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內刻字的聲音

董洪良

半夜聲音

咳咳咳，呻吟、喘息

像喉嚨里有痰，像身體里

被蟲子在咬噬一樣

腳步聲、驚呼聲、慌亂聲混在一起

如某城深夜發生了驚天大案：

樓上死人了——

絕望的冷寂占了好長時間

然后是哭聲傳來，嚶嚶

嗚嗚的，一片接著一片

像悲傷的石子砸開了鍋

接下來，才有人

想起要報喪

有人招呼著叫人幫忙抬人

有人則帶著哭腔撥打殯儀館電話

膽大的鄰里都去看上一眼

膽子小的則裝睡或回避

自始至終，我都醒著，遲疑著

不敢一個人獨自上樓

我怕這個平時照面僅招呼一下

卻干系不大而走掉的鄰居

把一柄利刃捅在我心上

我更怕他的兒女見了我，也像

多年前膽小的我一樣

不敢朝著剛走的那個人撲過去

來一次最后的擁抱——

而這，需要一點時間

拍照

他是這個小縣城公認的

最好的攝影師

敬業、守心，收費也公道

他給無數新人和新生嬰孩拍照

也拍可愛的動物和城鄉美景

偶爾也拍拍盛大慶典和一些年會

他說：拍了那么多照片，最怕的

就是翻拍照片——黑白相那種！

拍的時候，他會把人相

盡可能地一寸寸拍高、拍大

仿佛里面有許多許多根骨頭

咔嚓的快門一響之后

他總是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響

他有時也會忍不住眼噙熱淚

而雙手接住相片捧起的人

則對他報以感激——

因為接下來，他們會把它掛在

某個位置，每年的某些時候

對著照片請飯

或者對著上面的人

下跪及磕頭

送別

風迎風。風也流淚

而山灣藏有一把尖刀

這是雷池，每次走到這里

大家都怕雷擊，都因怕哭而停住

“回去吧爸媽，有啥事情打電話！”

“嗯，曉得了！你沒事

就多帶孩子回來……”

別說這雷聲震住天

其實連內心也遮掩不住

而我轉身走后，我知道父親心上

像赴死般又多劃了一刀

臉這墻

風暴或雨雪刮臉、扎心

綁架身體和行走

思想是附屬物，一律靠后

脖子承擔連接軀體的重任

想辦法保護上部或下面

不被銹蝕的刀鋒抹頸

冬季卻如此張揚，把瘦小的臉

這面墻推倒在人世，吹亂

吹痛，刮了又刮

故鄉很空茫

對不起，請捂住不知為何的臉

小心地一路走下去

左眼的光

密謀良久，才睜開

或者閉上眼睛

相對于所謂的中間物

左，是對于右說的

一道光，不用直射

也能發出意想不到的

聲響。折射或者輻射

發散的余威會更大

可砍伐春風，令人

進入冬季

一道光也能如風

吹你到荒涼的高原

當然，這不是愛的暴虐與冷暴力

生活的玉門關有兩重天

關外的刀子啊

絕不會暗含秋水、眉目傳情

它往往在嚴厲的一場大風中

埋下悶雷

和萬千刺人的深意

十年

舊的城被推倒、重建

好像塵世，藏著一個天大秘密

時間這刀具，暗藏了多少

砍伐道路橋梁及樓群的兇險

叫人一夢醒來，如客居異地

原來的故土和大地中央

地址早已被篡改——

我對你的愛被攔截

原路退回，并查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