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提起陳毅元帥,國人首先想到的是他作為杰出的軍事家、外交家、詩人的一面,其實,陳毅也是一個非常擅長與知識分子打交道的儒雅文人。他雖然戎馬半生,卻時時散發著書生本色:博覽群書,為人謙遜,忠厚寬容,真誠待人。1949年新政權成立后,陳毅與沈尹默、柳亞子、張元濟、龍榆生、陳寅恪、熊十力等當時許多著名的知識界人士都有交往,幫助他們解決各種難題,受到廣泛的好評。他跟學界大伽馬一浮的交往,尤被人傳為佳話。
1952年4月,時任華東軍區司令員兼上海市長的陳毅因為勞累過度、身體不適來到杭州休養。想到馬一浮先生就住在本地,一日下午,陳毅由浙江省文教廳廳長劉丹陪同,特地去西湖蔣莊看望。為了表示對馬一浮的尊重,陳毅既未穿軍裝,也未穿當時流行的中山服,而是改穿當時文人喜歡穿的長衫。
陳毅一行到時,恰逢馬一浮午睡未起。馬一浮的家人不知客人是誰,便說主人正在休息,等一會再去通報,陳毅當即囑咐馬的家人不要驚動老人,自己稍后再來拜訪。他在附近的花港公園轉了一圈。折回時,馬一浮依然未醒,此時天空飄起蒙蒙細雨。馬氏家人邀請陳毅一行進屋稍候,陳毅說:“未得主諾,不便遽入”,堅持站在門外等待。馬一浮睡醒后,得知有貴客等在門外,還淋了雨,當即連聲道歉。
這里很有必要說說馬一浮其人。馬一浮,幼名福田,字一佛,后字一浮,1883年出生于成都,5歲開始讀唐詩,6歲隨父母返回原籍紹興,15歲與周作人兄弟應紹興縣鄉試,為第一名,登時名滿家鄉。18歲到上海學外文,精通英文、法文、拉丁文、西班牙文,曾被清政府駐美使館聘為留學生監督公署中文文牘和萬國博覽會中國館外文秘書。隨后又到英國、德國、日本游學,深入鉆研西方哲學、文學。1906年起寄居杭州,靜心批讀文淵閣《四庫全書》36000余冊,在中國古典哲學、文學方面同樣極有造詣,同時,他還精通佛學、書法、詩詞。馬一浮著作豐富,結集的有《泰和會語》《宜山會語》《濠上雜著》《復性書院講錄卷》等十多種。此君不重積財,一生居無定所。1950年應富商弟子蔣國榜之邀,住進蔣莊,一住就是16年。
學問高深的人大抵都有些恃才傲物,馬一浮也不例外。他當年做過同是紹興人的教育總長蔡元培的秘書長,兩人交情不錯,然而,當蔡元培邀請他做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時,馬一浮居然說:“古聞來學,未聞往教”,堅決拒絕。孫傳芳駐杭州時,以閩浙巡閱使兼浙江軍務督理的身份親訪,想借重馬一浮的名望安撫人心,但馬一浮不喜歡孫傳芳的一些作為,不想見他,家人顧忌孫傳芳的權勢,便打圓場說:“是否可以告訴他你不在家?”馬一浮回應:“告訴他,人在家,就是不見?!痹谙喈斠欢螘r間里,馬一浮只癡心于學問,不問世事,不關心俗務。
或許是感受到了陳毅對自己的高度尊重,兩人蔣莊初見的那天馬一浮非常高興,彼此聊得非常投機,話題越來越廣,涉及玄學、禪學、宋明理學和詩詞等等。陳毅趁機邀他出山,為國家做些事情。馬一浮表示自己一向安貧樂道,無意仕途,并擬在解放后,以“鬻書代勞”,以謀自食其力。于是陳毅用了激將法,說:“過去他們(指國民黨)掌權,您老不下山;現在我們當家了,您老還能作壁上觀嗎?”陳毅的話引起了馬一浮的沉思,他沉默了一小會,改變終生不仕的想法,答應出任華東(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次年,又擔任浙江省文史館館長,第三年,又被聘為全國政協特邀委員。1964年,還曾以81歲的高齡擔任中央文史館副館長。
陳毅對馬一浮的禮遇并未止于一次“馬門立雨”,而是一以貫之。1952年11月,他邀請馬一浮赴上海做客,在虹橋賓館設宴款待,并派人陪同其游覽蘇州、無錫等地。此后,陳毅每來杭州,只要略有余暇,必定親訪馬一浮,并對馬一浮的生活起居、出行坐車多有關照。馬一浮非常感動,曾經寫過多首詩歌書贈陳毅。自己遇到什么困難,也常給陳毅寫信,并且總能得到較好的解決。
以世俗的觀點看,陳毅與馬一浮有明顯的地位之別,一個身居高位,而且此后職務越來越顯要,手中握有重權;一個雖然滿腹學問,卻是典型的江南布衣,手中沒有掌握多少社會資源。如果陳毅也像某些人一樣視權力如生命,傲然于既有的地位、操縱力,他根本就不可能“馬門立雨”,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往訪馬一浮。
中國傳統文化特別強調謙遜,《論語》有言:“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杰出的知識人都會無形中受到熏陶。當年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想聘請陳獨秀做文科學長,端個小凳子坐在旅館門前等待其午睡醒來。數十年后,讀過大學的陳毅身居高位,為了表明自己對人才的尊重,毫不猶豫地“馬門立雨”。陳毅的謙遜絕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貫穿生命的全過程。他曾在《記韓紫石先生》一文中述及自己與知識分子交朋友的心境:“余從軍以來,每蒞一地,輒樂與當地賢士大夫游,能納交長者如韓紫石先生者,固深以為幸也?!笨梢?,禮遇馬一浮不過是陳毅與知識分子做朋友的一個片斷而已。
陳毅的“馬門立雨”,更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大格局。馬一浮是在海峽兩岸都有重要影響的人文學者,因為性格原因,他對每一個政權都保持著心理上的距離,許多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都用雙眼緊緊盯著新政權對他的態度。用好了他,這些人就可能對這個政權產生好感,積極投身新的事業;用得不好,他們就會對新政權生出疑慮,工作熱情也會大打折扣,少數對新政權懷有敵意的人更可能借此大做文章。陳毅深知這個道理,他用自己的淳樸與智慧將這個暖心工程干得漂漂亮亮。
生活告訴我們:人心可以因為冰霜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卻從來不會拒絕真正的溫熱。
(責任編輯: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