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進城

那年秋天我從西陽鎮(zhèn)中學(xué)調(diào)到縣文化館的時候，爹叼著那桿長長的旱煙袋，很鄭重地問了我?guī)拙湓挕５f：小子，爹知道城里有個文化館，門臉蓋得很氣派，里面的院子很寬綽，可是爹鬧不明白，這文化館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告訴爹，文化館做的是宣傳工作、群眾文化工作，既管全縣文化工作的普及，又管全縣文化工作的提高，任務(wù)也比較具體，比如盡心盡力，組織和輔導(dǎo)全縣各式各樣的文化活動；比如挑選人才，舉辦全縣文藝培訓(xùn)班；比如根據(jù)當(dāng)前形勢，編寫豐富多彩的演唱材料……

爹說：那么說，在文化館工作的人也都是老師?你總得比人家強，站得比人家高，本事比人家大，才能教人家，人家才能服你呀!

我想了想，覺得爹說的有一定道理，沖爹點了點頭。

爹高興了，顯出滿臉的激動和幸福。爹說：小子，看起來你是鬧好了升高了，能管咱們?nèi)h的事情了!我還以為你犯了錯誤，被上級貶了呢，你是中學(xué)老師啊!

我很理解爹的心情。老人已經(jīng)年過花甲，吃了一輩子苦，種了一輩子地，家里能出我這么一個人實在很不容易。我3歲沒了母親，在爹的溫暖和艱辛中長大，他的心血他的希望都在我的身上，他怕我在工作中有一點點閃失!

爹問：縣城離咱家遠了，還能抽空回來看看么?

我說：能!

說是能，卻是身不由己了。想念父親時，我就用10分鐘的時間，匆匆地跑到縣城的大街上，匆匆地看看那些進城辦事的鄉(xiāng)下老漢，他們和爹一樣淳樸，一樣厚道；偶有和爹模樣相仿的，我就跟在人家身邊多走上幾步，想辦法和人家搭訕幾句，心里竟很親切!

那年冬天的一個上午，爹突然到了文化館。縣城離我們家30里路，爬坡上嶺，小道如蛇，老人是一步一個腳印走來的。他不言不語地站在我跟前的時候，一股汗香，滿身風(fēng)塵，紅撲撲的臉露著微笑，個頭又細又高，極像田野里的一棵成熟的高粱。

我十分高興和激動。進城以后我還沒有回過家，我已經(jīng)有3個多月沒見著爹了!我說：爹，你怎么來了?

爹說：小子，今天是縣城的集日，爹想買幾斤小米，就來了!

我說：大老遠的路，你還親自來!你捎個信兒，我把小米給你捎回去!

爹笑了，爹什么也沒說。爹撫了撫我的頭，摸了摸我的肩，坐下喝了一杯開水后，才問我這一陣子忙不忙，忙什么。我給爹匯報說，為了迎接春節(jié)期間地區(qū)進行的文藝大匯演，為了在這次匯演中為我們縣爭取榮譽和名次，這一陣子文化館的人都很忙，忙得披星戴月，晚上都睡不好覺。我說當(dāng)然我也忙，我編寫了一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表演唱，名字叫做《四個老婆夸老漢》，唱詞已經(jīng)寫好了，曲子已經(jīng)譜好了，現(xiàn)在正讓文藝培訓(xùn)班的演員們進行排練，很快就能到鄉(xiāng)下演出!

爹有些驚訝：小子，你也能編戲?你說說，《四個老婆夸老漢》是什么意思?

我告訴爹，《四個老婆夸老漢》就是由4個姑娘扮

成4個老太太，她們在戲臺上邊舞邊唱，豪情滿懷地夸

獎她們的老頭子，因為她們的老頭子都是勞動模范，都

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英雄人物!

那天中午我請爹到飯館吃飯。我要了4個菜一壺酒。為了活躍氣氛，我把《四個老婆夸老漢》的導(dǎo)演和作曲李老師也拉到了酒席桌上。酒過三巡，我請李老師即興表演《四個老婆夸老漢》，爹看得認真，聽得仔細，待一曲終了，偌大的飯館里一片掌聲，爹興奮不已，已經(jīng)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李老師給爹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伯，請您多提意見!

爹捉住李老師的手說：李老師，你真有兩下子!這個戲詞兒也順口，曲兒也好聽，寫的是咱們莊稼人，唱的是咱們老百姓，好戲，好戲!

我問爹想吃什么，爹說今天要吃面條兒!

送爹走出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山野遼闊，陽光明媚，小路旁邊的河水又細又瘦，閃出耀眼的光輝。爹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今天可沒有白來，一是進了他從來都沒有進過的文化館，見著了那么多有文化有本事的人，讓他感到很榮耀；二是看了李老師為他表演的那個表演唱，詞兒也聽得懂，調(diào)兒也挺合適，讓他心里很明亮，很舒服!爹忽然問我：小子，你那一個“俺那個老頭子外號‘管得寬’，下管地來上管天”，寫的是爹么？爹就是這個脾氣，這個性格!

我說也是也不是，因為別的村莊也有和爹一樣的“管得寬”；爹說那是那是，你說得對，你說得好。

該上那道嶺了，我們已經(jīng)走了5里地了。

爹怕耽誤我的工作，讓我趕緊往回返。爹說：小子，你們文化館的戲哪一天到咱們村演，你提前給我捎個話，我給你們熬好小米綠豆粥!

爹一提小米綠豆粥，我才發(fā)現(xiàn)忘了大事了!我說：爹，糟啦，咱們還沒買米呢!

爹說：是么?沒買就沒買吧，你不用著急，不用惦記!

我說：可是你是進城買米的!

爹說：我給生產(chǎn)隊長請假說是來買米的，見了你，不買也可以!

爹一個人上嶺走了，左手提著我們中午喝剩下的那一點點酒，右手提著我們中午吃剩下的那一點點白菜燉豆腐。

那是1965年的臘月十九。后來我才想起來，那天是我的生日；后來爹聽說《四個老婆夸老漢》在地區(qū)匯演中拿了一等獎，又一次到文化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