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鼎
(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上海 200433)
灌溉工程與農業生產有著直接的關聯。修建灌溉工程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調節水資源,使之合理配給,滿足農業生產持續而穩定的用水需求。一般來說,每一項(組)大型的灌溉工程都會形成特定的灌區,灌區內會擁有遼闊的鄉村地域。作為悠久而燦爛的中華農耕文明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歷史上修建的類型多樣、規模宏大的水利灌溉工程正穩步走進遺產保護體系,向世人展示其高度的文化遺產價值。但是,依托灌溉工程遺產形成的廣域鄉村地帶,是否擁有整體性的文化遺產的價值?是否有潛力成為特殊的鄉村遺產類型進入相應的遺產保護體系?筆者將以都江堰及其灌區為例,針對這些問題展開探討。
都江堰位于成都平原西緣的岷江出山口處,由秦蜀守李冰創建于公元前256年。都江堰渠首樞紐主要由百丈堤(導流工程)、魚嘴(分水工程)、飛沙堰(調節工程)、寶瓶口(進水口)組成,科學地解決了江水的自動分流、自動排沙、控制水量等問題。岷江流經此處時由“魚嘴”分為內江與外江,內江水流經過“飛沙堰(側向溢流堰)”進入“寶瓶口”,并由此進入成都平原(圖1)。從創建至今,都江堰多次毀于洪水,但每一次修復都又繼承了原來的工程樞紐布置形式,反映出2 000余年前都江堰完善的工程規劃[1]。
都江堰的歷史價值與工程技術價值都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很早就進入了文化遺產保護體系。1982年,都江堰被公布為第二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1988年緊鄰都江堰的灌縣(圖1)撤縣設市并更名為都江堰市。2000年,都江堰與青城山攜手進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其正式登錄名稱為“青城山-都江堰①Mount Qingcheng and the Dujiangyan Irrigation System.”[3]。
但不管從名稱還是從突出普遍價值(OUV②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來看,世界遺產名錄中的青城山與都江堰都是被分開表述的。從2000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③International Council on Monuments and Sites.)遞交世界遺產大會的評估報告中可以看出,該項目滿足列入世界遺產的第ii、iv、vi條標準。其中:前兩條是對都江堰歷史價值與科學技術價值的描述,后一條認為青城山作為中國道教發源地對東亞產生了重要影響[4]。由這些價值描述可知,兩者從價值體系與價值載體來看沒有交集,互不從屬,除了地理位置相近以外,兩者屬于“弱相關”的關系。可以說“青城山-都江堰”的這種捆綁模式在中國的世界遺產名錄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圖1 20世紀初都江堰渠首樞紐圖④圖片來源: 子平,王國平.都江堰兩個世紀的影像記錄[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10.筆者對圖中的文字進行了清晰化處理。
同時,雖然“青城山-都江堰”并不在世界遺產中心官方認定的“文化景觀”這一世界文化遺產的特殊類別[5]之中,但中心于2003年發布的評估報告《世界遺產文化景觀1992—2002》中指出,包括“青城山-都江堰”在內,中國當時的世界遺產名錄中至少有10處遺產地都帶有強烈的文化景觀屬性。相對于官方認定的“世界遺產文化景觀⑤World Heritage Cultural Landscapes.”來說,它們被稱作“世界遺產名錄中的文化景觀⑥Cultural Landscapes on the World Heritage List.”,同樣是漫長歷史時期自然與人相互作用下誕生的偉大杰作,只不過由于某些原因,沒有從文化景觀的理論框架來強調其遺產價值[6]。
有學者指出,源于文化地理學的“文化景觀”既是文化遺產的特殊類型,也是整體性的遺產保護方法論[7]。那從整體性的角度來看,是否有與都江堰水利工程處于同一個景觀系統和價值體系、與之具有“強相關”關系的內容呢?
答案是肯定的。據被譽為我國現存最早的方志之一的《華陽國志》⑦作者常璩(約公元291—361),東晉蜀郡江原(今四川崇慶)人。記載,秦孝文王以李冰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謂汶山為天彭門;乃至湔氏縣,見兩山對如闕,因號天彭闕……遂從水上立祀三所。冰乃壅江作堋⑧“堋”指分水堤。。穿郫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又灌溉三郡,開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⑨“陸海”,謂農田生產之饒,比于海產珍奇之值也。。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⑩“天府”,謂天帝之府庫,無所不有。”也[8]。也就是說,成都平原能成為物產豐饒的天府之國,與都江堰的灌溉功能是有直接關聯的。
既然都江堰可以成為世界級的文化遺產,那受其潤澤2 000年且至今依然生機勃勃的鄉村景觀,是否也應當進入遺產保護的視野呢?事實上,都江堰市乃至成都平原鄉村地帶密如蛛網的灌溉水系、鄉村聚落、農田景觀,甚至都不在世界遺產都江堰的緩沖區內。這導致進入21世紀以來,都江堰市鄉村地域在“攤大餅”式擴張的城市化面前節節退縮,以“林盤”為特色的傳統鄉村景觀連連衰退。
2018年,國際灌溉與排水委員會(ICID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Irrigation and Drainage.)將都江堰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名錄World Heritage Irrigation Structures,簡稱WHIS.”[9],這使都江堰的價值再次受到全世界的矚目。筆者認為,正因為灌溉工程與灌區農業生產有直接的關聯,在今天鄉村振興成為國家戰略的背景下,關注具有“顯在”遺產價值的灌溉工程遺產,對于促進社會各界認識“灌區鄉村遺產”這一“潛在”的遺產類型及其價值,無疑是利好的。
從都江堰灌區的案例來看,都江堰水利工程位于整個灌區的頂點,從都江堰引流的江水通過4條主要河道(蒲陽河、柏條河、走馬河、江安河)與無數灌渠分流,在成都平原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自流灌溉系統。其中包括了多個小規模堰體、取水口、水閘、橋梁、水電站、多層級的溝渠(支渠、斗渠、農渠、網渠)等類型豐富的水利設施,將岷江通過寶瓶口(圖1)進入成都平原的滾滾水流不斷細分、減速,最終滋潤每一寸土地。這一套規模宏大、構造精妙的自流灌溉系統(圖2),是在都江堰修建之后的2 000余年內逐步形成并臻于完善的。但相對于聲名顯赫的、在圖紙上以點狀形態存在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來說,這套以面狀形態呈現的自流灌溉系統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活態鄉村景觀,因其規模過于巨大,面貌過于“普通”,而始終游離于遺產保護體系所覆蓋的范圍之外。

圖2 都江堰灌區扇形平原中的干線渠系(2005年)圖片來源:筆者利用GIS繪制。底圖數據來源:Google Earth。圖中所示的灌區僅僅是都江堰市域范圍內、直接與都江堰的灌溉相關的部分。本圖原載于:SHI Ding.Research on the Rural Cultural Landscape in the Metropolitan Area of Chengdu,China-a Case in Dujiangyan City[D].Tokyo:The University of Tokyo,2013:97.
2017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采納了《關于鄉村景觀遺產的準則》Principles Concerning Rural Landscapes as Heritage。由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國際風景園林師聯合會文化景觀科學委員會(ICOMOS-IFLA ISCCL)制定。,該準則對“鄉村景觀遺產”所下定義是:鄉村地區的物質及非物質遺產。此外,準則解釋道:鄉村景觀遺產的物理特征包括生產性土地本身、結構形態、水、基礎設施、植被、聚落、鄉村建筑和中心區、本土建筑、交通和貿易網絡等,以及更廣闊的物理、文化、與環境關系及背景;鄉村景觀遺產還包括相關的文化知識、傳統、習俗、當地社區身份及歸屬感的表達,過去與現代的族群和社區賦予景觀的文化價值和含義;鄉村景觀遺產包含涉及人與自然關系的技術、科學及實踐知識。同時該準則也強調:獨特或普通、傳統還是被現代活動改變,所有鄉村地區都可以被當作遺產解讀;遺產以不同的類型和層次存在,與多個歷史時期相關,如同羊皮紙上的文字,可以被重疊書寫[10-11]。簡單來說,該準則構建了一個綜合的鄉村遺產價值體系,賦予了鄉村遺產更廣闊的研究空間和更豐富的研究視角。
從該準則出發,筆者認為可以將灌區作為載體,將其中的鄉村景觀整體納入“灌區鄉村遺產”的范疇。筆者建議將“都江堰灌區鄉村遺產”定義為——與都江堰的灌溉直接相關、依托廣闊的都江堰灌區密集分布的自流灌溉渠系形成的水旱輪作農田系統、數量眾多的林盤散居村落及其農林系統,以及反映當地居民可持續生產生活方式的各類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物多樣性資源。
不過,面積如此龐大的灌區鄉村遺產,除了應當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以外,在現實中是否可以找到對應的保護體系呢?
答案還是肯定的。近年來,由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AO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自2002年建立的“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體系,已高度關注到了灌區鄉村遺產這一特殊類別的農業遺產系統的價值。據筆者統計,目前全球已經有5處農田灌溉類農業遺產進入該名錄,約占遺產地總數的9%[12]。其中與都江堰灌區鄉村遺產最有可比性的案例是2017年列入該名錄的日本“大崎耕土”Osaki Kodo's Traditional Water Management System for Sustainable Paddy Agriculture.。
從規模來看,該農業遺產系統所劃定的保護范圍與“大崎地域”重合,而且將并行的2條河道(江合川、鳴瀨川)的水源涵養地與流域范圍都囊括其中,行政范圍包括1市4町,總面積約為1 524 km2(其中農業用地為362 km2),覆蓋人口約為20萬人;從土地利用分類的角度看,該農業遺產系統包含了水田及其他耕地、森林、城鎮化區域、湖泊與河流及多樣化的水利設施(包括蓄水池、取水堰、明渠、暗渠等)[13]。因此“大崎耕土”是近年來依托大面積灌區申報世界農業文化遺產的典型案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反觀國內,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調整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農村部”。于2012年正式啟動的“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China-NIAHS)”體系中,目前也已收錄3處與灌區相關的農業遺產,分別為“安徽壽縣芍陂(安豐塘)及灌區農業系統”“新疆吐魯番坎兒井農業系統”“新疆伊犁察布查爾布哈農業系統”,約占遺產地總數的3%[14],雖然數量還不夠多,但對于促進國內灌區鄉村遺產的專門化研究與保護,推動鄉村振興與區域化協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所幸的是,都江堰灌區中的部分地區已經開始行動。與都江堰市相鄰的成都市郫都區,于2017年正式啟動了農業文化遺產“四川郫都自流灌區水旱輪作系統與川西林盤景觀”的發掘與保護項目。據媒體報道,郫都區已經在2019年啟動“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申報工作,并希望在此基礎上申報2020年度“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但目前的申報范圍只涵蓋了6個街道、17個行政村[15]。
但是筆者認為,正因為農業文化遺產的申報強調農業生產系統的價值,注重自然與人文復合系統的綜合利用[16],所以都江堰灌區的農業文化遺產申報也應具有整體性與系統性的視野。都江堰灌區涉及的縣、區級行政區域較多,在申報農業文化遺產的過程中,光有郫都區的積極進取是不夠的,需要由成都市來協調,參考日本“大崎耕土”的申報經驗與價值闡釋模式,將保護的視野擴展到與都江堰渠首樞紐工程“強相關”的天府之國、千里沃野整體中去。
總而言之,從都江堰水利工程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到進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國際灌溉與排水委員會的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名錄,再到行進中的都江堰灌區世界農業文化遺產申報,整個過程折射了中國從文物保護到文化遺產保護的完整軌跡;符合文化遺產類型從單一走向多元、從“紀念碑式的偉大崇高”走向“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世界性趨勢;體現了遺產保護范圍從點狀擴展到帶狀與面狀,從局部保護走向整體性保護的前沿性探索。與此同時,也暴露出目前國內對灌區鄉村遺產價值認知不足、保護方法論缺位的困境。中國目前已經擁有19處世界灌溉工程遺產,數量位居世界第二[9],灌區鄉村遺產作為一種特殊的類型,其整體性研究與保護工作亟待開展。在此過程中,都江堰灌區鄉村遺產保護與利用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作為重要個案,其模式與路徑值得我們持續探索、長期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