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



摘 要:明朝時期,生產了大量專供出口西亞的青花瓷,這些產品無論是造型、裝飾還是在功能上都效仿自西亞地區的金屬器、陶器或玻璃器。本文所關注的是一種青花筆盒,這種筆盒外觀精致,工藝考究,并非中國傳統的文房用品,但在西亞的金屬器中,可以找到與之相同的筆盒。通過對比分析他們之間的異同和具體的功能,可以豐富明初外銷瓷的研究成果,并為研究中國和西亞之間以書法、繪畫為代表的文化藝術交流提供更多的理論資料。
關鍵詞:永宣時期;青花筆盒;外銷瓷;西亞;細密畫;文化交流
1 筆盒的造型與結構
圖一是宣德時期景德鎮官窯生產的青花松竹梅纏枝花卉紋筆盒,高72mm,長度320mm,寬度78 mm,盒身為橢圓形,字母口,口蓋結合處均無釉;筆盒蓋面中央為一菱花形開光,內飾折枝花卉紋,其余地方滿繪卷草紋;盒蓋側邊環飾一周纏枝花卉;盒蓋內面,畫有中國傳統的折枝松竹梅紋。筆盒內底心描繪一折枝花卉。盒身外壁有六個“龜背錦地①”幾何形開光,內飾折枝花卉;從紋飾上看,這件瓷器既有中國古典裝飾,又大量采用了西亞地區的紋飾主題,堪稱是中外藝術與文化交融的典范。
青花圖案發色鮮艷濃翠,線條暈散,釉內有大小不一的氣泡,釉面有密集的橘皮紋,筆盒質量較重,器壁較厚,為模制成型,應當是宣德早期制品。由于盒身與蓋面采用分開裝燒的方法,再加上筆盒整體成型難度較大,所以在景德鎮御窯遺址中發現了不少變形的廢品,這也說明該產品成本較高,并非普通人的日常用具。
這種筆盒顯然不能放置毛筆等中國傳統文房用品;而布滿器身的纏枝卷草紋則屬于阿拉伯紋樣(Arabesque)②[1]的一種,學術界稱之為“回回花”(mohammedan scrolls),這是西亞地區常見的一種裝飾方法,多為二方或四方連續的植物紋,回環往復、連續不斷、密集叢生;由于伊斯蘭教盛行的地方多為沙漠,缺少植被,所以在《古蘭經》里,便將天堂形容為綠草茵茵,鮮花盛開的地方,因此這種紋飾特別受西亞穆斯林喜愛[2]。再加上這一筆盒可以從伊拉克等地區的金屬器皿中找到原型,所以,它應當是鄭和下西洋時,銷往西亞的產品。
2 筆盒的功用考辨
2.1書法筆盒
在世界所有文明中,儒家文化圈和伊斯蘭世界兩個文化區域下的人們尤為重視文字的書寫和知識的記錄,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體系完備的書體,中國書法有“楷、草、隸、篆、行”五種寫法,相應的伊斯蘭世界也流行五種阿拉伯文的寫法,分別是“三一體、盧格阿體、懸體、謄寫體、庫菲體”[3],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這些字體又經過不斷演變與發展,最終在12世紀末期定型,它們的使用遵循嚴格的規定,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書寫內容以及不同的書寫載體,都要選擇相對應的書寫體。
這種對書法的重視,使得阿拉伯地區的書法家擁有極其崇高的地位,再加上他們進行抄寫的主要是《古蘭經》等伊斯蘭宗教經典,因此,顯得更為神圣。而阿拉伯文字也隨著書法家們的不斷推廣,成為伊斯蘭地區常見的一種裝飾主題③。
圖2是穆斯林書寫阿拉伯文的蘆葦筆,中文名稱叫做“葛蘭”或“格萊姆”[4],這種筆屬于硬筆的一種,歷史非常久遠,據考證,美索不達米亞時期流行的楔形文字就是用這種蘆葦筆書寫的;它的筆頭有大有小,相對于毛筆,這種筆制作簡單,便于攜帶,可以直接擺在盒子里而不用擔心筆頭損壞。
圖3是13世紀伊拉克摩蘇爾地區生產的黃銅刻花嵌銀筆盒,長36.8cm,連蓋式設計,盒蓋內裝飾有一行阿拉伯文字,盒身外壁裝飾一周纏枝花卉紋錦地圓形開光,內嵌銀箔。
盒體內部分為三個功能區,最左邊的是放置蘆葦筆的地方,中間兩個圓形小孔用來駐筆,最右邊的小方池是盛放墨汁和墨料的地方,圖一中的青花瓷筆盒在功能構成上與該筆盒相同。
正德時期,有一種青花嵌金連蓋筆盒也與之相似——圖4是正德早期的一件定制青花瓷,長27.5cm,工藝繁瑣,裝飾華麗,應該是出口西亞上層社會的用品。在形制和功能上,它與圖3的黃銅筆盒相同。這也證明中國和西亞的朝貢貿易往來一直延續到了明朝中期。
正德以后,瓷器上面很少再見到阿拉伯風格的裝飾,造型也完全看不到西亞類型的瓷器,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嘉靖繼位后,文官諫言,認為正德皇帝身邊的回回人陪同他整日沉湎于“豹房④”之中通宵享樂,不理朝政,導致民怨沸騰;此外,嘉靖信奉道教,對其他教派并不感興趣,所以,在他繼位后,正德時期提拔的回回官員悉皆罷免,許多有阿拉伯文的工藝品也都盡藏于府庫中,不再使用。
第二,正德后期,葡萄牙人占據澳門,荷蘭人也占領了許多鄭和時期修建的海外貿易據點,這股新興的海上貿易力量開始統治東西亞之間的貿易航路,他們對往來的阿拉伯商船收取高額的過路費,禁止那些朝貢船只停泊靠岸,甚至還劫掠朝貢商品;到嘉靖年,西亞地區幾乎沒有使臣再通過海路向朝廷進貢;例如,作為海外貢品中的常見貨物——龍涎香,到了嘉靖年間,這一貢品竟然斷貨了;文獻記載:“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下戶部取龍涎香百斤,遍布京師不得……世宗索求甚急”[5]。隆慶年間,干脆廢除了海禁政策,開始允許私人下海經商,而歐洲人借此機會也開始取代阿拉伯人,成為海洋上新的商貿團體。嘉靖時期,在景德鎮誕生了首個歐洲人定制的紋章瓷——印有葡萄牙國王馬努埃爾一世(1469年-1521年)紋章的青花瓷壺,自此以后,受歐風美雨的影響,景德鎮所有的外銷瓷都開始歐洲化。
第三,明朝中期,西亞陶工經過不懈努力,終于在仿造中國青花瓷的制作工藝上,取得了突破性發展,一些質量好的陶器用青花料裝飾以后,竟然和景德鎮的青花瓷不相上下,最為著名的當屬土耳其伊茲尼克生產的藍彩或黑彩陶器[6],也正是因為這一原因,西亞開始使用本土的青花陶器代替景德鎮的青花瓷。
2.2調色盒
中世紀的西亞還流行一種長條狀的金屬蓋盒,作為繪畫細密畫時的調色盒;圖5中的蓋盒,流行于11世紀的伊朗地區,其內部有多個分割開的幾何形區域,這是因為畫師在畫細密畫時,往往會用到將近20種顏料,這些小的隔間,每個里面所盛裝的顏料都不一樣。
但是在景德鎮明初生產的青花瓷中,還沒有發現這一造型的器物,原因可能有以下兩點:首先,與西亞地區從事阿拉伯文字書寫的書法家相比,進行細密畫創作的工匠數量很少,這種黃銅材質的調色盒本身就不多見;其次,細密畫的畫工通常還負責畫陶器、壁畫或對其他工藝品進行繪畫裝飾,需要不斷往來于各個國家和地區之間,這種黃銅調色盒更方便攜帶。也有學者認為,細密畫所用的原料種類十分多,對顏料盛裝工具的功能要求也更高,用黃銅做調色盒比瓷器類的制作工藝更為簡單,成品率更高,通常情況下,這種調色盒需要和筆盒搭配使用,瓷質的筆盒裝蘆葦筆,銅制的調色盒用來裝顏料。
3明初青花瓷“西亞化”的表征分析
明朝初年,鄭和七下西洋,所載貨物以青花瓷為主,由于洪武時期開始實行海禁政策,相應的貿易方式僅為單一的朝貢貿易;因此,所有外銷的青花瓷都只能通過官方的渠道出口。除了本文所提到的這些青花筆盒外,還有許多景德鎮官窯生產的外銷青花瓷都屬于定制瓷,比如永樂時期的青花“無擋尊”模仿自埃及地區的黃銅嵌銀器座(圖6);永樂青花纏枝花紋魚簍尊模仿自11世紀西亞黃銅鏨刻阿拉伯文平底缽等等(圖7)。在紋飾上,大量阿拉伯風格的母題也開始出現于這一時期的青花瓷上,例如植物紋飾之中的瓜藤紋、葡萄紋、扁菊紋、纏枝紋、番蓮紋、苜蓿紋、秋葵紋;還有大量的變形幾何紋,包括六角形、八尖星、輪狀花、菱花形等[7]。研究表明,僅永宣時期的官窯中,帶有西亞風格的瓷器就占到當時所有瓷器總數的近80%。
這也說明隨著中國和西亞地區經濟交往的不斷深入,一些阿拉伯商人開始向景德鎮定制瓷器,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景德鎮官窯瓷器的制作。同時,這一時期繪制青花圖案的鈷料也來自西亞地區,文獻中記載其名稱為:“蘇麻離青”或者“蘇泥勃青”、“蘇勃泥青”,指的應該都是一種原料,只不過譯法不同。這種進口料成為明朝初年,官窯青花瓷區別于民窯青花瓷的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同時,官窯瓷器原料上的優勢也給民窯的青花瓷生產帶來了壓力和進步的動力,宣德以后,經過“正統、景泰、天順”三朝的沉寂,民窯對國產青料的提煉和使用技術已經十分純熟,瓷器產量也大幅提高;文獻記載,正統元年九月乙卯,江西浮梁縣民陸子順一次性就進貢了五萬件瓷器[8],民窯的技術進步也為后來石子青、浙料、珠明料等國產鈷料成為景德鎮的主流青花料奠定了基礎。
從元朝開始,“西亞化”的瓷器在種類和數量上就不斷增多,在這一時期阿拉伯地區的細密畫⑤中就可以發現大量來自中國的青花瓷。這些瓷器往往作為最醒目的陳設品居于畫面的正中央或者擺放在精致的家具上顯示出主人對它的珍視。圖8為西亞畫工13世紀末創作的描寫成吉思汗即位時的細密畫,畫面中的人物皆為東方面孔,穿蒙古式服裝。由于細密畫在構圖上并非歐洲流行的“焦點透視”法,而是利用畫面的上下關系來表示畫中景物的遠近關系,越靠下,離觀察者越近;畫家在該圖中特意將幾件瓷器擺在了最前方的位置,凸顯其重要性。圖9的細密畫中描繪出了青花大盤、大碗在奧斯曼帝國蘇丹宴會上的使用情況,眾人圍坐在兩個圓桌周圍,兩件精美的青花器皿都位于桌子的正中央,堪稱整幅畫的點睛之筆。
雖然明朝中期以后,阿拉伯文化影響的范圍逐漸縮小,銷往西亞地區的瓷器種類也廖剩無幾;但是,歐洲顧客對瓷器的青睞迅速填補了中國瓷器外銷市場的需求空白,從紋章瓷到克拉克瓷,再到洋彩、廣彩、瓷胎畫琺瑯,最后到粉彩,中國的制瓷技術始終在學習中進步,創新中發展。無論外部環境如何變化,對瓷器的癡迷和鉆研一直都是中國制瓷工匠所特有的并延傳至今的優良品質,也正因為如此,才成就了今日光輝璀璨的“瓷國”。
注釋:
①以八角或六角幾何圖形為裝飾圖案,稱為“龜錦紋”或“龜背錦”。龜在古代是長壽的象征,用龜背紋作裝飾圖案,有祈求長壽的美好寓意。(華文圖景企劃編,瓷器收藏實用解析,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7.06,第173頁)
②由于伊斯蘭教正統派嚴禁偶像崇拜,反對把具象化的人物、動物等生命體作為禮拜的對象來描繪,因此抽象化的曲線紋樣,就成了伊斯蘭裝飾藝術的突出特征;按其題材大致可分為3個類型:抽象幾何紋、變形植物紋和文字紋[1]。
③和中國的書法作品一樣,阿拉伯書法也廣泛用于穆斯林的日常裝飾中,在西亞地區的地毯上、陶器上、清真寺等建筑中以及金屬器、玻璃器上都可以見到線條優美的阿拉伯文,我國的回民習慣將阿拉伯文裝裱起來,懸掛于廳堂之中,別具美感。
④豹房,明朝中期開始,貴族好玩享樂之風盛行,傳統的花鳥蟲魚早已厭倦,于是開始圈養野獸取樂,出現了豹房、虎房、象房、鷹房等養獸之所,其中以正德皇帝的“豹房”最為有名,這里還是皇帝游幸的離宮,他每日在豹房內廣招天下樂伎承應,聲色犬馬,不理朝政,明朝晚年的社會危機至此開始醞釀。(陳湘華著,中國歷史全知道,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09,第374頁)
⑤細密畫(miniature),顧名思義是一種小型繪畫,一般是裝飾書籍的插圖,最早起源于古埃及時期的壁畫;以色彩艷麗,圖案繁密,構思巧妙而著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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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周順賢.阿拉伯人的文房三寶[J].阿拉伯世界,199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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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梁壽子.伊茲尼克釉陶器的中國因素[J].四川文物,2015,(3):(89-93).
[7] 馬文寬.明瓷中的伊斯蘭因素[J].收藏家,2002,(5):(58-63).
[8] 熊寥,熊微編注.中國陶瓷古籍集成[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