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樂隊，回80年代蹦個迪

許曉迪

2020年8月13日，馬賽克樂隊在北京接受本刊專訪，從左至右依次為鼓手高欣、貝斯林玉峰、主唱夏穎、吉他卓越。（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1987年，隨著美國電影《霹靂舞》的引進，中國掀起狂熱的霹靂舞浪潮。那是在強勁舞曲里長成的80年代，舞池、大街、公園、客廳，人們旋轉跳躍擺動抽搐，一旁是音量扭到盡頭的單卡錄音機。

同一年，香港導演王晶拍了一部《精裝追女仔》，講4個男人追女孩子的故事。那是在香港電影里浸泡的80年代，王晶的“無厘頭”開創了港式喜劇的一脈路數，一種可能沒什么營養，但真情實感笑過的幽默。

2019年，既熱愛強勁舞曲，又鐘情香港電影的馬賽克樂隊，在1987年的文化版圖上找到了拍攝《霓虹甜心》MV的靈感。故事里，主唱夏穎是前搖滾明星，吉他卓越是漫畫家，貝斯林玉峰是霹靂舞愛好者，鼓手高欣是集團老總，4個人同時愛上了女主角。拍攝的地方是成都一家美式漢堡店，大家在迪斯科球的反射中，歡樂地跳著舞，每一步摩擦，都是上個世紀的步伐。

在《樂隊的夏天》第二季（以下簡稱《樂夏2》），馬賽克樂隊是第一支出場的樂隊。他們穿著MV中的同款黃色西裝，一邊洗腦地重復著“Darling darling save me”，一邊左搖右晃，輕輕舞動。這首迪斯科小甜曲，散發著熟悉又遙遠的年代氣息，把人拉回八九十年代的迪廳，甜蜜、慵懶、輕松、快樂。

夏天的樂隊，正適合如此開場。

快樂男生

“Chill（輕松的）”，是夏穎用來描述自己樂隊風格的高頻形容詞，也是他參加《樂夏2》時的心理活動，“就像參加了一場不太一樣的音樂節”。他數著那些好玩的事兒：沙發、自助餐、派對、投籃機、游戲機，還有五條人樂隊的表演，“我人都笑沒了，就‘啪……”他做了個“倒地”的姿勢，帽子還穩穩地待在頭上。

夏穎的海軍帽，是馬賽克演出時的標配之一，“當時最喜歡戴一個帽子，穿白色的衣服，像海上的浪子一樣，挺酷的”。其他三人對這個比喻報以有聲或無聲的笑。演出時，他們都穿西裝，前后有過7個顏色，紅白綠黃藍黑紫，每場穿什么大多憑感覺;現在坐成一排，有中筒襪配球鞋的，有光腳配涼拖的。

《樂夏2》播出后，B站上關于夏穎與馬賽克的“考古”視頻一下多了起來。比如“高雄事件”。2018年深夜高雄的街邊攤，一場主唱和三位樂手關于調音的技術討論，以夏穎被林玉峰飛踹一腳而結束。隨后，肢體沖突轉變成浪漫言情：“我踢完那腳就后悔了，你打回來都可以。”“我愛你，我怎么可能打你，我就是怕失去你。”

在《樂隊的夏天》第二季，馬賽克樂隊是第一支出場的樂隊。

比如“醉漢出丑”。2017年冬天，夏穎在昆明演出后，身穿花短褲，回錯酒店的遭遇，以“醉漢出丑民警解圍”為題，上了一檔民生電視節目。“我喝醉了，對不起，回到一個錯的酒店。”視頻里，他的臉打上了馬賽克，對趕來的民警說：“我是馬賽克樂隊的主唱。”

比如“快樂男生”。2007年夏天，夏穎參加了《快樂男聲》，宣傳片里穿一件銀灰色馬甲，歪頭一笑：“我很快樂，很好玩。”當年，他去朋友店里玩，回家路上被一位電視臺主持人拉去參加海選，抱著玩玩的心態，唱了一首當時所在樂隊壞蘋果效應的歌，沒想到就過了。

成都賽區50進10的比賽上，夏穎和其他4個男孩坐在薄荷綠的沙發上，唱著陳奕迅的《謝謝儂》。其他人有rap的，有跳舞的，他分到的詞不多，在臺上扭得束手束腳，被評委第一個淘汰。樂隊的哥們兒上臺摟住他，對著主持人的話筒說了一句：“回樂隊。”他一下扛不住，在兄弟懷里哭了，覺得自己真正的歸宿還是樂隊。

那一年，馬賽克樂隊的其他三個人，都在各自的樂隊里看著未來主唱的熱鬧。當時，林玉峰和卓越在GT6（馬賽克樂隊前身），高欣在綠色頻道，三個人常在一起玩，有一天在演出中見到夏穎，知道這就是那個淘汰后哭著被人領回家的人，覺得這哥們兒“挺有意思”的。

一年后，卓越和林玉峰邀請這個挺有意思的哥們兒加入了馬賽克樂隊。2012年，高欣加入，馬賽克形成了今日的固定陣容。

玉林往事

在夏穎逐夢演藝圈失敗的這一年，成都玉林西路55號的“小酒館”迎來了一位新員工。兩星期后，小伙子準備離開，鼓足勇氣問，能不能在舞臺上唱首歌。老板唐蕾爽快地答應了：“好啊，去唱吧。”

10年后，湖南衛視《我是歌手》舞臺上，當年的小伙趙雷憑一曲《成都》一夜成名，那句“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穿過屏幕，飄蕩在大街小巷。

這一年，深圳迷笛音樂節上，唐蕾接過了“中國搖滾貢獻獎”。這是“小酒館”成立的第二十個年頭——在成為全國人民爭相打卡的“4A級景區”前，這里早已是原創樂隊的西南圣地。

在馬賽克組成之前，夏穎他們已經混跡于此。玉林是成都最老的生活片區，小區都是老式建筑，最高8層。“當時住在樓頂，每天爬樓，到達自己的房間，打開門，外面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夏穎回憶，“那里住了很多音樂人，大家每天廝混在一起，喝酒、嗑瓜子、談理想，挺烏托邦的。我的鄰居跟他最好的哥們兒，一個在樓頂，一個在樓底，凌晨3點隔空吵架，現在想想，覺得連這個畫面都挺美好的。”

“小酒館”芳沁店門口，當年的馬賽克樂隊。

住在玉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附近的“小酒館”。“走路就可以到，那是成都獨立音樂的搖籃。”林玉峰說，“那時候能在‘小酒館演出，能在年終參加它組織的‘永遠年輕音樂會，就是登上了成都的最高舞臺。”

“在小酒館演出，就像一個孩子在家里的客廳里表演節目。開始會靦腆緊張，之后越來越成熟，慢慢適應這個大家庭。”卓越打了個比方。“四五百人擠在一起，每一口空氣聞到的都是別人的氣味，全身冒汗，荷爾蒙揮灑。”在舞臺上，夏穎常常有唱到缺氧的感覺。

“那個時候大家不喜歡鞋特別白，流行那種臟臟的匡威鞋，你去‘小酒館看一場演出，10分鐘后出來，就是那個效果。”高欣伸出一只腳，橘黃色的鞋面上有幾道黑印，“我今天穿這個鞋，就是致敬‘小酒館。”

對“小酒館”，四個人都有各自的情結，這個“圣地”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來自城市氣質的塑造。“成都是一個特別包容的城市，不同音樂風格的人可以特別和諧地玩在一起。”卓越說，“在這里你會過得比較舒服、松弛，內心沒有很多炸彈式的濃烈表達，更快樂、更簡單。有時候，現實會激發你的敏感，感受到一些脆弱、殘酷、矛盾的東西，但我選擇給大家分享另一種生活方式。”

2009年，卓越寫了《Dancing Girl（跳舞的女孩）》，成為馬賽克的第一支人氣單曲。“懷舊的party，霓虹燈旋轉。跳舞的女孩，性感的搖擺。”成都的安逸潮濕，像溫暖的漩渦，讓人們只想追逐快樂，盡情跳舞。樂隊的男孩們把這種風格叫作“曖昧搖滾”。他們說：“我們寫的歌不是苦大仇深而是自然狀態下產生的。”

2015年，馬賽克推出《莫里森與雜貨鋪》。歌中老林的雜貨鋪就開在玉林高中的丁字路口，夏穎常在他的“興茂干雜店”成箱的抱酒回家。有一回，老板問卓越，他怎么每天喝這么多酒？卓越說，因為大門樂隊的吉姆·莫里森。后來，老板和他的兒子們每次來送酒，都會喊一聲：莫里森，你的啤酒來了。

寫這首歌時，他們已陸續搬離了這個路口。前年，最后一個留守的卓越也搬走了。2017年，他寫過一首《夜貓》，那只“黃色夜貓”的原型是一只名叫“花生”的流浪貓，是一個冬天在老林雜貨鋪對面撿到的。在創作自述中，他寫道：“以此曲來懷念那段歲月和花生。”

同年，在新專輯《北京女孩》中，80年代風靡全中國的“迪斯科女王”張薔唱了這首《夜貓》。而專輯中大部分的詞曲創作，則來自新褲子樂隊的龐寬和彭磊。

60歲的樂隊與60歲的觀眾

有人說，張薔、新褲子和馬賽克樂隊，是迪斯科復興運動的三駕馬車。

張薔，迪斯科女王，上世紀80年代用甜膩熱辣的“千言萬語口難開”撞破了年輕人對流行音樂的理解，與鄧麗君、惠特尼·休斯頓一起登上美國《時代》封面。

左圖：馬賽克樂隊與五條人樂隊合影。右圖：馬賽克樂隊專輯《勁歌熱舞》《NO CLUB》、單曲《霓虹甜心》（右下）。

新褲子，《樂隊的夏天》第一季冠軍，2006年發行專輯《龍虎人丹》，結合經典國貨、港式迪斯科舞廳、國產武術、胡同洗頭房的美學符號，掀起復古潮流。

馬賽克樂隊，說他們不敢當，“只想圍繞迪斯科元素做一些嘗試”。對他們而言，迪斯科意味著80年代的少年記憶。“我們在意的不是風格，而是那個年代的氛圍，是音樂帶來的熱情和力量。”

在專輯《勁歌熱舞》中有一首《千杯不醉》，由卓越寫曲，再給香港作詞人劉卓輝填詞。劉卓輝曾為大量粵語金曲作詞，從Beyond的《大地》《情人》到《古惑仔》的主題曲《友情歲月》，影響了一個時代的年輕人。

Beyond，正是馬賽克從高中時代起就聽的音樂。2005年暑假，林玉峰和卓越在城郊租了一間農民房，每天排練寫歌，陪伴他們的就是Beyond的演唱會VCD。“某天一首《再見理想》讓卓越、陳功（GT6主唱）和我相擁痛哭，因為被‘一起高呼Rock and roll的力量感染，又體會到‘獨坐路邊街角，冷風吹醒的辛酸。”林玉峰曾回憶道。

采訪中，他們談了許多對自己產生影響的香港文化，從周星馳、許冠杰、張國榮到林正英的僵尸片、金庸的武俠片。“剛開始做樂隊，不敢跟別人說‘我是聽著港臺音樂長大的，覺得有點丟人，就說自己聽的是槍炮與玫瑰、涅槃。后來過了一段時間，開始瘋狂和別人說，我就是聽著港臺音樂長大的，而且我喜歡。”夏穎說，“所以我們會特意找一些當年的音色，做得更復古、更正宗。”

夏穎是廠礦子弟，當年迪斯科統治了整個廠區。“我那時小，覺得廠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好帥，有的人從鍋爐房出來，黑人一樣，去公共澡堂洗干凈，晚上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跳舞了。穿得夸張，喇叭褲、蛤蟆鏡、皮手套;跳得也夸張，擦玻璃的、壁虎爬墻的、假裝觸電的。”夏穎說，“大家都熱情洋溢，敢在街頭和別人battle霹靂舞，有理想，也有夢想。”對馬賽克來說，這是80年代最迷人的魅力。

12年過去，卓越總結兄弟們的變化：“高欣結婚了，林玉峰臉變寬了，夏穎從早上喝酒改成喝咖啡了。”他們是這樣分工的：林玉峰負責財務人力，高欣負責資料文件，卓越負責策劃宣傳，至于夏穎，“我們還是希望夏老師自由一點，保持天性，不要有太多條款性的東西”。

現在再唱《Dancing Girl》，他們會感慨當年怎么那么有勁兒，一直唱跳吼叫，就改了一個更放松的版本。“但舞臺上的感覺和當初一樣。它有一種魔力，不管什么時候唱，就是那首歌的感覺。”

“想象一下五六十歲的自己會是什么樣？”

“比現在更帥，云游四海做音樂。”“有極強的力量，一個傳奇樂隊的老炮。”“健康睿智，不能200多斤，萎靡不振。”“能融入時代，別成為一個天天罵街的老大爺。”

有一年在倫敦，他們看了一場迪斯科樂隊的演出，臺上臺下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如果有一天，馬賽克樂隊60多歲了，觀眾也60多歲了，還來看我們演出，和我們互動。”高欣設想著，“說得我自己都想哭了。”

“那就祝大家身體健康，我們60年之后再見！”

“30年！60年都90歲了好嗎？哈哈哈哈。”

馬賽克樂隊：成立于2008年，由主唱夏穎、吉他手卓越、貝斯手林玉峰、鼓手高欣四人組成，發表三張原創專輯《馬賽克》《NO CLUB》《勁歌熱舞》，2020年7月，參加音樂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第二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