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治由
石頭房子
一
在歸蘭,當地的水家人、苗族同胞,能磕磕巴巴說西南官話的年輕人、小孩,或只會說幾個簡單西南官話的上了年紀的長者,甚至是出生于當地、別得一口不怎么標準的普通話的同事,都喜歡把平房、磚瓦房、教學樓稱之為石頭房子。這讓我們這些“外鄉來的老師”無論怎么聽,都覺得奇怪,可等聽慣之后似乎又從中感受出來了其所蘊含著的一種別樣的味道。
課間,班里的一個同學問另一個同學:“我們去哪玩呢?”
另一個想了想,脫口而出:“走,我們去石頭房子門口的那棵銀杏樹下跳沙包吧。”
如果一個同學上廁所回來,手里搖晃著一根狗尾巴草,被同學看到了,也想摘一根放到一起玩,就會圍上去問:“你這是從哪找到的?”
被問者轉身,看著剛才發現狗尾巴草的方向,伸手一指:“那——石頭房子旁邊,那間教室背后。”
放學集合,當地的教師往往會普通話、水話、苗話三種語言輪著用上,在排滿了半個操場的隊列前面,從高年級到低年級,又從低年級到高年級,走來走去交代:“我再強調一下呵,你們大家千萬記住,無論課間還是中午休息,一定不能到對面的那個石頭房子去玩,里面外面都不行——小心掉東西下來砸了人。”
……
最初,聽他們開口閉口石頭房子長石頭房子短地說,我們這些外鄉來的老師就覺得有義務要糾正他們一下。每次與他們聊天說話,我們就會不由自主故意放慢了語速,有所指地說:“那座磚瓦房是廁所,紅磚壘砌但尚未完工的是教學樓,他們各不相同。”
結果呢?結果一旦到了他們那里,開口再說,又變了回去。
這時,如果你非要較真到底,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他們,明確告訴他們:“操場西北面那棟用紅磚砌的房子,普通話的正確說法應該是——教學樓,挨近路邊那棟用水泥磚和瓦蓋起來的廁所應該叫——磚瓦房。”
殊不知呵,解釋的人已急得唾沫橫飛與手舞足蹈,對方仍舊一臉的懵窘,搞不懂你口中的教學樓和磚瓦房實質上有什么區別。最終也只能落了個不歡而散。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也漸漸釋然了——我們這些外鄉人,為什么非要讓他們跟自己一樣說話表達呢?人與人之間,不光思想難以統一,語言和習慣同樣極具挑戰。既然這樣,改變不了就不要刻意改變,就讓一切保持原有的狀態。明智者總會在適當的時候拐彎,以避免撞南墻。
想想也是,在歸蘭水鄉工作和生活,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只要意會到了,求同存異不也挺好嗎?某種程度上不也是在尊重民族語言習慣的同時,感受了一把語言藝術與魅力么?
二
慢慢地,我們再也不去干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除了在課堂上教學生,不再糾正和教別人如何“說話”。——我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們所說的石頭房子上來。
我們幾個年輕人曾在無聊時,不止一次對此展開追問:在五里河小學,是先有用水泥磚水泥瓦砌成的廁所,還是先有用紅磚壘砌但已經停工的教學樓?沒有當地、且在本校任教多年的老教師參與,討論終以誰也不能說服誰告終。
這個說:“應該是先有廁所,畢竟水泥磚水泥瓦只要有了水泥,就可以就地取材,制造出修建廁所需要的磚和瓦。至于教學樓,壘墻的紅磚,本地以砂泥居多,既不見磚窯,也注定了無法燒制。可以判斷,紅磚是外來的產物,連同所需要澆筑成地面和房頂的水泥、鋼筋……”
那個說:“這怎么可能,我們也不多說,只指出一點,你們的謬論就不攻自破。告訴我,你們制造磚瓦的水泥從哪里來?不也跟紅磚、鋼筋一樣,得從鄉里肩挑馬馱進來?”
……
為了弄清這事,僵持不下的幾個人跑去找蒙老和廷老,甚至還有老召和老樹,向他們探尋結果,辯一個子丑寅卯。幾人看我們幾個年輕人竟為這樣的一個問題跑來找自己判決,心頭先是一緊,然后才笑著,給出了一邊倒的答案:“得先有水泥磚和水泥瓦搭建的石頭房子——”
如此一說,我們頓時明白。然而新的問題又來了——我們關注點轉移到了操場對面已建成兩樓一頂的框架,它停工已久,用木板圍擋,但又形同虛設,墻體已在雨水中長出青苔。
繼而展開了新的一輪追問:“這石頭房子什么時候開建的?”
答:“大約三年前吧——”
“為何停工?”
“據說是因從鄉里到學校沒有通公路,建石頭房子所需的各種物資,哪怕是小到一顆打樓面的砂石,釘支撐架的一粒鐵釘——都要靠人工和馬匹到鄉里挑運,接項目的老板費氣拔力建到一半,說預算資金不足,就打起了退堂鼓,撤走了施工隊。”
“怎么可以這樣不按照合同辦事?不用承擔法律責任嗎?”
“合同?還不就是一張紙?!”
我們幾個年輕人不再好奇,畢竟我們也是會換算成本的。從鄉里到學校沒有任何一條公路,只有細如麻線的山路,進出山里靠的全是兩條腿。每次進出,不是爬坡下坎,過村寨,繞梯田,就是蹚河溝,經絕壁——空著兩手走,最快至少也得一個半小時,如果負重,挑點什么東西——比如建房子用的水泥、紅磚頭和鋼筋等,那時間就會被拉長,變成兩個小時,或者三個四個小時。——還真是應了詩仙李白的那句仰天長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恨只恨那峰回路轉的目的地還在前邊。
三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似乎忘了停工的石頭房子是一棟教學樓,特別是那些停電無法用電爐做飯的夜晚。我們幾個年輕人總會在肚皮發出饑餓的狼嚎時,彼此暗使眼色,心領神會,分工明確地——一些人淘米準備,一些人清干凈爐灶,一些人披著俠影閃進石頭房子,撿來一些搞不清是自行倒地還是人為拆卸的朽舊支撐架,一陣斧砍刀切過后,裊裊炊煙便在校園里升騰起來。
也許,是感應到丟棄在山里的工程遭到某種不明的破壞,或者要把徹底遺忘的未竟事業重新記起來吧,曾經因擔心血本無歸的老板竟叫人傳來話,說近期他又要帶著工程隊進山,把學校的石頭房子給重新搞起來。當然,我們更相信是上天擔心我們會一直發揮螞蟻搬家精神,一點點搬空石頭房子里的支撐架。在又一個停電的夜晚,當我們幾個留守學校的年輕人又要故伎重演時,滿臉絡腮胡的校長站了出來,婉言提醒并制止了我們。
“你們這幾個懶漢,還是適可而止吧。”
聽他這么一發話,箭在弦上的同事小智隨即收住腳步,原地停住。不過那家伙并沒有徹底背叛我們,轉過身來,與我們一齊望向了站在自家陽臺上的絡腮胡。那時候,我們的心里不僅僅是懷疑,也不僅僅是令行禁止,而是別有用心——看對方能給我們想出什么吃飯的辦法!
對方也不含糊,將手上端著的一盆水潑出去,轉身進屋朝身后的我們撂了一句話:“不就是一頓晚飯么?”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工程隊果然來了。一撥兒人剛一到來就開始打整幾近荒廢的石頭房子,里里外外,敲敲打打,不一會兒工夫就拆除了一樓的木板,接著是二樓的支撐架,然后是奔向三樓。
毫無疑問,要不了半年,一棟嶄新的教學樓,被當地人稱之為“石頭房子”的建筑就會高高地矗立在村頭的臺地上。之后,也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離開這陳舊、昏暗、低矮的吊腳樓,搬到寬敞明亮的石頭房子里去辦公和教學了。
屁文化
老羅抽煙,說抽煙是煙文化。
老歪喝酒,說喝酒是酒文化。
蒙老吃茶,說吃茶是茶文化。
有一段時間,小智的肛門不把風,除動不動就屁長屁短地把屁放得直打腳后跟外,還口口聲聲與人爭辯,說放屁就是屁文化。
大家一聽,不樂意了,就都持反對態度。而小智呢,依然一面據理力爭一面我行我素與放任自流——一個人走在路上時放屁,與人面對面聊天說事時放屁,一撥兒人圍著正開開心心吃飯時他還放屁。
看到小智如此“酣暢淋漓”和不管不顧,大家就明里暗里指指戳戳,說他不僅有損個人形象,還敗壞師德師風,行為低劣且惡俗。或正面或旁敲側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提醒他,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樣子,不僅要注意自己的教師身份,還要注意時間、場合,不要失了本分與體面云云。結果對方直接毫不在乎地回了一句:沒關系,我懂——八小時以外。或者,還極不耐煩又令人忍俊不禁地借用俗語:放屁健康,忍屁癆傷。
一番無奈地笑過,如果還有人再說他,他就王顧左右辯解。——在五里小學能如此這般無遮無攔,其實并不是他首開先河。進而舉證,先說是老羅傳染給的他,而后轉移目標說是老歪。并言,冤有頭債有主,大家一定要弄清楚是非曲直,不要好壞不分,誤傷好人。然而,這在大家聽來不是狡辯之詞還能是什么?便對他的一番“陳詞”置之不理,仍舊判定他就是“屁首”、慣犯。為此,他不止一次當著我們面與老羅和老歪展開對質,結果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拿住了要害的老羅好幾次都高著嗓門質問他:小智,說一千道一萬,空口無憑,捉賊捉贓——證據呢?——請你拿出證據!
老歪隨即附和:對!只要你拿出證據,我們就認。
放屁能有什么證據?!小智無奈。
不僅如此,小智慌亂之中還動了氣,顧不了是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剛一轉身便一個響屁。這就一錘定了音——關于“屁首”、慣犯的爭論就此宣告結束。從此,小智就獲得了一個“屁文化急先鋒”加“屁文化創造者”的角色。他似乎也無所謂身上的“頭銜”,一副你們愛咋咋地的態度。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一點他是極不認同的,那就是沒有誰愿意承認放屁也是屁文化。這可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地方。所以,他就擺出了一副一夫當勇的架勢,對大家異口同聲的反對和批評不僅提出質疑,還言辭鑿鑿地進行了反駁:憑什么你們抽煙喝酒喝茶是文化,而唯獨放屁就不是?
此話一出,就有人竊笑:切——這有可比性嗎?抽煙喝酒吃茶怎么說都相對文雅,而至于屁呢——如果也能成為文化現象,那豈不亂了套?
有人覺得這樣的解釋太籠統,就往細了說。抽煙喝酒吃茶總體來說是個人向內,尤其后者,簡直就是綠色環保健康,一點都不影響他人。關于放屁嘛,則大為不同,撅著屁股向外,不論啞屁響屁,只要肛門一松動,就濁氣橫流污染空氣。
無論怎樣,還是不能使人信服。尤其是在小智看來,這不僅飽含了嚴重的偏見,更是有失公允。他轉身跑進宿舍,翻開字典查找文化的定義,并隔著吊腳樓敞風的門板高聲朗讀:文化——人類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創造出來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
以此為據,他決定奮起爭辯。之一是:現實世界不可能只有真善美沒有假丑惡,不可能只有審美沒有審丑——一切的存在都是相互關系,互相作用。就好比文化也好,要雅俗共賞。
之二是:你們這樣說我看未必。且不說生產煙酒茶的生產過程,我只說一點,就一點——抽煙有害健康,酒精麻痹小腦,還有茶渣冷鯁;放屁怎么了?一陣風吹過,雖有味,但終究無害。孰輕孰重,這還不是不言自明?
為了能夠進一步奪取話語權的制高點,小智還懂得戰略戰術似的旁征博引列寧的名言——真理往往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上。并直抒胸臆:你們不要以為人多勢眾,道理的天平就會向你們那邊傾斜。
看到小智如此不畏“強敵”,向來配合默契的幾個人這就繼續合縱連橫,繼續群起而攻之。但很顯然,底氣不像最初那樣足了。相反有一種隱隱的負隅頑抗的可疑形跡。
他們之中先是老羅打的頭陣。只見他不慌不忙,慢吞吞從荷包里摸出來一包黃果樹,抖了抖,掐了一支叼在嘴上,隨手也遞了一支給小智。小智并不清楚老羅此舉埋有伏筆,當即接過。看著對方落入了自己預設的陷阱,老羅這就立馬開口嗆道:你不是反對抽煙嗎?可怎么還——?
小智并不在意,一邊坦然微笑一邊慢悠悠地點火,美滋滋深吸一口之后吐出了一陣歡暢的煙霧。
接著是老歪。他無法效仿老羅,更不可能憑空端出一碗酒來,就只好以退為進,故作滿臉失望地炮制了一句:看來,今天中午在五里河大寨預定的“火燒皮”怕是要浪費,晚上是搞不成黃燜帶皮牛肉了——無酒不成席,無酒不歡啊——要不,一哈誰跟我一道去退掉算了?
最后是蒙老。他畢竟年長,保持既有的包容心態,發揮著凡事不跟大家一般見識的慣常作風,在你一句我一句圍攻小智的時候,他自始至終不著一言,只是側過身來靜聽大家的爭論,臉上泛著笑意。這次他也不說話,只是抓起桌上的空茶杯,擰開蓋子,從半開的抽屜里抓了一小撮茶葉扔進去,然后起身,走向辦公室墻角的那排盛開水的保溫壺,用實際行動標明了自己喝茶的態度。
小智呢,仍以一當百,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光越戰越勇,還越辯越明。不僅成功擊退了每一個來犯之敵,還語出驚人,擺事實講道理地勸降對方:煙文化、酒文化、茶文化,這才多少年?——真要是追根溯源起來,屁可以追溯到人類的誕生……
大家無言以對,噤了聲。接著,就一個個悄然、默契地起身,該干嘛干嘛去。小智也像凱旋一般,一路歡呼雀躍地走出了辦公室。
如今想來還真是匪夷所思,當年,小智的一番歪理之后,他的“屁文化”居然把老羅的煙文化、老歪的酒文化和蒙老的茶文化給“打敗”了。而且那么多年過去,再無爭論,也無后續。
〔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