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冬
內容提要: “中央訓練團音樂干部訓練班”成立于1939年的重慶嘉陵江畔、浮屠關上,為時三年即改為“國立音樂院分院”,是日后“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本文根據《中央訓練團團刊》,及中國臺灣“國史館”、重慶市檔案館中的一手數據,嘗試較全面地呈現“音干班”。本文提出以下幾個問題并嘗試解答,首先音干班是國立音專的畢業生華文憲(1899-1940)一手推動,為何他以一人之力能在戰時推動一個音樂學校的設立?二、音干班日后轉型為國立音樂院分院,轉型過程是否有爭議?三、音干班的師生、教學、考試、實習及學校生活如何?本文根據上述一手文獻加以梳理。四、本文也將為音干班的意義及其影響作歷史的定評。本文論述的對象雖然是制度規章,但核心精神仍聚焦于人;試圖闡發這些音樂人如何鍥而不舍地努力,為戰爭中飽受摧殘的音樂教育留下一線生機,并為他們戰亂中徘徊于嘉陵江畔,悲欣交集的歲月留下較清晰的圖像。
如何建立一所音樂學校?茲事體大矣!推想華文憲在規劃音干班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應該不時縈繞著他的母校國立音專的點點滴滴,國立音專的制度,大概就是音干班的草圖藍本。
然而華文憲勢必要跟現實有所妥協,因為音干班不同于國立音專。音干班從開始就與國防、政黨密切相關,它的老師名為“教官”,它的學生名為“學員兵”,它的課程勢須融入軍事和政務。音樂專業、軍事訓練和政治訓育,組成了音干班課程的三大區塊,《本團音樂干部訓練班的過去與未來》一文指出:
(一)以音樂課程,增進其專門學識技能,使能制譜作曲,演奏指揮,并領導音樂運動;(二)以政治課程,訓育實施,純正其思想,激發其愛國熱忱……(三)以軍事訓練,規律其行動,嚴整其生活,使有現代必要之軍事學術。至于訓練時間之分配,音樂課程,占百分之七十五,政治課程、訓育實施,占百分之八,軍事訓練占百分之十七。①
課程雖規劃為三類,但三者的分量并非鼎足而三、銖兩悉稱,仍以音樂專業為課程主體,占所有課程的四分之三。相關課程的內容,在《復興關訓練集》中有更清楚的記載:
為增進受訓人員之學識技能,使具備制譜、作曲、演奏、指揮、并領導音樂運動必備條件。教學方式,分為(一)全體教學課程:如混聲合唱、齊唱、音樂史等;(二)分組教學課程,如練耳、樂理、指揮法、男聲合唱、女聲合唱、國樂概論等;(三)個別教學課程,如聲樂、器樂等;(四)為軍事訓練……均嚴格比照軍官學校,按步實施;(五)為課外教育,如音樂及軍樂演奏會,廣播音樂、灌制唱片等,均分別定期舉行,以增進學習興趣,提高教學效能。②
這套課程希望培育出“制譜、作曲、演奏、指揮”的音樂全才,更重要的是還能“領導音樂運動”。由于只存課程名目,實際的授課內容無法得知,大抵視唱、聽寫、樂理、音樂史、聲樂、器樂、作曲、和聲、指揮等音樂系的課程,靡不具備,除了合堂大班以外,也有分組與個別授課的設計。當然,課程內容之豐儉與程度之深淺難以探查,不可忽略的是,大部分的老師來自國立音專,即使授課時間不足,學生程度不一,難以達到國立音專的程度,但至少教師的授課方法、課堂經營大抵仍保有國立音專的作風,是不會有太大改變的。音干班第一期學生“鐵鷹”撰文談到課程:
我的音樂功課都是由劉雪廠、賀綠汀、胡然、戴粹倫等教官擔任,以每一個星期來計算,連聲樂(視唱、聽唱)、器樂、合唱、樂理等,有二十多個小時的鐘點。③
此處提到每周音樂功課有二十多個小時,如果包含私下練唱練琴,二十多小時并不算多,但如果僅是上課,加上預習復習,練琴練唱,這樣的課程安排已算是相當充實了。
與充實的課程搭配的,是嚴格的考試制度。音干班每三個月做一次測驗,畢業時還有畢業考,大概形式如下:
該班自去歲開學,迄今已三月,舉行甄別試驗,除文學、政治、軍事學科等課目合堂考試外,音樂課程,則系筆試及登臺公開演奏,由各教官共同評,以定優劣。數月來學員均甚努力練習,故每至浮圖關上,即聞琴聲洋溢山巔。時而悲壯如萬馬奔騰,時婉轉如泣如訴,聞者無不神往,即星期休假亦不稍間,足見情形之緊張,此次考試成績,尚稱滿意云。④
(畢業考)音樂課程有聲樂、器樂、作曲、和聲、指揮等。政治測驗為讀書心得,畢業論文,軍事除術科外,有戰術講話、步兵操典、野外勤務,其他尚有應用文、詩歌、體育、國術等共十七項。⑤
音干班第二期學員,將于八月四日舉行畢業考試,為使學員獲得演奏經驗起見,該班教務組特將全體學員分三組,由該班高級學員擔任指導,分期舉行音樂演奏會。……每日由朝至暮,急管繁弦之聲不絕。⑥
音干班的畢業考竟然包括17種科目,即使部分考科只是行禮如儀,但終究仍須應考,對學員而言不可謂不嚴格。如同今日的音樂科系,音干班的考試分為學科和術科,學科為合堂筆試,包括文學、政治、軍事以及部分音樂課程,術科則須登臺表演,畢業考則以正式音樂會的方式呈現,這些做法都可以看出音干班極力向正規音樂學院看齊的一面,它雖然成立于資源匱乏、人心惶惶的戰時,但在規劃和執行上并未茍且潦草,由以上課程及考試已可略見一二。
然而,音干班最大的特色還不在教學和考試,而是“實習”。第一期學員“鐵鷹”有述:
一方面在學習,然而一方面又在實習,我們經常參加各方面邀請的演奏……播音、灌音、演奏,是我們課余的實習。⑦
這些“課余的實習”在《復興關訓練集》中是被正式列入音干班五大類課程中的一類:
(五)為課外教育,如音樂及軍樂演奏會,廣播音樂、灌制唱片等,均分別定期舉行,以增進學習興趣,提高教學效能。⑧
原來所謂的“實習”及“課外教育”,指的是各式各樣的演出。其實一般音樂學院也必然鼓勵學生登臺表演,并為學生主動安排各種音樂會,但音干班似有不同,是列為課程的一類,顯然對學生參與音樂活動高度重視,而學生參與的也不止于登臺表演,還包括輔導歌詠隊、帶動歌唱活動等。音干班這類“課外教育”或“課余實習”的新聞在《中央訓練團團刊》中俯拾即是。就個人所見,輔導、教學的相關報道多半僅以片紙只字交代,音樂會記載較詳,除了校內考試音樂會、畢業音樂會以外,約有十余則對外音樂會的報道,部分音樂會記載了演出人員和曲目,頗具研究價值。
在此,一個油然而生的疑問是,為何音干班會將課外活動視為正式課程的一部分?難道這些“課外教育”“課余實習”的重要性竟跟正式課程等量齊觀嗎?另一個必需辨證的問題是,上文探討現存研究時已經指出,周冰穎、孫偉,及李莉、田可文的文章都認定音干班是“娛樂兼音樂培訓的臨時集體”,⑨其說就是源于音干班這些似看似取悅群眾的表演活動,其說可以成立嗎?
我們回歸到音干班成立的初衷,它的目的在于快速培訓音樂干部,帶領抗戰歌詠活動,鼓舞戰時民心士氣。前引李抱忱《抗戰期間音樂教育工作計劃書》已指出此點。音干班第一屆學員畢業典禮時,教育長王東原的致辭對于音干班學員的任務有深入淺出的解釋:
這次畢業后各位分發到各戰區,軍事教育機構或戰干團工作,就要謀音樂與抗戰配合,使前方將士不感苦悶,以鼓舞士氣,增加作戰力量,支持長期抗戰;另一方面,使各位本身能向著藝術最高境界去發展,以培養國民精神,提高國民教育,音樂的作用,也就借以深入社會的各階層,以收到最大的成效。⑩
音干班的學員固然要“向著藝術最高境界發展”,但在此之前,他們更重要的目的是鼓舞軍中士氣,“使前方將士不感苦悶,增加作戰力量”,而他們追求“藝術最高境界”,也不是為了個人的修為,而是為了“提高國民教育”,讓音樂深入社會。可以說,音干班的教育更重視的,是讓音樂深入群眾,“實習”“表演”也因而成為音干班教學不可或缺的一環,這是音干班教學與一般音樂學院主要的差異。
就現存資料,音干班學員經常出去輔導歌詠團,應邀表演。他們的演出包括對國內、對國際的電臺廣播,灌錄唱片,拜訪他校聯誼,接待外賓,類似成果發表會的招待新聞界音樂會,勸募寒衣、勸募獻機等慈善演出,以及若干盛大活動中的特邀演出。可以說,音干班的學生在校時,已開始從事各種鼓舞士氣、安撫戰時大眾苦悶的活動,這也正是音干班設立的原始目的,也因此音干班課程一直將這類活動視為“實習”,將“課外教育”列為正式教育的一部分。
回到周冰穎諸人的論點,認為音干班是“娛樂兼音樂培訓的臨時集體”,是否正確?其實,原文是想說明“中央訓練團周末同樂會一事無可厚非”。既然同樂會本身無可厚非,那么身為音干班副主任的吳伯超帶領學生參加同樂會自然更不應受到批判,為了進一步證成其說,該文才將音干班界定為“娛樂兼音樂培訓”,以強化參加同樂會的合理性。筆者對于此說不敢茍同,試論如下:
其一,不管是自娛或娛人,所有的音樂都有“娛樂”功能,所謂“娛樂兼培訓”,是以娛樂為先,培訓次要,這是對于音干班的性質缺乏深入理解所致。所謂“鼓舞戰時士氣”當然也可廣泛認知為“娛樂”的一種,但其背后卻有抵御外侮、救國救民的深刻意義,與追歡買笑、貪一時耳目視聽之娛的娛樂有根本的差異。或者,只因為這是國民黨機構,無妨將之草草定義為娛樂為主,以顯示國民黨對藝術的無知與貶抑,殊不知,如此的定義反而貶抑了那些在戰時刻苦奮發的音樂前輩。
其二,音干班經常奉派接待外賓,或受邀演出,頻繁的表演活動增加了師生的負擔,也似乎讓音干班失去了主體性,淪于供人取樂的對象,但類似活動在今日音樂院校或大學音樂社團并不罕見,不宜認定這是以“娛樂”為目的的培訓單位,至于所謂“臨時集體”,更是不知所云。前文已指陳,音干班成立三年多,軍方試圖爭取擴大規模成“軍隊宣傳干部訓練班”,可見其績效受到肯定,最后改隸教育部轉型為“國立音樂院分院”,最終成為今日的上海音樂學院,可謂涓滴細流,一脈而來,由細枝茁為巨干,從何有所謂“臨時”之說呢?
其三,周文一再強調音干班參加同樂會,但文中并未舉出實例,事實上,音干班并不常在同樂會中表演。就《中央訓練團團刊》顯示,音干班的表演多半是團外活動,如上文所述廣播、灌片、慈善音樂會、接待外賓等。唯一的例外,是每一期訓練班入學后的第二次同樂會,依目前資料看來,此次同樂會在慣例上盛大舉行,據報道參加人數都有千人以上,可算是相當正式的音樂會。程子仁的回憶中也特別提及“在訓練班開學和畢業時,全體教官和學員必須來參加音樂演奏會”。所指即此事。此外音干班學員雖也參加各種同樂會,反而是演出戲劇等,而由其他班的學員表演歌唱,在意義上是真正的同樂。周文的誤解,應該是未能完整掌握音干班的演出資料所致。
由上文談的音干班種種,似乎看不出這個機構是處于戰爭之下,事實上,這些音樂人經常面對的,是有著巨大反差對比的極美善與極丑惡的兩個極端,美善的一面是他們的專業,是有如天籟的音樂,但另一面,戰爭的陰影、死亡的威脅,無處不在,吳伯超先生的女兒吳漪曼教授在回憶父親時曾說:
在中訓團的那段時候,敵機日夜轟炸,目標就是中訓團。
閱讀中訓團的資料,也屢屢看到中訓團在日軍空襲中受損慘重,如“六·一一本團被敵狂炸,震坍房屋多幢”,指的是1940年6月的大轟炸,又1941年5月,“五月十六日敵機轟炸本團時,房舍多幢被炸……”這次轟炸連印刷所等單位都被炸毀,以至于《團刊》的出版也受到了影響。
戰時的物質生活當然是窘迫的,但其程度可能不是現代人所能想象的,重慶檔案館收錄了音干班1942年1月16日的一紙公文,內容十分簡單:
查本班急需日月牌五十支光燈泡貳打,即希查照,準予照數價購應用為荷。
此致 電工材料廠。
三天之后接獲回函,內容同樣簡單,“因無材料,礙難同意。”那個時代,如燈泡一般的平常生活用品,即使有錢也未必買得到。音干班這一紙公文,讓我們感受到了戰時與承平世代的截然不同。
上文已經指陳,音干班對于“課外教育”和“實習”極為重視,因此,即使物質生活艱困,仍有相當數量的表演和音樂會,一方面磨煉學員,一方面也撫慰戰時人心,茲以二例說明:
1941年春,為了推動重慶大后方的抗日音樂活動,響應全國精神總動員一周年紀念,教育部在重慶夫子池盛大辦理“千人大合唱”,這是一場戶外音樂會,舉行地點是重慶城內離都郵街不遠的大操場。在被日軍轟炸的斷垣殘壁前,一千多位青年學子高歌抗日救亡歌詠,場面盛大感人。千人合唱由21個重慶及附近的合唱團組成,團員站成四排,每排約二百五十人,李抱忱形容為“一字長蛇陣”。活動有四位指揮:實驗劇院管弦樂團指揮鄭志聲,音干班副主任吳伯超,“中央廣播電臺”管弦樂團指揮金律聲,以及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駐會委員兼教育組主任的李抱忱。當天的《中央日報》第五版、第六版以專刊方式報道這場音樂會,第六版登錄了所有團員名單(圖7),其中排在第一的團體,就是“中央訓練團音樂干部訓練班合唱團,指揮吳伯超先生,隊長程子仁先生”,由這份報紙,可以了解在戰時的重慶,音干班不論在地位或專業上都是位居第一的合唱團,更可貴的是,這份資料詳細列出團員名單,有助于我們對音干班學員的研究。

圖7 “千人大合唱”團員名單,音干班列名第一(《中央日報》,1941年3月12日,第6版全版)

圖8 “千人大合唱”節目單(《中央日報》,1941年3月12日,第5版)

圖9 李抱忱先生指揮千人大合唱,前方為重慶大轟炸之后的斷垣殘壁
第二場值得一提的音樂會是1942年4月18日的“募獻飛機”音樂會,這場音樂會在《中央訓練團團刊》有詳細的介紹,難得的是,重慶市檔案館也保留了當年的相關公文,《團刊》報道如下:
中央訓練團音干班為募獻飛機于四月十八、十九兩日下午三時假國泰戲院舉行演奏會,重要節目,學員部分大合唱有《抵抗》(應尚能)、《海韻》(趙元任)、《締結同盟》(邱望湘)、《中國人》(吳伯超)、《送別》(選自歌劇《木蘭從軍》,勞景賢、邱望湘)、《勝利進行曲》(賀綠汀),男聲合唱有:《漁陽鼙鼓動地來》(黃自)、《凱旋歸家鄉》(《木蘭從軍》),女聲合唱有:《山在虛無縹緲間》(黃自)、《公主、公主,你容顏如花》(選自歌劇《海濱吹笛人》,胡靜翔),女高音獨唱有:卜瑜華唱《勇士骨》(陸華柏)、徐嘉生唱LaCapine(Lenedio)和ArdorBerei(Donedic)、 胡雪谷唱《安眠吧》(范繼森)和《麗之天》(選自《蝴蝶夫人》,Puccini),陳琳唱《我住長江頭》(青主)、《鷦鷯》(Benedict),男高音獨唱有:劉春安唱〈搖籃曲〉(Gounod)、《思鄉曲》(夏之秋)、《如玉之潔》(Flotow)、《抗戰必勝》(胡然)。鋼琴獨奏有:楊明良演奏SonotainBb(Mozart),小提琴獨奏有:張季時演奏SonatainE(Handel)。教官部分有戴粹倫小提琴獨奏?hais(Maesne),滿謙子男中音獨唱《慰勞傷兵》(勞景賢)、《斗牛歌》(選自歌劇《卡門》,Bizet),謝紹曾男中音獨唱《民族音雄歸來了》(洪潘)、Arm,Arm,YeBravo(Handel) ,胡然男高音獨唱《中華健兒》(胡然)、《奇妙的和音》(Puccini)等。
這些資料最重要的意義是看到當時的演出人員及曲目。曲目仍以聲樂居多,器樂則只有鋼琴和小提琴獨奏。這點不足為奇;音干班本來就以培育音樂教官,輔導歌詠活動為主,聲樂當然是未來工作的主要內容,而器樂人才的養成非一朝一夕之功,以音干班六個月、九個月的上課時間,除非學員本來已有相當基礎,否則難有上臺演出的實力。這場音樂會是筆者所見資料中,音干班最后一場大型對外音樂會,應該是音干班成立將近三年以來音樂能量的最大展示了。
烽火下的青春年華,依舊免不了“慕少艾”之心,音干班多的是才貌雙全的音樂才女,成為其他專班男性學員的夢中情人,多年之后回憶起來仍然津津樂道,略舉一則以見一斑:
《芳鄰》:我們新聞研究班的芳鄰,就是華文憲先生主持的音樂干部訓練班。我們都是男生,音干班大都是女生。近在咫尺,青年人在一道,免不了會發生相互吸引的作用。……我們的詩人,詩興大發,三天兩日,不是情書,就是情詩,結果情書都被張貼在墻上公開,比較專制的華文憲先生還提出抗議。
除了上課、實習以外,音干班的學校生活相當豐富,與承平歲月的學校生活似乎差異不大。綜合刊物報道,除了教室內的課程以外,還有戶外軍事教育、射擊練習,課后的練琴、練唱、自修、編輯墻報、籃球、聽演講,政務活動,偶爾離校遠足。音干班自己有一支籃球隊,名為“中庸籃球隊”,在校際比賽中屢建奇功。高級班學生姚以讓組織“革命樂社”,并出版《歌曲創作半月刊》。政務活動經常有小組會議,討論內容并非完全政治性,也有“如何運用音樂技能完成所負任務?”“如何開展軍隊歌詠工作?”“如何統一民眾歌詠運動?”這類與音樂專業相關的議題,也有畢業后分發派遣工作的各項討論。
當時的《東方畫刊》曾經圖文并陳,中英對照,介紹音干班的生活(圖10、圖11)。圖10強調音干班的軍事訓練,背著槍的女學員兵笑容燦爛,圖下方是規模不小的合唱團,左下角分別是彈鋼琴、拉小提琴的男女學員,右上角插圖是音干班的宿舍,如同軍營一般干凈整潔的大通鋪。圖11是兩位一起讀著五線譜的微笑女學員,上方是值星的女學員和持槍射擊的女學員。最值得注意的是左上角的插圖,為練唱的女學員伴奏的是音干班的教官、著名男高音蔡紹序。這些畫面,雖然充滿了宣傳的加工感,但在某一程度上,也為音干班的生活留下了鮮明的圖像。

圖10 音干班生活一瞥(《東方畫刊》,1940)

圖11 音干班生活一瞥,左上角插圖彈鋼琴者為蔡紹序先生(《東方畫刊》,1940)
在半壁山河戰火肆虐,人心惶惶不安的環境里,“浮屠關”的日常雖然仍不免于物質貧瘠、跑警報、躲空襲,但學員們能夠正常接受音樂教育,有一流的音樂師資調教,確實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了,圖中學員的笑容已清楚表明了這一點。
自1939年華文憲苦心孤詣推動音干班,至1942年底轉型為國立音樂院分院,音干班短短三年桃李成蔭。究竟這個因應戰時需求而成立的單位對近現代中國音樂教育有什么意義?有無任何影響和貢獻?可以分別由個人和整體的角度來觀察。
筆者以《中央訓練團團刊》所提到的在音樂會中表演的學員為主,輔以《第一期通訊簿》和“千人大合唱”參與名單,通過考證爬梳,找到幾位后來繼續在音樂圈發展并卓然有成的音樂人。
這些學員中,以筆者個人偏見,最具成就者之一,應當就是本文撰寫源頭的周藍萍,部分資料記載他是音干班第三期學員,如就“千人大合唱”名單看,他應是第二期的。周藍萍一生創作數百首歌曲,超過一百部電影音樂,最具代表性經典之作有三,一是1949年參與創作了華人世界無人不曉的《高山青》,二是1954年創作了臺灣代表歌曲《綠島小夜曲》,三是1962年為香港邵氏電影公司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作曲配樂,掀起了華人世界二十年的黃梅調狂潮,即此三項作品,已足以在近現代中國音樂史上據有一席之地了。
第二位是周的老友、《綠島小夜曲》作詞人潘英杰,潘曾向記者自報家門:
潘英杰出身“中央音樂干訓班”第一期,潘英杰與《綠島小夜曲》作曲者周藍萍是前后期校友……抗戰時期知名的“千人大合唱”畫面中,就有潘英杰、周藍萍的身影。
在《音干班第一期通訊簿》中,共有99位學員,其中確實有潘英杰,別號“謌夫”,年21,籍貫廣西桂林,原單位為“省立桂林中學藝術師資訓練班”。
其他學員筆者所知有限,暫以表列如下:

表2
由整體來看,音干班短短的三年歷史在近現代中國音樂史上是可貴的。第一個關鍵意義是音樂人才的集中,抗戰軍興,多少人流離道途,生計不保,音干班的成立,聚集了當時中國重要的音樂人,形同保養撫育了這一批難得的人才,也讓大家在戰亂時還有機會發揮所長,貢獻國家社會。第二層意義是專業音樂教育的重心“自東徂西”,原本以上海為重鎮的專業音樂教育,因為音干班在廣西桂林、四川成都、重慶等地的招生,多了不少西部各省的學生,由《中央訓練團團刊》對第一屆學生籍貫統計可以看出此點,而這些學生后來也有不少留在四川等地發展,對于西部中國的音樂教育有提升之功。第三層意義是由文轉武。音樂本是藝術家的事業,音干班學員則是中國近現代音樂史上第一批為國防、軍事而訓練的音樂人才,這原本是戰時不得已的舉措,但對于軍中音樂風氣有正向的影響。1949年以后許多人才如周藍萍、潘英杰、隆超、許德舉等人前往臺灣,對此后臺灣的音樂更是大有貢獻。第四層意義是由武轉文,1942年音干班改制為國立音樂院分院,轉型為師資培育專業,這代表了音干班的教育獲得音樂界認可,1945年又轉型為“國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成為今日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追本溯源,國立音專的校友華文憲為音干班鞠躬盡瘁,對他的母校有著深遠的影響和貢獻,他的犧牲是有意義的。
本文研探音干班,并非以為音干班是個完美的音樂教育機構,李抱忱曾記述吳伯超為何由音干班副主任辭職,轉去四川白沙女子師范任教:
朋友問他為什么辭職。他笑著說:“上面是混蛋,下面是壞蛋,我在中間只好滾蛋。”這是音樂界有名的“三蛋主義”。
本文因為掌握了過去研究不曾注意的史料,因此能針對音干班進行較全面的研究和評價。本文由音干班的推手、國立音專校友華文憲開始論述,以臺灣“國史館”資料證明他與民國政要的關系,所以能夠推動音干班的成立。針對音干班的轉型,本文同樣以臺灣“國史館”的珍貴密件說明當時軍方對音干班另有規劃。至于音干班的師資、生員、課程、考試、實習、學校生活等,均以一手資料《中央訓練團團刊》等刊物報道加以勾勒分析。本文也反駁部分學者認為音干班只是“娛樂兼音樂培訓的臨時集體”的謬說,指出此一論點是未曾掌握全盤資料,并且對于民國政府帶有輕忽和批判性所致。本文主要目的在于證成音干班作為國立音樂院分院的源頭,在音樂教育上有其重要性,應該獲得更多的關注,而華文憲的苦心孤詣,更應該獲得肯定。
相較于今日的音樂教育,當年的訓練必然淺薄,但本文論證音干班一脈相承自戰前的上海國立音專,師資均為一時之選,課程、考試要求也相當嚴謹,中訓團的長官曾說:“九月訓練,足抵一般音樂學校兩年之成績。”雖然不無自夸之嫌,但可見音干班的訓練是相當扎實的。本文一開篇提到周藍萍演唱賀綠汀的《嘉陵江上》,現存錄音顯示他的技巧熟練、情感豐富,不無可能是音干班教官賀綠汀的親自指導,或是他的傳承。周藍萍日后在音樂上的成就,音干班居功厥偉,在戰時的艱困環境里,他,以及其他二百多位年輕音樂人,可說得到了當時中國最好的音樂教育。
筆者撰寫本文,如同在歷史文獻中進行田野工作,在圖書館連綿不盡的書架中逡巡,在資料庫浩如煙海的文獻中尋覓,試圖挖掘音干班的點點滴滴。音樂學,請將你的目光看向人。本文肯定吳伯超、戴粹倫等許許多多音樂教師,更贊嘆華文憲的眼光魄力,不論他們的政治信仰為何,他們共同的特征是努力不懈,為戰爭中飽受摧殘的音樂教育事業留下一線生機。在音干班的八十年,《嘉陵江上》的八十年,本文嘗試勾勒這些音樂人在嘉陵江畔、浮屠關上,戰亂中悲欣交集的歲月,借此聊表對這些音樂前輩的追思和敬意。
注釋:
①《本團音樂干部訓練班的過去與未來》,在《中央訓練團團刊》2,1939年12月25日,第11頁。
②《中央訓練團復興關訓練集》編纂委員會編印:《中央訓練團復興關訓練集》第二篇“訓練實施”第四章“其他各班.音樂干部訓練班”,1944年8月,第393頁。
③鐵鷹:《大眾的歌手——中訓團音干班學員生活速寫》,載《中國青年》2.4,1940年4月,第104-105頁。
④《音干班舉行甄別試驗》,載《中央訓練團團刊》17,1940年4月8日,第165頁。
⑤《音干班畢業考試蕆事》,載《中央訓練團團刊》39,1940年9月11日,第306頁。“蕆事”,即完成事情。
但是CP粉可以說是粉絲群體中最具想象力的一群粉絲,由于偶像CP并不一定是公司官配,粉絲們往往要需要在日常的追星活動中持續創造可供傳播的偶像CP文本,以保證CP粉的熱度維持在一個相對較高的水準。而唯粉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時刻解構CP粉創作的偶像CP文本,以保證針尖對麥芒的相對態勢。
⑥《弦歌不絕音樂會迭次舉行》,《中央訓練團團刊》85,1941年7月28日,第674頁。
⑦同③。
⑧同②。
⑨周冰穎、孫偉:《吳伯超其人考論——關于吳伯超在重慶“中央訓練團”任職及其活動辨析》,載《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第85頁。李莉、田可文:《抗戰時期吳伯超在重慶》,載《黃鐘》,2014年第1期,第70頁。
⑩同⑤,第3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