副主席指示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的同志寄的。

婆 婆寫的是左權的名呢！

羅軍長以左參謀長的名字寄的。

婆 婆啊！（急）給婆婆我寄來的一兩黃金和一個戒指呢？

羅軍長是總參謀長葉劍英同志請人從香港寄來的。

婆 婆啊？（自語）我說呢，我兒子信上說，（遞信）先生，請你幫我念。

先 生（念信）“母親，亡國滅種的慘禍，已臨到每一個中國人民的頭上，我們決心與華北人民同甘苦共生死，為了民族國家的利益，過去沒有一個銅板，現在仍沒有，過去吃草，還準備吃草，”

婆 婆“過去吃草，還準備吃草。”多苦啊。我說怎么會有這么貴重的東西寄給我，我好糊涂啊！

麗 兒婆婆，若不是這錢，這些年，我們怎么活啊？

婆 婆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兒左權呢？

先 生婆婆！

婆 婆我問軍長！（走近羅）軍長，左權呢？

羅軍長（跪，哭）左權沒有回來，我們都是您的兒子。

婆 婆他沒有回來……

羅軍長左參謀長——為國捐軀七年了。

婆 婆啊？（茶杯落地，脆響）七年了！麗兒，民國十二年，他一十八歲離開黃茅嶺，整整二十六年，我每天站在那大門口……（說不下去）

麗 兒（唱）早也望，晚也望，

望了清早望黃昏。

不曾想二十六個年頭后，

望來了千軍萬馬到醴陵，

全體戰士（唱）看望我的老娘親。

【婆婆哭。

羅軍長那是1942年5月25日，八路軍總部被日本軍包圍，作為八路軍的高級將領，左權同志放棄個人突圍的機會，臨危不懼，冒死指揮，血染太行，以身殉國。

羅軍長（唱）五月的鮮花開滿太行，

殷紅的鮮血山間流淌，

痛失全軍優秀指揮，

大地悲吟，江河哀唱。

【一戰士遞上左權的遺物，一床軍用棉被。

【羅軍長將棉被送到婆婆的手上。

婆 婆（接被，撫摸，臉貼）這是我兒用過的被子啊！

羅軍長是的。

婆 婆（唱）兒啊！

撫棉被，似見人，

被子上面有體溫，

痛煞娘的心。

我的兒你兩歲上失了父親，

苦命的娘帶著你姐弟四人。

一床棉被多人蓋，

顧了頭就顧不了身。

你總是爭著睡外邊呀說你不怕冷。

我懂事的兒啊，娘的臠心。

羅軍長（唱）銜泥燕子爭歸舍，

將軍一去不回程。

先 生（拿出報紙）羅將軍，老朽想問問，這張報紙——

絲 瓜（一把搶過）看，報紙！

婆 婆（看見了）麗兒，這草地上是睡著一個人么？

麗 兒（搶過報紙）啊？！

先 生軍長，老朽不知這報紙上說的是真是假，加上近幾年的來信，也不像左權的筆跡，心里急啊……

羅軍長（接過報紙，悄聲）老先生，這是一張敵偽報紙，這種圖片，不能讓左媽媽看見的。

先 生哦哦，對對！軍長啊，左權是我最好的學生，他為國捐軀，我是痛心疾首啊！

麗 兒（捶打絲瓜）讓你多事！多事！

絲 瓜哎喲，哎喲！

婆 婆算了，我老眼昏花，什么也沒看清。

羅軍長媽媽，左參謀長是我的老首長，在蘇區反圍剿，長征路上過雪山草地，打日寇東渡黃河轉戰太行，我一直跟著他的。

婆 婆我謝謝你跟他在一起。（抹淚）

麗 兒婆婆，想哭您就哭出聲，莫憋著。

婆 婆（終于放聲，對空呼喊）老天爺啊！我看見了，我看見我滿崽的樣子了，他睡在那冰冷的地上……剜娘的心哎！

（唱）賊日寇，喪天良，

殺了他還要開棺曝尸野地躺，

疼煞為娘！

我的兒你單衣薄衫冷不冷？

我的兒你渾身血污疼不疼？

你饑不饑呀渴不渴？

累不累呀悃不悃？

說給娘聽。

【幻現滿崽左權。

滿 崽（唱）娘莫悲聲！

鐵骨鋼筋是兒身。

我中華遭受著千古劫難，

兒粉身碎骨換一個海晏河清。

做兒的未能夠身邊盡孝順，

反倒是先走一步娘送了黑發人。

對不起我的老娘親！

婆 婆我的滿崽，在太行山走的，我當娘的住在黃茅嶺，他走了七年我不知道——兒啊，

（唱）兒啊兒，娘想抹一抹兒的眼睛。

滿 崽（唱）母親怕兒目不瞑。

娘的手輕輕，

婆 婆（唱）娘的手溫溫，

滿 崽（唱）溫暖了兒的心。

自離家南征北戰多方奔走，

忘不了慈祥老母手溫馨。

忘不了深夜燃燈紡紗線，

忘不了牽兒上學路泥濘。

忘不了五更雞鳴兒離黃茅嶺，

我的娘兩眼噙淚招手頻頻。

多謝母親皴裂的手，

為兒擋雨喚天晴。

婆 婆（唱）我兒盡管放心去，

娘養老送終有鄉鄰。

二 人（唱）母子連心心相印，

兒雙眼合上娘安心。

滿 崽娘，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好日子就要來了。（隱）

婆 婆滿崽，你安心沉睡吧，娘趕不上好日子了。娘活著就是因為有你，你走了，娘過不了多久就會來了。

全體戰士娘！（戰士們上）

婆 婆（向先生招手）有勞先生代筆，我有話。

先 生好。您請說。

【音樂，婆婆手示，先生疾書。畢。

先 生婆婆請聽：“吾兒抗日成仁，死得其所，不愧有志男兒，現已得著民主解放成功，犧牲一身，有何足惜，吾兒有知，地下瞑目矣！”

婆 婆寫得好！（端杯對空遙祭）滿崽，你聽到了嗎？你喝酒啊，喝啊，娘來祭奠你了！（三個孤兒跪，全場哭。祭畢，婆婆走向羅軍長）軍長！

羅軍長（靠近）媽媽！

婆 婆有勞你們大老遠的來看我，這山村小地方，娘不能為你們做一頓飯，也不能留你們歇一晚，你們走吧，再晚就看不清路了。

羅軍長好。軍情緊急，我們連夜還要奔赴前線，解放全中國，讓媽媽和鄉親們過上好日子！（握婆婆手）

婆 婆走吧，都走吧。（哭）

羅軍長（唱）母親的眼淚滴在手，

人民的囑托記在心，

天邊一抹火紅色，

千軍萬馬告別黃茅嶺。

【群鳥齊鳴，燕語聲聲。

麗 兒（指著藍天）婆婆，小燕子回來了！

婆 婆呵，我的小燕子回來了！（對戰士們揮手）你們放心走吧。

【小燕子撲騰鳴叫，全場聚光。

羅軍長全軍列隊，整肅軍容，立正，向右看——齊！

羅軍長中國人民解放軍四野第四十軍軍長羅舜初，奉軍委命令，代表老紅軍，代表八路軍，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向左媽媽敬禮！

【絲瓜、芋頭站在隊伍中，學著敬軍禮。

全體戰士媽媽！我們都是您的兒子！敬禮！

【鐘聲雄渾，軍號齊鳴。

伴 唱（朱德悼詩）

名將以身殉國家，

愿將熱血護吾華，

太行浩氣傳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

【字幕：五個月后，左權將軍的母親在老家黃茅嶺逝世，走完她苦難而堅強的一生。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