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種視野（組詩）

北野

1、另一種視野

一切新的視野，都將被想象

所遇到。礦石里的燈光

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盞燈光

它并不照亮大地上的其它事物

如同我的人生，現在只剩

很少的一部分了，如果你稍不注意

我們就會失敗于僅有的一次相遇

現在，我特別迷信人間的

那些規律，花枝招展的人在樹頂

筑巢，半夜濕淋淋的敲門者

藏身在井底，而餓昏在灶臺旁的

卻是天下人最后的一位老母親

即使被賞賜了十個秋天的倉廩

她仍像是中毒的病人，渾身顫抖

心緒不寧，如同一塊風浪中

被潮水反復撞擊的礁石

而我，則是這些孤島周圍的泡沫

黑夜淹沒它們的時候

我在暗中，也自己悄悄破碎

2、棺木

你的身體，要躲著斧頭

像森林，躲著伐木者，我在暗中

把你四角墊高，讓你從灰塵里

一點點顯現出來，有棺材的樣子

讓游蕩的黑夜與你分開，但你

一定要和貓頭鷹在一起，把半夜的

傾訴，變得像撕裂一朵愁云

嗤啦一下，紙糊的轎馬一分兩半

手提冠冕的冥人，依依呀呀

飛上半空，直到一個白亮亮的嬰兒

突然啼哭，突然落入我看不見的地方

天啊，你就這樣出手了嗎？

你滅了光，滅了佛，滅了母親

坍塌的形體，雷聲擊毀的泥土上

冒著白煙，我隨手逮住的廢墟

都有被燒焦的手掌和頭顱，像星空下

無聲的神跡上遺留的斑斑白骨

只有夜晚——我一個人獨自

支撐的時候，才會形成另一個秘密——

“不要以為你裝走了我的形體

就是裝走了我全部”，蝙蝠在月光里

拖走了懸崖的豹紋，我在屋檐下

慢慢長大，與月亮手拉手

拖走了身體里病死的幻覺，而我心中

前景暗淡，正陷入慌亂的淤泥

3、一只鳥也是有輪回的

一只鳥的粗鄙，或精細

不取決于天空和白云，甚至

也不取決于它自己，它心中裝著的

記憶和目光，把黃昏梳理一遍

又把黎明梳理一遍，然后

它信心全無，身體在空中開始

變得越來越亂，像崩斷的馬蹄鐵

離開了馬蹄，它逆風中的影子

渾濁起伏，毫無節奏

一年，兩年，這樣的時間，對于

人類來說，其實很短，幾乎

什么事也干不成，而鳥們已經

在其中換了幾代人，對于它們來說

一百年就如同一場望不到頭的災難

需要一百個時代的子孫，才能

躲開那些迎面而來的時空

灌木等它來，懸崖等它來

流水、風暴和烏云都在等它來

——還有繁星沉睡的夜晚

大自然挖出的千萬個陷阱

要由眾多個小社會來慢慢填平

飛的、走的、跑的、跳的

爬的、一動不動的、虛張聲勢的

天空不阻止形單影只的流浪者，天空

也不僅僅迎接成雙成對的甜蜜身影

……舉著橄欖枝的鴿子，吃掉

腐尸的禿鷲，和突然出現在睡夢中的

報喪鳥，它們都為同一陣春風

所吹拂，也為同一陣寒風所催逼

無垠的天空，提著它們向上飛

一直抵達虛無，然后俯沖

把自己快速逼入泥土

一個萬眾歡騰的群體，始終不清楚

自己到底是被誰鼓舞著，新生、赴死

——重復了無數次，如同

厚顏無恥的人類，仍然樂此不疲

4、到挪威去

我虛構的女人，要恰好

在那里出生，陽光緩慢，明媚

而樹林，正透出陣陣白霧

那是一個仙境必須要有的節奏

讓她在草地上長大，漸漸

聚攏一顆善良的童話之心

像細雨中一粒剛剛睡醒的小蘑菇

這些都不要太快，太快的

事情，往往變質

照鏡子，貼花黃，云鬢高挽

讀竹筒書，偶爾在紅葉上題詩

也可以順著流水外出一兩次

或在月光中豎直梯子

但不是紅杏出墻，是眺望遠處

等著我：一個落魄的舉子

像迷路的游人一樣，突然在

半夜敲響屋門……那個遙遠

而親切的國度啊，用一片

虛無的森林代替了西廂

用寓言中的夜鶯代替了鴻雁傳書

而我的“一首野蠻的癲狂之詩

也變成了另一首的贗品”

5、紙豹子

秋風，整夜向北方搬運著

冰冷的石頭，枯樹上河流的身影

雨雪紛飛，吹圓的長袖

成了燕山幽深的腹地

“這些都是去年的姓名

陸地上成長的孩子，頂著誰的名義

才與我完成了這些交易！”

“我看見自我時，自我已經消失”

我沒看見自我時

自我就在嗎——像一場空白

穿過了另一場空白之境？

它身上的野獸，如果藏匿了

誰來誘使我心中這頭豹子

重新在森林里恢復走動？

6、像一粒沙那樣飄泊

我喜歡驚濤駭浪，和其中

無法避免的潰敗，我喜歡茫茫人海

擠來擠去，突然就被擠出來

我喜歡貪婪無忌時，被打破的

條條框框，并沒有受到誰的責難

我喜歡仇恨時，偶爾升起的

兇惡之心，和我悄悄愛上一個人

所用的火焰，都是來自同一堆干柴

幾十年了，我帶著這破舊的肉體

在大地上飄啊飄，像一粒被風

吹得跌跌撞撞的沙，失魂落魄，但

仍然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把自己放下？

你得到的幻影，都出自我的回音

你得到的愛情，都是我身上

無用的灰塵，暮色、夜晚和陰影

它們是我心中最大的星輝

而塵世這條滔滔不絕的長河呵

到底要把我交還給哪一片黑暗的流水？

7、馬嵬坡

我看見你在花叢中飛，像貼緊

海浪的白鷗，翅膀帶著神秘的光暈

而我站在大地上，像一個陷入

歧途的孩子，始終有迷茫的眼神

你從我身邊飛過去，除了酷愛飛

——你還愛那些寂靜的花朵

緩慢的流水和從前的誓言

愛神靈降下的夜幕和冰涼的宮禁

愛月光里甜蜜的街衢和詩人

發呆的臉;愛深淵上飄蕩的大海

烏云下幸福的人間

愛一場混亂和另一場混亂之間

——那場更大的混亂

愛笙歌吹落的花瓣和白綾

愛烽火和城碟之間白色的鄉村

愛一片死寂的山崗上

突然停止的風聲——你慢慢

從那里飛下來，一飛，就是千年

而我，身陷曠野，四肢衰敗

已無力接住你蝴蝶一樣的身影

8、諺語

埋在雪里的孩子

像蛇在沉睡;包在紙里的火

在變成灰之前

先在森林中變成了陰影

五十年前，我躲在豬欄后面

一個女人，喊著我的名字

整整找了我一冬

而我這個蛇蝎心腸的人

始終捂著嘴，沒有出聲

——我用母親的諺語

把自己藏在了風中

9、僧侶記

你端坐如一堆金幣

或明亮的山岡

我靜靜地環繞你

像一朵白云在天空徜徉

在所有視野中，我的目光

最短;在一切足跡里

大象的足跡和我一樣

而我的困惑，不是自己的

消逝，而是與你

隔河相望的那段距離

10、白露

鴻雁歸，玄鳥來，群鳥雙目

閃閃，像銅鈴返回的波光

在天空聚成了一團銀色的河流

它們的波濤，以遠處的星辰為兩岸

而孤身一人走過深山的，不是

古寺里滿面紅光的僧侶少年

而是早晨的鐘聲里，突然放下了

殺生之念的獵人，他正把一桿

獵槍，埋上落葉紛飛的山岡

長天浩蕩，白云悠閑，而人間

開始變得越來越淺，像露出

水面的河床，那些細沙和塵土

多么柔軟啊，它們散發著

金子和心臟的光

灰鸛把新房安在樹頂

鼴鼠把糧倉藏進泥土中央

睡蛇飛過農夫的肩頭，露水在

向日葵的曠野上，灑下了

一層白霜，溪流噴薄而出之時

已經把一條濕淋淋的山谷

變成了鏡子里木鈴花盛開的

草地和虹霓彎曲的模樣

此時我不在天空里出現，我

要在白樺樹下與你相見，那些

紅得像絲綢一樣的樹葉，還

沒有掉落，我要趕在秋風

摘下它們之前，我要趕在暮色

染黑它們之前，與你在樹梢下

緊緊相擁，像兩枚月亮

同時升起在寂靜的山頂

而在趕往山里的途中，我要

邊走邊喊你的名字，像喊住那些

南歸的大雁，像喊醒它們隊伍

末尾，那個突然的傷心人

讓它偶爾回頭，就變得心慌意亂

然后一個人悄悄地飛回我久久

仰望的雪花閃亮的樹冠之上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