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巷，花草巷

傅淑青

花草巷。花草巷。

花草巷，可是鋪滿碧綠淺草、青苔爬滿墻頭，寂靜寂靜、悠長悠長的小巷？

花草巷，是否遍地花團錦簇？處處綠肥紅瘦？會不會邂逅黛玉般憂傷的葬花姑娘？

花草巷并非是濕漉漉、黏答答、杏花飄飛的青石板巷，而是隱在無數高樓大廈間、迷宮樣的一片城中村。

花草巷一樓是店鋪，有小吃店、水果店、超市、網咖、茶吧、副食品店、房產中介鋪、服裝店、手機店、足浴店、飾品店、美容店、美發店……二樓房東自住，三樓、四樓、五樓、六樓均被分割成十余平的簡易小單間，住著水電工、快遞員、滴滴司機、建筑工、大學生、小白領、網絡主播、無業游民、流竄犯……在花草巷，與各色人等擦肩而過的同時，還會偶遇在垃圾堆翻找食物、瘦骨嶙峋的野貓，以及不知羞恥當眾媾和的發情草狗。世俗的煙火味像來勢洶洶的催淚瓦斯，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和所有租客一樣，在這個冰冷、壓抑、灰暗、臟亂、破敗的地方哭過，笑過，愛過，恨過，痛過，活過，與世界和解過又強烈對抗過。

深夜黑影：恐懼無法消弭

如鬼魅般的黑影再度出現在我夢中。他像只貓，輕盈地爬上我出租屋的露臺。他左手緊拉防盜門，右手在土黃色的帆布包里使勁掏，他掏出劣質香煙和打火機，掏出綠色手電筒，掏出鐵絲、塑料片、錫紙，掏出一次性手套和淺藍色醫用口罩，最后掏出一把寒光閃閃、近二十公分的水果刀。他以嫻熟的手法，三下五除二拆去門上的防盜鎖，用微蹲的姿勢，躡手躡腳潛入我的房間。躺在床上的我渾身動彈不得，好似被點了穴道;我用盡全力呼喊，喉嚨被什么死命堵住，撕心裂肺地喊叫卻發不出聲音。他高高揚起嘴角，用勝利者的姿態死命盯著心理防線崩潰的我。他朝我慢慢走來，三米、兩米、一米……他挪到我床前，表情越來越猙獰、笑容越來越詭異，虛幻的五官漸漸清晰，這不是人臉——而是張青面獠牙、七竅流血的可怕面孔！

很多個寂靜漆黑、絕望無助的夜晚，我都會被同樣的夢驚醒。身體已蘇醒，恐懼仍在大腦久久盤桓。夢中的我，胸悶，氣短，心悸，不能呼吸;醒來的我，頭疼欲裂，有種重癥后的虛脫感和強烈的瀕死感。我像徒勞掙扎的溺水者，天天忍受著夢魘煉獄般的折磨，夜夜陷在無邊無際恐懼的泥沼中。

我害怕天黑，害怕閉眼，害怕在彈性十足的席夢思和松軟溫暖的蠶絲被中沉淪。我用濃茶、咖啡和風油精提神，長此以往，睡眠不足的我開始頭昏腦脹，記憶力下降，日日頂著腫眼泡和黑眼圈，工作頻頻出錯，老板氣得滿臉豬肝色。

我的頻繁夢魘，從一起入室盜竊案開始。那是五月，空氣除了初夏特有的潮濕燥熱，還有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夜深了，花草巷褪去白天的喧囂，沉沉的黑夜成了隱匿罪惡和危險的外衣。許是神秘的身體自救機制，一向睡覺很死的我意外被尖銳的狗吠吵醒。我并未在意，廉價復合板隔開的出租屋隔音質量極差，我的房間處在樓梯拐角處，噠噠的腳步聲、輕浮的口哨聲、憤怒的對罵聲會在此聚集，直至我聽到鎖芯左右旋轉的嘎嘣聲，我終于確信危險來臨！我下意識拔下床頭充電的手機，光腳朝臥室內的小廁所跑去，死命拉上廁所門的插銷。

還未來得及按下110，房門就被打開！開門聲分貝極低，但對于驚弓之鳥般的我，像末日審判的號角。我不停翻看手機通訊錄，彼時我到花草巷不過三兩個月，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我該向誰發短信求助？手電筒的白光從門縫折射進來，我的身體不住地顫抖。我渾身僵硬，像灘爛泥，緊靠皮膚病般脫皮掉屑的石灰墻，忍著下水道濃烈的異味，緊捂嘴巴，不敢隨意變換蹲姿，甚至不敢呼吸。

入室盜竊者輕輕地來，輕輕地走。當晚，我清點了所有物品，盜走的不止一千兩百元現金，還有我傾盡大半年積蓄買來的筆記本電腦，里面有一篇我頗為得意、尚未完成的文稿。當晚，隔壁的兩個租戶也被盜了。據對門的男生說，他與之起了正面沖突，還被水果刀劃傷右臂;而右門那對小夫妻聲稱被用了迷藥。我們集體去派出所報案，受理案件的輔警面無表情，一個勁說回去等消息。我等啊等，等到秋風過庭院，等到白雪滿枝頭，依舊沒等來反饋。

后來，我對聲音變得異常敏感，任何細微聲響，于我都是危險來臨的前兆，獨居的我再也無法睡一個安穩覺。結實的防盜門在入室盜竊者手中，只不過是簡單的樂高玩具。他身輕如燕，來去自如，今天偷走現金和電腦，明天是否會強行占有我的身體？后天又否會奪去我的小命？六年間我搬家數次，夢中的黑影卻始終像影子般牢牢、緊緊、久久地跟隨我，時而化身為小偷，時而是窺探隱私的變態狂，有時又變成追殺我的仇人。這是遭遇重大壓力后產生的心理失調后遺癥，是心理障礙，也稱為壓力反應。我無能為力，無法抵抗，唯有眼睜睜看著夢中黑影帶來的恐懼，像蛆蟲一樣，慢慢撕咬我的身體、我的器官、我的大腦，直至將我完全吞噬。

身仙朝露：沒有人記得她是誰

頭頂開裂的天花板被不明紅色液體洇濕。洇濕的面積起初只有黃豆顆粒般大小。一小時后，慢慢擴散至拳頭般大小，最后開始有節奏地往下滴落。我蹲下身，用食指蘸了蘸，還未細嗅，濃烈的血腥味猛烈地鉆進鼻腔，把我一向健康的胃攪得翻江倒海，我跑到廁所蹲坑邊干嘔，喉道充斥著前一晚尚未消化的濃烈燒烤味。

紅色不明液體是樓上住戶的血跡，她死于當天清晨四點到五點之間。

只要我不外出，她燒飯總會多做一份。那是段喪家犬樣的日子，我感謝她的關照，正是每天熱氣騰騰的菜飯，讓我在城市有繼續打拼的力量和堅持的理由。然而，這份感激并沒有維持多久。“你是93年10月30日出生的？”這是吃飯前她必說的開場白。得到我的肯定答復，她開始無休止的碎碎念，“我家小囡只和你差三天，娃娃臉，身高一米七，很乖，長得好漂亮……”出于禮貌，最初我還會“嗯嗯、啊啊”應幾聲，后來我發現她根本不需要回應。她一動不動坐在餐桌邊，可以自言自語兩小時。她需要一個聽眾，我需要一碗飯飽肚，我們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在一個沒有開燈的黃昏，我驚奇地發現眼前這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滿臉幽怨，像被祥林嫂附體。她緊抓住我握著筷子的手，眼里有閃閃的淚光，親熱地左一聲“小囡”、右一聲“小囡”，并想順勢抱我。彼時幽暗昏黃的501室斜進了夕陽的金光，她的臉頓時變成充滿詭異色彩的金黃色。我哆哆嗦嗦抽出手，差點把她的青花瓷碗打破。

那次受驚后，我寧愿餓肚子也不再接受她的盛情邀請。和她再度發生交集，是個把月后的凌晨。例假提前光臨，我未來得及購置本月的衛生用品。猶豫良久，我敲開她的防盜門，她不由分說把我摁在椅子上。十平方的小房間，圍坐著十二、三個年歲不等的男女。屋子里煙霧繚繞，他們將冰糖樣的東西倒在銀色的錫紙上，點燃酒精燈，待白煙升騰起，便迅速湊上嘴巴和鼻子，一幅欲仙欲死的表情。他們多次攛掇我吸幾口玩玩，我的心臟狂跳，腦子嗡嗡作響。奪門而去時，我踢翻了她門邊淺藍色的塑料垃圾桶，背后傳來一陣瘆人的狂笑。

她的死完全是意外。她用針筒注射海洛因時不慎扎破手腕大動脈，被毒品麻痹神經的她沒有及時求救，失血過多而亡。救護車來了，法醫來了，警察來了，她的家人也來了，只是那個與我同齡、身高1米7的女孩并未出現。事發房間淡黃色的地板全被暗紅色的血糊糊覆蓋，并貼了嚴實的封條，整幢大樓的租客都被逐一問話。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看客興奮地交頭接耳，而房東大媽，咬牙切齒地咒罵她是害人精。當天的花草巷，處在一種高度緊張而又怪異的氛圍中。和她有關的流言不脛而走。大家津津樂道轉述、杜撰她狗血的人生，據說她是1977年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曾在杭州某重點中學當英語老師，嫁了有錢老公，誕下了漂亮女兒。在她人生最完滿的時刻沾染上了毒品，離婚，被迫辭職，強制戒毒多次，與家人斷絕往來……

魚龍混雜的城中村是最不缺新聞的，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去匆匆，每天都有奇聞逸事在此上演：她死去的第三天，花草巷發生一起車禍，自行車被福特撞得散了架，自行車主卻毫發無損;第五天，花草巷近旁的河中撈出一具女尸，且是像極了林志玲的無名裸體女尸，在男性群體中引起強烈騷動;第六天，蘭州拉面館豐滿的老板娘把丈夫灌醉后，和年輕的伙計卷款私奔……

她與死在道路中間的流浪貓、流浪狗沒有本質區別。很快，她的故事被肆虐的秋風刮散在了花草巷狹窄細長的巷道間，沒人知道的真名，也沒有人關心她是誰。這個世界，仿佛從未有她來過的痕跡。

渴望城市：周記面店

和面條姑娘

101室，是花草巷22號唯一一間臨街的店面房。老周用窗簾把這個約莫20平的房間隔成里外兩間，外間是柜臺外加面條制作間，里間則是一家三口的臥室、廁所、廚房。這是老周在這里開店的第十八個年頭，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花草巷的舊時模樣。當時的花草巷只是由兩條橫豎交叉、約800米長的小巷子組成，住在這兒的都是杭州土著。走出花草巷，便是金燦燦無垠的麥田，除了微風輕拂麥浪，除了清晨嘹亮的雞鳴，花草巷的時間仿似是靜止的。

老周不顧他人的訝異和嘲笑，抵擋住家人的強烈反對，帶著老婆和祖傳的手藝，在這兒開了家周記面店，自產自銷年糕、面條、掛面、綠豆粉、紅薯粉、餃子皮和餛飩皮等面食。他是個神奇的預言家。隨著千禧年到來，外來流動人口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急速涌來。花草巷22號空蕩蕩的院墻很快擠滿了各種款式的自行車、摩托車、電動車。接著，一幢幢參差不齊、造型各異的農民房拔地而起。慢慢的，花草巷成為了外來務工者聚集的“天堂”。

世事在變遷，周記面店仍是十八年前的老樣子。這個被雜物堆積得滿滿當當、只剩過道的小鋪子里，“噔蹬蹬”短促而單調的切面聲似乎永遠不會停歇，再加上壓面機一刻不停如蚊蟲飛舞般的“嗡嗡嗡”，令人煩躁不安。頭頂被灰塵覆蓋的燈泡永遠黯淡無比，像遲暮老人渾濁、疲憊、空洞的眼神。柜臺旁的大屁股彩色電視屏幕突然會跳出白色雪花片，并發出刺耳的“茲茲”聲。用來驅鼠的貍花貓成天萎靡不振、悶悶不樂，不顧盡情扭動腰肢、呼朋喚友、跳著“踢踏舞”的老鼠，半瞇著眼，顧自躺在昏暗的房間過道。桌子、凳子、案板均被白色面粉覆蓋，空氣中有股干燥且濃郁的面粉味，走進鋪子，忍不住鼻子發酸，有種打噴嚏的沖動。唯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老周的女兒——15歲的小周。傍晚五點許，她扎著馬尾、穿著黑藍相間的校服、戴著紅框眼鏡、哼著小曲、背著印有Hollo Kitty的粉色書包，像陣調皮的風，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進鋪子。來不及喝口熱水，她便小大人似地圍上母親墨綠色的圍裙。趁店里空閑，她會匆匆拿出作業本，不顧周遭的紛擾和喧鬧，旁若無人地涂涂寫寫。但凡有顧客光臨，她會熟練地戴上一次性手套，笑盈盈地問對方要多少。她的手比電子秤還準，拿起面來分毫不差，花草巷的人都叫她“面條姑娘”。

小周是夫妻倆所有生命的期盼。過分節儉甚至有些吝嗇的他們，只要用于女兒學習方面的花費眼睛都不會眨一下。老周常夸耀女兒學生會副主席的身份，常為十八年的正確選擇而沾沾自喜。用老周的話說，如果像老家的兄弟姐妹一樣，草木般腐朽于那個巴掌大的浙西破爛小鎮，小周根本不可能進省城的重點初中，更不可能和城里的孩子坐在一起。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想讓女兒成為真正的城里人，不再寄人籬下、低人一等。

在周記面店斑駁的墻壁上，到處是小周的圓珠筆涂鴉。有蠟筆小新圖案，有喜羊羊和美羊羊，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有李白的《將進酒》，有天書一樣的化學公式和數學函數……這些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跡中，還有許多小周用英文寫下的心情：My dream is to be an English teacher.（我的夢想是成為英語老師）;When I grow up， I want to travel around the world.（長大后，我想周游全世界）;I don't want to be like my father（我不想重復父輩的生活）……

這是個溫暖的初春午后，小周拿出翹書頁的人教版八年級英語書，坐在被雨水沖刷得看不出顏色的“周記面店”招牌下，大聲背誦英文單詞：hope，h-o-p-e，hope，希望的光芒在她小鹿般的眸子里閃爍、跳躍、升騰。她就是春天。她就是明天。

午夜幽靈：徘徊在五樓露臺

子夜時分，穿著白色背心和四角褲衩的老馬，如幽靈般晃蕩至花草巷22號的五樓露臺，習慣性地把黝黑的手臂撐在不銹鋼欄桿上。在濃稠墨汁般化不開的深夜，偶爾，眨著紅色小眼睛的飛機會從天空掠過，留下震耳欲聾的響聲和一條筆直的奶白色航線。目光所及處，那座傷心的花草橋依然披著璀璨燈光的羽衣，巍然不動屹立在平靜河面上。痛不欲生？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中師中文專業畢業的老馬，愣是找不到詞可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2014年3月15日，這個下著綿綿春雨的日子像是個休止符，所有的幸福都在這天戛然而止。老馬已經記不起吵架的原因，他只記得自己像極了暴風雨后海面怒吼的波濤，他打了老婆一個耳刮子，之后兩人麻花一樣緊緊擰做一團，在床上死命互打互掐。當天傍晚四點左右，老婆拎著菱格和斜紋的兩個帆布行李箱出門，把單薄的防盜門摔得砰砰作響。

自模具加工廠破產后，老馬的心里便住進一個可怕的魔鬼。只是老婆做菜放少了鹽，只是衛生間的毛巾在嗒嗒滴水，只是兒子做作業少點了小數點，只是工廠老板善意的提醒，只是鄰居的小孩大晚上哭鬧……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魔鬼就會跑出來伺機作亂。魔鬼會用鉗子般的大手死死地卡住老馬的喉嚨，讓他情緒失控，讓他呼吸不暢，讓他頭暈腦脹，讓他胸口起起伏伏，只能像高溫天的狗那樣張開嘴巴、伸出舌頭大聲喘氣。他易怒，他用酒精麻痹自己，他的嘴里會吐出不堪入耳的臟話，他對老婆孩子拳打腳踢……他像只即將爆裂的氫氣球，唯有徹底炸裂才能獲得重生。

那天，他像個瘋子，毛發倒立，鼻子眼睛嘴巴擰做一團，他赤腳跟著妻子一路到花草橋。他抓住老婆的肩膀，想為沖動行為道歉，話到嘴邊舌頭僵硬打結，想好的那句“我以后不會動手了”突然變成“有種，走了就別回來”。老婆沉默著，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用長滿針刺的眼神狠狠盯著他，那決絕的眼神先映入他的眼簾，再深深扎進他的皮肉，最后直徹骨中。他莫名地倒抽了口冷氣。這個與他同甘共苦十五年的女人終于攢足失望，不會再回頭。看著老婆漸行漸遠，老馬像個迷途的孩子，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他，雙手抱頭，蹲下身，眼里噙滿了淚水。

噩運像是打不破的魔咒。先是合作商跑路導致加工廠難以為繼，接著老婆離家出走，再是嚴重的膽結石纏身被老板辭退，爾后老母親患上肺結核。找不到工作、付不起房租、拿不出醫療費、交不上兒子的學費。他懷揣中師文憑和過期的教師資格證東奔西跑，到處碰運氣求職，信用卡全部刷爆，每天收到網貸客服狂轟濫炸的催收電話。因為借錢，讓他成為了親朋好友避之不及的“瘟神”。他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是沒有未來的人，他不知道看不到頭、絕望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人生太苦了，不想走了，死了就解脫了……”夜半醒來，他這樣喃喃自語。很多個夜晚，站在五樓露臺的他很想張開雙臂、像大鵬鳥一樣跳下去，但他怕死，怕痛，怕腦漿迸裂，怕粉身碎骨，怕血肉模糊的鬼樣子嚇著兒子。在花草巷，一樁打工者自殺的新聞并不稀奇，可對于年邁多病的父母和尚未成年的兒子，那是怎樣錐心的打擊！活著，活著，唯像阿Q一樣麻木地活著。

醒著的每分每秒，于老馬都是無比苦澀和絕望的。唯有在睡夢中，他才能短暫地忘記生活之痛。夢里，老婆永遠是笑盈盈的溫柔模樣，她是個準點的鬧鐘，每到早晨六點，她會蹲在床邊輕聲喚醒他。吃完暖胃的菜泡飯，在“喔喔”的雞啼聲中，沿著崎嶇的村道步行十余分鐘，便抵達了鎮中心小學。拿起教鞭、握住粉筆，在三尺講臺上，老馬可以激情飛揚、滔滔不絕一整天。傍晚放學后，老馬喜歡坐在院子的丁香樹下，輕嗅遠處飄來的木葉清香，與雜草叢林中的鳥、蟬、蟲對話。時不時的，暮歸的牛和羊會從他面前懶散走過。

四年多的鄉村教師生活清貧無比，卻是他最幸福的時光、最甜蜜的回憶。他好想穿越時空，回到過去……

如今的花草巷已變成龐大的建筑垃圾堆，長滿了滑膩的苔蘚，纏繞著蛛網般的綠色藤蔓，半人多高的荒草在風中左右搖擺，遍地的蟲豸在瓦礫縫隙間盡情狂歡、瘋狂撒潑。除了遍地頹圮的磚瓦，還有殘缺的桌腿、腐朽的復合板、破損的防盜門、碎裂的玻璃以及七零八落的燈泡、花盆、拖把、垃圾桶……不遠處，有三五個拾荒的老人肩背蛇皮袋，手持木棍，低頭找尋電纜線、鋁合金等可回收的廢棄物。

不出三五年，這里將會萬丈高樓平地起，會出現淺水灣、羅馬公寓或是金色彼岸等高檔小區，會有寬闊平坦的馬路、綠意蔥蘢的公園、琳瑯滿目的商場、幽靜復古的咖啡館、豪華的星級酒店、門庭若市的大型醫院……以后的杭州地圖，再也找不到“花草巷”三個字。

通過周邊的參照物和殘存的記憶，我找到花草巷22號所在的位置。我貪婪地呼吸著花草巷的空氣，輕輕撫摸飄落的每片葉子，用雙腳細細丈量每寸土地，靜靜回憶在這里度過的一千多個日夜。無端的，我眼前突然閃現出七年前的自己。那個萬物復蘇、萌發、騷動、生長的春日午后，我飄飛著及腰的長發，戴著黑框近視眼鏡，拉著足能裝下兩個自己的26寸行李箱，滿是對城市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我又想起花草巷的那些人——那個被網戀騙光二十萬積蓄、患紅斑狼瘡的40歲恨嫁女;因搶劫偷盜而在出租屋落網的水電工小劉;癡癡對鏡子傻唱“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的瘋女人;鬼鬼祟祟半夜聽窗根兒的快遞員;拿手電筒朝漆黑的天空亂晃的“斗雞眼”;為垃圾桶臭氣而打架驚動警察的皖北妯娌;經常被大個子老婆打罵的早餐店王老板;半身偏癱的房東老大爺……你們身處何方？

殘垣瓦礫。滿目瘡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