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勝瑜
一個黑暗的秋夜里,風雨交加。卡秋莎在列車只停靠三分鐘的小站站臺上小跑著。和她有過靈肉之交的涅赫柳朵夫穿著緊身馬褲和白襯衣,坐在車廂內靠椅的扶手上,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伸出凍僵的手敲車窗。但火車這時候已經開動了,她又一次猛敲車窗,他的同伴才發現她,卻怎么也放不下車窗。這時候,涅赫柳朵夫也發現了,他放下車窗,她卻還是沒能扒上車。卡秋莎一直沿著木鋪的站臺跑啊跑,她的頭巾掉在地上,涅赫柳朵夫乘坐的頭等車廂消失在遠處……
“他在明亮的車廂里,坐在有天鵝絨椅套的靠椅上,說笑、喝酒,他把我丟在這里,任風吹雨打。”孩子的父親無影無蹤,孕婦卡秋莎停下腳步,仰起頭,雙手抱住頭,放聲大哭起來。
年少時多么美好!在丁香花壇邊,涅赫柳朵夫摔倒在水溝里,卡秋莎滿面笑容朝他飛奔而來,她握住他的手,他緊抓住不放。她往他身邊靠了靠,他情不自禁地把臉湊近她;她并不避開,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吻了吻她的嘴唇。她害羞地跑開了,折兩枝白丁香花拍打自己發燙的臉,回頭望了他一眼。那時,她是他姑媽家的養女兼使女,他是一個19歲的青年。他每次遠遠看見卡秋莎的白圍裙,就覺得一切都被陽光照亮,一切都變得有趣、更快樂、更有意義。他甚至純潔到不知道自己愛上了卡秋莎,也沒有想到卡秋莎會在他坐上火車離開后情不自禁地大哭一場!
卡秋莎和涅赫柳朵夫再見面時,已是三年之后。他已經被提升為軍官,順道來看望姑媽,她才又見到了他——她已然不認識的強健、勃發的動物。他越發成熟的軀體里住下了一個貪淫好色的極端利己主義者,一心只顧享樂。他全部的生活就是縱馬奔馳、揮舞軍刀、揮霍金錢和玩女人。在見到卡秋莎前,他已從同事手里把一個法國太太爭奪到手。他再次見到卡秋莎那穿著帶有褶皺的白色連衣裙的苗條身材時,感覺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為她而存在。她和他在教堂里按復活節的習俗親吻,吻過三次后,兩人都笑了。
可怕的事情是在復活節后發生的。從教堂回來,涅赫柳朵夫在走廊里強吻卡秋莎時,她驚叫了起來:“你這是干什么?”懷著美好愛情的姑娘,眼見著他無法挽回地打碎了一件無比珍貴的東西。面前的他,早已變成了一個動物的人:“我夜里來找你。”夜里,他敲她的窗,他將她摟住。她緊緊偎著他,抬起頭用嘴唇迎接他的吻。“哎呀,別這樣,快放下我。”卡秋莎嘴里說著,身體卻緊緊貼著他。然后,他享用了她。再然后,他在臨走這一天,硬塞給了她一個裝了一百盧布鈔票的信封……
“多么可惡!”經年之后,涅赫柳朵夫在心里痛罵自己,“只有壞蛋才這會這樣干!而我,我就是這種惡棍、這種壞蛋!”
戰爭結束后,涅赫柳朵夫想見見卡秋莎,就又順道去了姑媽家,卡秋莎卻不在那兒了。姑媽對他說:“卡秋莎完全變壞了,她就像她母親那樣生性淫蕩。”卡秋莎的母親是一個未出嫁的農奴,她每年都生孩子,卡秋莎是母親和一個過路的茨岡人的產物。
被火車遺棄的卡秋莎,日后成了囚犯瑪斯洛娃。
卡秋莎不可能再寄宿到他姑媽家。她到處討生活。生下來的男孩一送到育嬰堂就夭折了。她給警察局長當使女,年過半百的警察局長不停地騷擾她,她忍不下這口氣,罵對方是混蛋,把他推倒在地;她在林務官家重新找到了活,林務官有家室,卻還是狡猾地占有了她,林務官的妻子知道了,撲上來撕打她,把她掃地出門;她到姨媽家當洗衣工,姨媽家蓄著小胡子的大兒子整天纏著她,姨媽卻把一切歸罪于瑪斯洛娃,把她給辭退了;一位老得不行的作家給了她五十盧布,就讓她搬到他那兒住;她愛上了作家租住寓所里的一個快活的店員,店員答應娶她,最終卻不辭而別……
就在瑪斯洛娃窮困不堪的時候,一個專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這個時候的瑪斯洛娃既抽焑、又喝酒,牙婆把她灌醉,讓她到本城最上等的妓院營生。瑪斯洛娃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去當有損尊嚴的女仆,免不了忍受男性的糾纏和與人通奸;二是去干有保障的、報酬豐厚的經常性的通奸。瑪斯洛娃想選擇后者來報復誘奸她的軍人小伙、不辭而別的店員和所有坑害過她的人。還有一個誘惑在于:牙婆說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定做各種質料的衣服,比如天鵝絨的、羅緞的、絲綢的、或者坦胸露背的舞服。就像一些女人在懺悔時經常會說:“愛美使我墮落。”基塔耶娃妓院里的瑪斯洛娃從此夜間縱酒行樂,白天沉沉昏睡,陷入了人生的黑暗之中。
在卡秋莎失身于涅赫柳朵夫七年,在瑪斯洛娃淪落妓院八年之后,這個女人出現在了法庭上。她有一張白晳的臉、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和一對囚衣下高高隆起的乳房,她路過時,連憲兵都直勾勾地盯著她。她被指控與人共謀竊取商人錢款及戒指一枚,并投毒致商人死亡。她回答秉持“凡是由我提起公訴的案件就必須判刑”怪論的變態副檢察官說:“他一直不讓我走,我被他折騰得疲憊不堪。同伴告訴我說她也討厭他,說給他吃點安眠藥,等他睡著了,我就可以脫身了。然后,我把她給我的小紙包倒進了白蘭地酒中端給他。要是知道是毒藥,難道我會給他喝?就是這樣。”
湊巧的是,涅赫柳朵夫是這個案子的陪審員之一。曾經相愛的人久別重逢,她的外貌變化令他吃驚,但最終還是從回憶中找回了她獨特的、唯一的精神的人的神態。在那個復活節的早晨,她曾用她愛戀的、因為喜悅和生活充實而滿含笑意的眼睛純潔無邪地看著她心愛的涅赫柳朵夫。
涅赫柳朵夫總是犯錯。首席陪審員說:“我們裁定瑪斯洛娃有罪,但沒有掠奪的企圖,也沒有盜竊財物。這樣行嗎?”“不過要從輕發落。”被瑪斯洛娃姿色迷住的商人補充道。首席陪審員解釋:“既沒有掠奪的企圖,也沒有盜竊財物,就是無罪了。”陪審員都累了,涅赫柳朵夫顯然也為心愛女人的轉機而激動不安,竟然誰都沒有想到要在答復中補上一句:“是的,但無意謀害性命。”因為這個疏忽,法庭判了瑪斯洛娃四年苦役!
瑪斯洛娃原本可以無罪開釋,只判處監禁或拘留,結果卻被發配到西伯利亞服四年苦役。決定判罰的不是事實或案卷本身,而是這么一些人:急著要去和家庭女教師約會的庭長、玩牌到下半夜兩點多又去妓院玩了女人的副檢察官、一位早晨跟妻子鬧過不愉快的法官、另一位習慣以案卷頁碼數能否被三整除來判罰有罪無罪的法官,再就是包括以被告姿色是否吸引自己來發表意見的商人和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和瑪絲洛娃有瓜葛而不敢奮起反駁的涅赫柳朵夫等一干陪審員。
“我沒有罪!”瑪絲洛娃大喊大叫。涅赫柳朵夫怎能無動于衷、無所作為?
“我要去監獄,我要告訴她,請求她寬恕。如果有必要,我就娶她。”為了滿足道德上的需要而犧牲一切去娶她,他為自己作出的決定而感動。
涅赫柳朵夫因為這個想法而精神抖擻,回家就興奮地讓仆人騰空準備結婚用的大房子,并說以后也不要仆人服侍自己。他覺得,瑪斯洛娃在坐牢,他不能安心地跟貴族小姐結婚,更不能繼續可恥地偷摸著去跟首席貴族的妻子幽會,也不該繼續他喜歡的畫畫這類無聊的小事。
涅赫柳朵夫打通關節終于見到了瑪斯洛娃,她對他諂媚地一笑。在她眼里,他已不是當初她純潔地愛過的戀人,而是她可以利用也應該利用的闊佬,等同于所有千方百計需要她、占有她的好色男人。“別舍不得錢,請個好律師,”她對他說,“我想求您給點錢,哪怕十盧布,不用太多。”
涅赫柳朵夫向庭長打聽改判的辦法,然后花一千盧布找到律師寫好上訴狀紙。他把狀紙送到她面前給她簽字,說:“如果這個狀子沒有用,那我們就向皇帝上訴。我們要盡一切可能去做。”她沒說什么感激的話,只是自我抱怨:“要是當初請個好律師或是他們知道我認識您就好了。”她甚至還請求他幫助一個被冤枉的老太太。
涅赫柳朵夫答應試試,然后說出了他認為最要緊的事:“我要贖罪,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我決定娶你。”瑪斯洛娃一臉恐懼,那雙微微斜視的眼睛停住不動。“用得著這樣嗎?”她惱恨地皺起了眉頭,滿臉漲得通紅,“我是苦役犯、是妓女,可您是老爺、是公爵,別讓我弄臟了你。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身價只是一張紅鈔票。”涅赫柳朵夫無地自容:“你無法想象我感到對你犯下了多大的罪。”“我感到犯下了罪行……”她氣憤地、譏諷地模仿道,“當初你卻不感到犯罪,而是塞給我一百盧布。瞧,這就是你出的身價……”“我知道。卡秋莎。”他抓住她的手。“你離我遠一點。你在今生利用我來消遣取樂,來世還想用我來拯救你自己!我討厭你,討厭你這張丑惡的胖臉。你想跟我結婚,這永遠辦不到。我寧可上吊。”涅赫柳朵夫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他還是不改初衷:“我請求你嫁給我。哪怕你不愿意,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你被發配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瑪斯洛娃嘴唇開始哆嗦:“這是您的事,我沒有什么可說的。”
涅赫柳朵夫打定主意繼續為瑪斯洛娃奔波,并為跟隨她到西伯利亞作好準備。他決定不再經營田產,把全部土地租給農民。他還計劃連房子和地產都不要了。“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亞去,那里有的是跳蚤、臭蟲、骯臟……這算得了什么?如果需要我忍受這些,我也得忍受。”他知道,瑪斯洛娃是他生命中重露玉面的月亮!得知他想和干過那種事的瑪斯洛娃結婚,他的姨媽夸他:“你是十足的傻瓜。但我喜歡。”接下來,他忙的都是和瑪斯洛娃關聯的事情:為她向樞密院提出上訴,把老太太的案子遞交上訴委員會,到憲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廳請求釋放女犯舒斯托娃。
他在為她奔忙的時候,又聽到了她的桃色新聞:她跟一個醫士勾搭上了。他盡管覺得委曲,卻為此羞于啟齒。他說:“不管結果怎樣,也不管出什么事,我的決心是無論如何不會改變的。”涅赫柳朵夫心里想的是,讓她去跟醫士調情吧,這是她的事。他愛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他哪里知道,瑪斯洛娃雖然不愿原諒他、恨他,其實早就又愛上了他,而且愛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做到了。她戒了酒、戒了煙,也不再賣弄風情,還樂意到醫院當勤雜工。但她拒絕和他結婚,不愿他為她作出犧牲,她只需他不認為她還像過去一樣劣性不改,不要看不起她。
尊嚴最終得以復活:瑪斯洛娃憑著女人的敏感發現政治犯西蒙松在愛她,和涅赫柳朵夫愛的是一段往事不同,西蒙松愛的是今天的她。西蒙松認為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是一個不平常的女性,品德特別高尚。為了不欺騙西蒙松,她總是盡力而為,把自己美好的品德表現出來,這鼓勵著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成為一個好人。
良知最終得以復活:涅赫柳朵夫對瑪斯洛娃的感情和以前不一樣,這種感情不是詩意盎然的初戀,不同于后來肉體的性愛,甚至也不是他在法庭判決后出于責任和虛榮下定的決心。他滿懷愛憐和同情,不僅對卡秋莎,而且對每一個人——他找不到出路的愛的暖流噴涌而出,流向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
當涅赫柳朵夫面對面通知瑪斯洛娃減刑的消息時,她重申了“西蒙松上哪兒,我也上哪兒”的決定。“您是一個多好的女人啊!”他說。“我是好女人?”她含著眼淚,臉上浮出凄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