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峰
滿族詩人王雪瑩的《我的靈魂寫在臉上》曾榮獲全國第十屆(2008-2011)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為滿族詩歌創作贏得了令人羨慕的榮譽,也成為王雪瑩個人詩歌創作的一座里程碑。如今有幸通讀詩集,時時震撼、每每稱奇,在收獲了意料之外的審美快感的同時,也有了言說沖動。雪瑩的詩不只寫得端莊、率真、典雅、智性,作品中不時也流露出一種粗獷而野性的江湖俠義。她擲地有聲的言辭,昭示詩人深厚的學養支撐下的果斷與干練,在其兒女情長和“不忍割袍,唯有斷腕”的詩句中,見快意恩仇,讀后讓人享受著回味的甘美,如隔花相望,見人格之美儀。
雪瑩的詩集《我的靈魂寫在臉上》共分為三輯。一、遇到水仙。二、繾綣紅塵。三、山水雅歌。整部詩集中關于愛與情的約占半數以上,尤以情愛的糾結為最。她寫滾滾紅塵、癡男怨女、民國情調,寫隱含著自戀情結的水仙精神,如注的傾述、自信的表白、本真如一的存在,宣示天生“潔癖”式的清冷孤傲。她不卑不亢、意境清雅,能見柳永“笑靨如花堪繾綣,容顏似水怎纏綿”的意趣。她寫病痛、親情、友情中對生命的感悟,寫遷徙與棲居抉擇時的忐忑,寫感恩與牽掛,都有不悖情理的延展,呈現直面生活的坦蕩,有胸襟,見豪氣。她寫宗教,思考人生的終極意義,問人生幾何,意義安在,心就有了悲憫和皈依。她追慕真、善、美,不斷反觀自省,梳理、定位自我,因此,詩人對生活現象的判斷、取舍,結論和判詞常能語出驚人。她隨心所欲地駕馭著浪漫的生活情感與詩歌之旅,詩中寫物狀景精準、雅致,遣詞造句詩性而不奢靡。這本詩集,雖然著名詩人韓作榮、李輕松,評論家馬永波、邢作榮、解非等都有過精彩的評述,但本人認為王雪瑩的詩還有進一步解讀的必要,遂成此文,敬請方家指正。
沒有比愛情更悲傷的物質
雪瑩是一個操控和自控力極強的人,生活和詩歌的寫作都是如此。“知道你會來/撤掉柵欄,敞開門/早已準備好/你的桌椅/你的紙筆/你的清茶/你的素淡晚餐/你可小住,也可久居——”(《我的靈魂寫在臉上》),這讓我想起,“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是獵槍”的歌詞。為此,女詩人李輕松曾友善地給雪瑩貼上了“自身不會燃燒的縱火者”的標簽。美就是煩惱,糾結在矛盾的情愛之途,雪瑩和所有美麗女性一樣,她有進退兩難的人生尷尬境遇,但在愛與自由、忠貞和浪漫中明智的選擇,使她贏得了公眾面前的自尊。正因如此,王雪瑩把愛情詩寫得感情肆意、空靈豁達、激情熾烈,充滿了生命脈動帶來的沖擊力。對詩人雪瑩“美到孤絕/干凈到忘塵遺世”(《水仙》)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解非在評價詩集中的《遇到水仙》這組詩時說:從生命詩學的角度來看,蘊含了王雪瑩對人生、生命、自我、宇宙、愛情,執著熱烈的追尋,敏銳的感覺,睿智冷靜的闡釋。而我更看重的是,這組詩是一個女詩人的宣言和主張,彰顯了詩人個性獨立,人格自恃的品性,看重女性存在的尊嚴和價值。詩人這種真實情感與自我精神均以理性個人主體性意識統馭。
我們能按照一個人的內心寫作,卻不能按照一個人的內心生活。人到中年,一張白紙的時代過去了,詩人雪瑩渴望和珍愛來自心里的愛,詩人依然有“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的理想表達。詩人對愛的表白是“美到孤絕/干凈到遺沉”,愛是“交換心靈的秘密”,愛是“深處的起伏與蕩漾”,愛是“一生只愛一次,一次就是永遠”,愛中要敢“舍命一跳”,盡管詩人寫得決絕,但也時時提醒自己潮起時做好潮落的準備。她曾有“殘酷的青春/悲壯的愛情”(《那飽滿的種子》)。當她寫自己刻骨銘心的暗戀,欲生欲死,熱情賁張、忘我,讀來令人提心吊膽,“如何面對悲傷的愛,當年我是真的愛過你/愛得心痛心碎忘記了世界/忘記了自己”,詩人入骨的情感揭示,隱藏著巨大的茫然與虛弱,沉溺而不能自拔。愛情總有美的瞬間與永恒的矛盾。當她談起“關于那場水仙與鷗鳥的邂逅”,她說:盡管“相逢就是傷痛”,卻還是因為“相信愛/相信你”,我成了“溺水的蝴蝶”,但詩人敢面對“砧板上的愛情”,承擔“愛,為了愛疼痛”。在《與女友X的對話》中詩人寫到“記得常換清水/讓她到死/都是干凈的”,是堅守個人人格的自愛,并不斷對骯臟、浮躁的世俗世界進行清算。在《懷念與遺忘》中“我用一盆清水,反復地/擦洗身上的污垢/泥/時刻準備把最美的春天/和最干凈的日子給你”,更透露出詩人內心超乎尋常的自凈力量,她有火的情懷,也是冰雪中冷艷的梅花!
放歌山水,追問人生
雪瑩是一個能抓住思想閃電的人,她的思維律動是大開大合,有能夠讓詩人的品質在作品中充分地展示出來的技藝。她的雄心、欲望和詩人使命感相稱,詩人文化教育背景和閱歷積淀下的精神高度讓她能果斷決絕,冷靜面對一切,總把哲理的思辨溶入到藝術知覺,她所捕捉的意象與內心的感悟渾然一體,以女性的站位關照自己和世界,理性的心態在詩歌中構建靈魂安撫下的生命之美,這就使她的詩內在的張力宏大,人文色彩豐富,值得品鑒。
如今詩人已近知天命之年,到了“由抒情轉向敘述”的中年,“曾經是有翅膀的”(《自畫》)的她,學會了拿得起,也能放得下的生存策略,雖然不時喟嘆自己“說著說著就忘了/走著走著就丟了/活著活著就老了”(《老了》),但她不再擔心紅顏易老。她自信自己有“水仙是前生/第二世:玉蘭……”(《玉蘭花開》),美人與花朵互喻,她常因精神的花朵在高處得以脫胎換骨,詩人深信 “雨季再來,真正的美重返枝頭”(《更年,真正的美重返枝頭》),正確選擇宿命的認同與禪意皈依,看淡憂患。詩人明了,我是誰已不重要,我愛誰,誰愛我才最值得珍惜!詩人的抗爭越來越少,更多的面對與接受。詩人嘗試與壓抑、亢奮、桀驁不馴的往昔話別。
源于生活的悲憫,脫胎于感覺的我寫我心。詩人能從自己的身心、弟弟的病、父母的衰老、姐妹的分別、朋友的悲歡離合中,體味人生,品世態炎涼。病中詩人寫下:“今夜的天空低過頭頂/今夜的寒氣令人窒息/今夜的憂思病入膏肓/今夜的我已決定將你放棄//荒涼的旅途/漫長得超過我的想象/我不是天使/沒有非凡的力量|我單薄的翅膀/已不能將你馱向更遠的天堂……”(《病中》),看似柔弱、無助,卻又牽懷無限。病床是人生的高處,可以俯視人性,給人以生死啟示,日常不明白的事情在病床上都可以想明白。在詩人大量親情寫作中我最喜歡下面的詩句,“先是你來自我,后是我通過你留下”(《給女兒格格》),“感謝上蒼讓我們在/漫漫無期的守望之后/得以相聚/我為根你為花朵”(《給格格》),這里有愛和生命生生不息的傳遞,也有人生聚散的無奈、哀怨,兒女情長,糾纏縈繞,固結不解,此才為繾綣紅塵之本意。
詩人熱愛生活。她說“絕望的感覺多么可恥”(《絕望的感覺多么可恥》)。她在宿命中堅守,她在虛無中活出認真,她執著、張揚在“我有我的路我的方向”(《我的路我的方向》)。詩人在“一片草和一棵草一樣孤獨”的神諭下,能在“一生不長,一天不短”的這個娑婆世界見心見性。詩人相信“孤獨是無法逃避的”,所謂活著“就是被我們有限的目光注視”,詩寫得幽怨、溫馨、凄婉。
中國文人崇尚讀萬卷書,走萬里路。雪瑩行走天下,以文會友,指點山川。在虎丘說英雄,論成敗,仰天長嘆,“誰能擊敗對手,戰勝時間”;在蘇州詩人沉迷江南之美說“那是她的前世”;在武夷山她參悟:“最初和最后的混沌,嘲笑著我們的行走和發問”;在科羅拉多大峽谷她悲天憫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說她看見了人類“巨大的傷口展開”;在普陀山她看見“一滴慈悲的淚”是巨大容器,她祈求“讓粗糙的麻布在黑暗里發出絲綢的閃光/讓一粒沙擁有和金子同等的重量/讓沉默者以無聲的語言說出一切/憐憫那最弱小的孩子/——給他足夠的信念和飽暖”(《普陀山紀行》)。詩人在對自然山水的無限敬畏中流露出明月般的心境,以母性的溫柔慈憫天下,她為蒼生祈福。詩人這種人文關照,讓本可能滑入平淡、泛情的山水詩出現了哲學的神圣和文以載道的厚重,讓思的形而上有了需要攀登的坡度。
漂泊中對愛的感悟與棲居里的詩意
人如候鳥,記憶才是故鄉。雪瑩生在遼寧,并在那里和母親一起度過了她的童年,后隨父親遷往哈爾濱。四十歲后為恪守“你居無定所/我便不停止行走”(《病房里的“狂歡夜》)的愛情承諾,隨愛人遷居廊坊。雪瑩,這個性情中人,她知道感恩,她愛戀著、牽掛著她寄居過的每一寸土地,情人一樣愛著生命中每一次相逢。存在的歸宿感讓她對冰雪之城有了無法割舍的精神鄉愁。是啊,三十多年的哈爾濱生活,那些青春、愛情、家人、朋友……,那些盤根錯節的親情與友誼,怎能一轉身就能放下?一離開就能忘記?在告別哈爾濱時,詩人飽含深情地寫下《關于一座城市的冬天》,“這遲早必然的遷徙向著溫暖之地的遙望/我知道我將陷入一場持久的懷念/對它愛恨交加的感覺/就象面對一個深愛卻秉性迥異的情人……這個培育了我的精神又毀了我肉體的城市/它栽種過梅花干凈的愿望/見證過松柏艱辛的成長”。哈爾濱給了詩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生活。嗚呼!當一張如席的雪花覆蓋了美奐美侖的哈爾濱圣索菲亞大教堂,人們不會忘記曾徘徊在教堂門前的女詩人——她曾為眾生求寬恕,也曾為私己忍悲切。她祈禱:但愿人生沒有告別,只有重逢。
有情人處是故鄉。遷居廊坊四年,詩人雪瑩寫出了《廊坊印象》等言情文字,讀來讓人側目。廊坊雖小,但淡淡的暖意給了她閑適和詩意棲居,能安置下她小小的家園,她盛贊“‘廊是間幸福的大房子”,“‘坊是一相遇/就會癡迷/一想起就會心跳的名詞”。雪瑩融入了廊坊的詩歌叢林,組詩《廊坊印象》也再次顯露了其高妙的文人智慧與抒情姿態,作為詩友,祈愿我們成為“比鄰而居爭執再和好的親戚”。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