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秋夜》的意象及其象征意義是研究者解讀文本的重點,但本文將解讀視角拉伸,從意境層面解釋其幽深詭譎的氣氛意象的選擇、時空的設置與打破以及“有我”“無我”之境的構建與消融三個方面,試圖探討魯迅先生精神困境與人生思考。
關鍵詞:《秋夜》;意境;精神困境;人生思考
《野草》共23篇,包含著魯迅的個人哲學主張,以文字晦澀委婉為特征,眾多研究者以各種角度研究《野草》,其中近年來,以象征主義手法解讀《野草》尤為流行,文本解讀由政治解讀、現實主義解讀到了藝術手法解讀的突破,學者們追溯了魯迅的象征主義的藝術及思想來源,并將文本中的意象進行一一對應解讀出其象征意,《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起到了一定序的作用,濃縮著魯迅的思想,學者們同樣用了意象主義解釋《秋夜》這篇重要的文章,如《論魯迅秋夜的象征主義特征及其象征意義[1]》、《秋夜意象世界的構建與詮釋》[2]。但文本中有許多模糊的地方,首先,文本意象解讀時會出現矛盾的問題,如棗樹前后做的夢是不同的,該如何解釋?狂笑聲為什么會突然出現?惡鳥代表著什么?其次,忽略了詭異幽深的模糊氣氛與主題之間的關系,這種氣氛籠罩全文,象征主義一一對應的解讀法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系,并削弱了這種模糊的藝術氛圍,也可能進一步影響對主題的解讀。
故此,本文試從中國意境層面探討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意境作為本文前提,因此首先需要探討的是《秋夜》是否具有意境,而非只是意象的排列。童慶炳編著的《文學理論》中提及“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現的那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形象系統,及其所誘發和開拓的審美想象空 間“。[3]在《詩歌語言維度:image與意境的差異》中談到意境的界域:虛實相生、時空合一,視覺通[4]透。而所謂的虛實相生,即以實帶虛,文本中大量的留白增加品味文本的難度,也增強了文本的藝術韻味。而另一個特點則強調打破時空,不僅有“以我觀物”的視角,還有“以物觀物”的視角,天與人合而為一,立足實景,而思緒游離天外,這樣的藝術手法能包容更多的主題可能性。《秋夜》中描述了魯迅院子里的景色,并將這些景物通過藝術的變形和組合,構成詭譎瑰麗的藝術世界,文本除了將意象變形外,還通過時空建構與跳躍來營造更深廣的藝術氛圍,引起更多的思考,如文本中用小花和棗樹的夢打破了時間的限制,通過天空和植物們的關系來制造空間范圍內的張力,又以夜游的惡鳥的出現轉換空間,從“無我”之境進入到了“有我”之境。因此《秋夜》并非意象的羅列,意象之間關系緊密,它們之間產生的張力制造出大量的藝術留白,這些都營造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意境。
本文從意境的三個方面來闡釋魯迅的精神困境,從意象選取上顯示魯迅的文化認同;時空建構營造幽玄意境顯示內心世界;“有我”與“無我”境界之間看知識分子如何自處。
在《秋夜》中出現了很多意象,最主要的意象是棗樹,棗樹在某個程度上代表著魯迅的個人形象,這個主要意象充滿了中國古典的韻味,同時又在傳統含義上有所突破,體現出他作為一個時代轉折期新知識分子的形象,是幽深詭譎意境中的一絲亮色。棗樹本是一顆果樹,卻不以象征圓滿的果實為審美切入點,而描寫它的枝條“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5]相對于飽滿而言,所體現出來的是蒼勁的審美意味,是經歷過人生折磨之后顯示出的成熟“風骨”,與中國畫中的枯筆有異曲同工之妙,留下人生經驗的無限況味,徐燕來在《論“風骨”》中總結“風骨” 作為審美意味,除了旺盛的生命力,健康的外形美之外,還包含著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6]。在中國傳統上是一種精神的體現,是獨立個體和宇宙天地對話之后個人生命力的體現,既成熟圓潤,又傲骨挺立。文本中提到了棗樹的經歷,身上滿是打棗后留下來的皮傷,枝條鐵似的直插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但呈現出的是“欠伸得很舒服”的人生狀態,從這個層面來看,魯迅繼承了中國"風骨"傳統。然而傳統文人多感嘆世道黑暗,生命無常,他們或游歷山水,或沉溺酒色試圖來抵抗生命的失意與短暫,他們有著為民請命的志向,但并未脫離傳統文人的階級依附性,缺乏真正的人格獨立性,魯迅顯然意識到了 這一局限性,在同時期的作品中,魯迅創造了多個知識分子形象,如:呂緯甫和魏連殳,最后都因為社會所迫回到了原來的“老路”,但其實除了客觀原因之外,還有自身思想的依附性,他們并不能夠完全獨立, 文人的思想處處受限和自困。魯迅在《秋夜》的思想突破在于他認識到了舊有體系的腐朽與生命的虛無, 賦予“風骨”以新的含義——對抗舊有體系,對抗生命虛無。在文本中,棗樹對抗之一是天空、月亮與星星系列,這些意象都有遙不可及,自成體系特點,他們存在已久,似乎永遠存在,勢力龐大,用著殘忍又魅惑的手段使人屈從,他們對弱小的事物的確產生了影響,野花忍受著,并對天空心懷希望。棗樹雖在同一個自然系統中,它卻認識到了現有生命不變的慘淡真相:春天之后最終也會有冬天,冬天之后還會有春天。這種虛無感,魯迅在《希望》中說的:“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7]短暫而不確定的希望和絕望構成了確定而永恒的虛無。棗樹用它的枝條試圖反抗天空,雖不能真的起到什么作用,但魯迅1925年對許廣平說過:“你的反抗,是為希望光明到來罷?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偏與黑暗搗亂[8]。從” 只剩下枝干的棗樹的意象選取中,可以看出魯迅的文化構建:雖根植于中國傳統,卻有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真正獨立性思考。
《秋夜》的意境是由眾多意象組合而成,各個意象構成了意境的時空,但由于意象的變形、回憶和夢境的插入,時空開始變得交錯,從而展示出幽深詭譎的氛圍,而這種氛圍展示出作者矛盾復雜的心境。文本主要有兩個空間組成,一個是由天空和棗樹的對峙形成了一個充滿緊張氣氛的空間,一個是由燈火和小青蟲構成的清醒的室內時空。在有限的空間內作者插入了小花和棗樹的夢境以及棗樹對之前經歷 的回憶,都使空間的容量變得更大,使這個夜充滿了夢幻色彩,而同樣塑造這種氛圍的還有色彩的描述,它們都顯得非比尋常,仿佛這個夜不是在作者視線范圍,而是在作者幻想之中,文中提到夜不是黑的, 而是“非常之藍”,在這樣陰郁黯沉的顏色下,月色再也不是象征節操的皎潔,或是撫慰人心的鵝黃色,而是窘白,白得令人恐懼,顏色的強烈對比使人有強烈的沖擊力,也同時讓讀者共情到作者內心的強烈情感。由如此夢幻的室外場景轉入相對現時的室內,整體顏色也變得溫暖而富有生氣,如火光、猩紅色的梔子和翠綠的青蟲。有意思的是時空的場景是通過“夜游的惡鳥”和奇怪的“笑聲”來轉換的,第一次聲音 出現時,我從充滿夢幻的秋夜園子的景象到了室內的屋子里,第二次當我重新做起夢時,“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重新響起,“我”又將視角轉回了眼前的小青蟲。將這些作為時空的界限,并多次轉換,使時空自由交錯,虛實相生,更增加整個意境空間的幽深虛幻感。
在《魯迅自我的找尋——秋夜的再解讀》中,作者用墻、屋子和燈罩作為時空的分界線,分析了意象在這些空間內通過主觀意識無限變形,從而沖破了時空的界限。作者提出了人際關系的破裂是產生文本中打破時空界限的動機,并進一步論述魯迅先生“棄世”和“被棄”之間的矛盾主題。[9]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合理的解讀,但筆者并不完全贊同人際關系的破裂是全部的原因,因為魯迅曾提到《野草》中蘊含著他的哲學思想,具有更高的普世性的思考,筆者認為這種變形意象與突破時空限制的意境不僅代表著魯迅的心靈世界,而且是魯迅對虛無世界的思考,這個世界亦幻亦真,真真假假,讓人似乎始終處于虛幻的夢境中,它可被感知卻不可觸碰,這種環境帶給人們敵意和恐懼,這種虛幻的世界在其他文本中也有提 到,如《這樣的戰士》中的無形之陣,這個無物之陣具有誘惑性,當“我”走進陣時,他們一致對“我”點頭,但“我”知道這是他們的武器之一,“我”雖將長槍刺向他們,“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10]。如” 《影的告別》中的影,他處于暗與光明中間的虛無界限,進入黑暗或擺脫黑暗進入光明都會帶來自身的消亡,因此只能不停地往前“走”,即使目的地是“墳”一樣。[11]毫無生氣,充滿虛無感的世界,以“走”為反抗的方式讓人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感,確定人之所為人的尊嚴。因此本文認為魯迅用變形的意象和時空交錯創造出的詭譎虛無的世界,是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更是為了凸顯其對人類存在意義的追求。
作者通過“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設置與統一,探索知識分子在荒誕虛無世界中的生存狀態。“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來的,提出“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兩個視角,前者視角“我”的情感會直接出現,描寫的景物都有的“我”的特點;后者,物與“我”,不知何為“物”也不知何為“我”。 [12]在文本中,在文本的前半段部分,雖說“我”已出現,但因為將“物”人格化描寫,所以時常與“物”合而為一,如“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身得很舒 服......”[13]、“......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著夢”[14],這種敘述方式使敘述者似乎時常隱沒景中,但讀者又能從中明顯讀到意象的象征意味及敘述者形象。意境的世界也相對比較完整,直到“惡鳥”和狂笑 的出現打破了這個世界,出現了“有我之境”,有讀者指出惡鳥代表著黑暗勢力[15],但本文認為“惡鳥”和狂笑是屬于同一類意象,兩者幾乎是同時出現的;“惡鳥”和狂笑在暗夜中出現,卻有打破暗夜的作用;魯迅先生對夜行的鳥有過一些論述,他喜歡貓頭鷹,還對蝙蝠表示了些許同情,“人們對于夜里出來的動物, 總不免有些討厭它,大約因為他偏不睡覺,和自己的習慣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他會窺見什么秘密罷。”[16]這種在黑暗中的清醒讓黑暗恐懼,而這種孑身獨立的形象也是魯迅先生所贊賞的。
但發出狂笑的敘述者并不是一個所謂的簡單的扁平的反抗形象。在文本中發出狂笑的人顯然是與環境格格不入的人,在《析魯迅<秋夜>中的狂人形象》中,作者發現了文本中狂人的形象,并文本認為秋夜里的景色變形皆是狂人的視角,展示出瑰麗而詭異的環境。[17]但是全篇是以心理學角度解讀了《秋夜》,也并沒有清晰說明魯迅設置瘋狂行為的意義,與主題有怎么樣的聯系。在文本中這個瘋狂的笑聲產生于”夜半“,“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但“忽然”出現,清醒而令人恐懼,和本應在此時沉睡的環境是如此不相匹配,劃破暗夜,令人恐懼,非同尋常,“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隨即就被“這笑聲所驅逐”。這個笑聲使“我”一下清醒過來,將“我”從暗夜營造的氛圍中拉了出來,但使“我”對自己產生陌生感和疏離感,這無疑增加了一層荒誕感。“驅逐”代表著一種力量,趨勢人離開,就像《過客》中的那一聲召喚,同樣來自于自己的內心,都以“離開”“流浪”為抗爭形式。“我”同樣贊賞的還有不停撲向火焰的小青蟲,魯迅賦予這些小青蟲“蒼翠”的顏色,像“向日葵子”“半粒小麥”,這些形容意象的特征和事物都具有希望的特點,這些無實際意義但頑強不屈的抗爭行動在魯迅看來都有哲學上的意義,因為反抗使人有了作為人的尊嚴,同“我” 清醒的反抗等同。最后以“我”的祭奠作為結尾,充滿一絲悲壯而決絕的意味。
《秋夜》全篇彌漫著暗夜陰深古怪的氛圍,充滿想象力的意象和時空設置形成了一個詭譎幽深的意境,本文試圖將意象聯系在一起,從意境層面闡釋魯迅的精神困境。
棗樹作為重要的意象,明顯具有自傳色彩,伸展的枝條和向上的枝干,盡顯“風骨”,顯示魯迅的文化認同的同時,更重要的是突破傳統的思想界限,從反叛原有的權威思想體系(天空),也否定了在這樣一個體系下既忍受又懷有希望的行為(野花草),從而塑造了一個較為徹底的反叛者形象;在文本中,兩個時空的設置,不僅是敘述者的視角轉換,還同時引導讀者轉換氣氛,在兩個有限的時空中插入一些夢/回憶與意識流等,使整個時空變得交錯復雜,營造出濃郁的虛無荒誕的氣氛,這不僅是作者內心世界的境 況,更代表作者對荒誕世界的清醒認識,在這樣的境遇中“我”又如何自處來使人生有意義,而維持作為人的尊嚴呢?這都是作者在文本中的思考,具有很強的研究價值;在這樣的世界中,敘述者以“狂笑”的行為正式正面出現,形成“有我”之境,秋夜的景色雖看起來“無我”,卻充滿了主觀的色彩,客體與主體互相融合,難以分離。“狂笑”意味著作者意識到人與自我及世界雙重疏離的真相,也意味著一種不尋常和不被接受的反抗行為,無論是否能夠產生實際作用,魯迅先生都認為反抗維護意義,是作為人的尊嚴根本,也是將自我粘合的一種方法嘗試。
綜上所述,《秋夜》中的魯迅不僅思考世界存在的不合理性和荒誕性,還進一步思考人應該用反抗作為武器自衛作為人的身份和尊嚴,這些深刻的思想使魯迅作品歷經百年而久久不衰。
注 釋
[1] 張覺:《論魯迅< 秋夜> 的象征主義特征及其象征意義》,載《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8期。
[2] 肖國棟:《< 秋夜> 意象世界的建構與詮釋》,載《名作欣賞:中旬》2009年第5期。
[3] 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27頁。
[4] 洪增流、彭發勝:《詩歌語言的維度:“Image”與意境的差異》,載《安徽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
[5]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頁、35頁、94頁、10-13頁、55頁。
[6] 徐燕來:《論 “風骨”》,華中師范大學碩士論文, 2006年。
[7]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頁、35頁、94頁、10-13頁、55頁。
[8] 魯迅、許廣平:《兩地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頁。
[9] 鄭迦文:《魯迅自我的找尋——<秋夜> 的再解讀》,載《貴州教育學院學報 (社會科學)》20年第061期。
[10]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頁、35頁、94頁、10-13頁、55頁。
[11]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頁、35頁、94頁、10-13頁、55頁。
[12]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13]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頁、35頁、94頁、10-13頁、55頁。
[14] 魯迅:《野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 5頁、35頁、94頁、10-13頁、55頁。
[15] 張覺:《論魯迅< 秋夜> 的象征主義特征及其象征意義》,載《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8期。
[16] 魯迅:《南腔北調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頁。
[17] 于俊龍:《析魯迅<秋夜> 中的 “狂人” 形象》,載《和田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10年29卷第3期。
作者簡介:林漢文(1990-11-),女,香港大學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應屆畢業生,專業方向為國際教育中的語言與文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