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之舟

丘艷榮

那窮困的年月，母親接連生了4個女兒，我是老三。妹妹出生后，父親的臉終日掛著寒霜。為了減輕家庭負擔，2歲的我被姨抱回了家。

我睡覺不安分，老蹬被子，夜里，她不停地給我蓋被子。早上，她趕早去溪邊洗衣裳，我要沒醒，她就把我背在背上。為此，她常被人家笑話：“四五歲的孩子還背在背上，跟撿了個寶貝疙瘩似的。”她辯解說：“我怕她醒來了到處找人，不小心再磕碰了。”

終日的操勞，清貧的生活，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然而她毫不在意。她吃穿都不講究，平時喜歡清湯泡飯，跟她說這樣子對胃不好，她隨口說你外婆一輩子都這樣也活到80多歲。穿衣也是，我問：“為什么不穿新衣服。”她說：“整天要干活，穿什么新衣服？”

出嫁后，我每個星期都帶上一些菜回娘家陪她吃頓飯，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說家常，還陪她看電視劇。我其實對連續劇并無興趣，只是因為她愛看，便有時看一陣問一下，讓她補充情節，她是愛說話的，便一邊看一邊津津有味跟我說情節。

去年，她摔了一跤，導致股骨摔斷。大哥每日在醫院陪護，我負責給她送飯和擦澡。20年前因手術造成脊椎神經損傷，我要依靠拐杖行走，提不了飯盒，我便帶上兒子一起。她不忍：“阿妹，你自己也不方便，卻要你來給我送飯擦身。”我就笑：“我還不知道您啊，女兒給你擦澡您才不會不好意思。”

臥床半年，她變得萎靡。雖然有阿爸照料，我也經常回去陪她，可一輩子勞作慣了的她怎能忍受躺在床上呢？她抱怨：“我每天就癱在床上，數窗外的葉子，看有幾片飛下來，還有就是看蚊子飛過來飛過去。你外婆怎么生下我命這么苦？為什么不讓我摔一下就走了呢？”我又好氣又好笑：“盡說喪氣話！您連外婆都怨上了！您70多歲了，有個小災小難的要以平常心看待。您看我，都拄拐杖20年了，我還不是好好活著？”她抽了一下鼻子：“是哦！”

一個愛勞作、愛“搭腳頭”的老人因病痛不得離開病榻，對她來說，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我鼓勵她：“您意志力強一點就好得快。沒受傷的腿要多運動，受傷的腿多按摩，改天我把我的輪椅載過來，你就可以推著出去看電視，跟人聊天了。”果然，她坐上輪椅以后，心情變好了：“阿妹，我已經可以扶著窗欞學站了。”“我每天都捶腿，感覺腿靈活了一些了。”“我剛剛坐輪椅出路口了，跟香叔婆嘮了好久。”看著她的精神狀態一日日好轉，我安心了。

又一天，我開車去看她。看她坐著輪椅在墻角捶腿，氣色好很多。我拄好拐杖正要走下車來，突然腳下一軟，雙拐“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失去平衡的我也摔在地上。只聽得她驚呼一聲，上身騰起，把手伸向我，須臾間，她也從輪椅上跌下來。幾乎同聲，我和她叫了起來：“媽，您摔到沒有？”“阿妹，你摔到沒有？”阿爸和大哥急趕過來，相繼扶起我和媽。他們同聲斥責她：“你干什么？也不想想你是什么情況？”我說：“別怪媽了！她是出自母親的本能。”

在我搖晃欲倒的那一刻，她完全忘記了她是坐輪椅的人，她伸出手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每一個母親的本能就是保護自己的孩子。那一刻，我的心如波濤翻滾。小時候，我常常重復做這樣的夢：有一葉小舟，顛簸在茫茫水面，一會兒顛向左岸，一會兒顛向右岸，可無論如何都靠不了任何一邊。夢里的那種焦灼和煎熬，在夢醒后仍清晰感受得到。我知道那小舟其實就是我多年的心結，自小被抱養的我，終歸有一種無根的感覺，纏繞在我的心底。

我坐在她旁邊，輕輕地幫她捶腿。她慈愛地望著我，我嗔怪： “傻阿媽！”她笑，我也笑。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40年了，我的心靈小舟靠岸了。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