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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房

2020-08-26 11:39:25許侃
延安文學 2020年5期

許侃

1

出租房掛牌信息泛黃,終于等來了房客。鐘山曉接到中介店打來的電話,興抖抖地回到他的舊屋,接洽前來看房的客人。

房客是兩名女子,分別染著火狐色和金黃色頭發,都穿松糕涼鞋,腳指甲一個焗成紫色,另一個焗成猩紅。鐘山曉上下乜斜她倆,嗅到一絲洗頭房的味道。她們臉色蒼白,頭發披散,黑眼圈不是因為睡眠不好就是因為縱欲過度。這是上午十點鐘,她倆睡眼惺忪,帶著剛剛起床的慵懶,顯而易見不是體面人。鐘山曉目光老辣,這么一番揣測,大致猜到兩人身份。

“你們看房吧,這個價可是難得……”中介說。

“價錢還能不能再低點?”火狐色頭發的女子講價。

“這個你們跟房東談,談好了到我店里來簽合同。”中介完事走了。

鐘山曉判斷兩名女子來路不正,心里產生了婉拒的意思,說:

“價錢絕沒有可談的。你們不住,我不挽留。”

火狐色頭發女子想要爭辯,金黃色頭發女子在后面掣肘,笑吟吟地說:

“老板,你家里裝潢得好冒亮啊。”

鐘山曉心里話:可不是咋地?這房子論裝潢是拔尖的,本打算住一輩子呢。沒想到居住水平發展得這么快,主流房型已從兩室一廳升級為三室兩廳了。要不是同事們都換了大房子,還真舍不得搬走呢。

“其實,這房子租金嘛,原來掛牌價是1200塊。上星期我自作主張把價格下調了二百。老婆知道了直罵我,想把價格調回去呢。”鐘山曉說謊一點兒不臉紅,其實是老婆催著他把房租調低的。

“老板是爽快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咱們遇到爽快人就辦爽快事。麥姐,你也別亂砍價了,咱們住下吧。”

“別,你們可以多看幾家。”鐘山曉說。

被叫作麥姐的火狐色頭發女子,這時已把兩室一廳的房子看了一轉,說:“英子,你住這間朝南的,我住朝北的,反正兩間一樣大。就是客廳狹長了一點,不過也沒關系啦。”

“我家的空調、洗衣機都沒有搬走,這個不是白用的。”

“哎呀老板,大哥!您大人大量,別跟我們小女子計較啦。”金黃色頭發的英子說話甜蜜蜜。

“中介跟我們報價,可沒說這話。”麥姐說話硬梆梆的。

“現在說也不晚嘛!”鐘山曉說。

“哎呀,我就說大哥是個好人!麥姐,你別爭了,給大哥賠個禮。大哥,像您這樣胎氣的人真不多,您是我見過的南伯萬。”

笑容甜美的英子把鐘山曉夸得舒服了。麥姐個性雖然硬,但是眼皮抹搭下去,算是服軟了。鐘山曉這才悻悻地收起節外生枝的要求,威脅般地豎起一根手指來說:

“水電費可是要另算的。”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這是中介早就跟我們講好的。”

兩個女子松了一口氣。她們對這處新租的房子相當滿意,不僅比以前住得好,還省了錢。

鐘山曉回到家,把租房的事跟老婆惠布蝶說了。

惠布蝶從醫院下班回來,進門就見鐘山曉揭開蒸鍋,把一盤蒸仔雞端到桌上。女兒鐘麗妍坐在沙發上捧著手機,旁若無人。

“今天終于把房子租出去了。”鐘山曉說。

“那好呀!……麗妍,你也幫幫你爸。”

鐘麗妍含糊答應一聲,不情愿地起身去廚房拿了幾雙筷子。

“我懷疑租房的兩個女子是雞。”

“什么什么?”惠布蝶伸向那盤蒸仔雞的筷子縮了回來。“你懷疑什么?”

“今天來租房的兩個女子,看她們穿戴打扮,好像不是正道上的。”鐘山曉把那兩名女性描述了一番。

“你怎么把這種人招上門來啦?”

“哪是我招的?是她們在中介店看了廣告,自己找上門來的好不好?”

“不行,咱不能把房子租給這種人。”

“吃得燈草灰,放得輕巧屁。房子租不掉,你怎么催我來?”

“不是。我怕鄰居們有看法。”

“這倒也是。萬一她們把野男人帶到房子里亂搞,確實晦氣。”

“要是風聲傳到你們單位,說鐘科長家住了幾個婊子,看你臉面往哪兒擱。”

“是呀,我也想打退堂鼓來著。可是,已經租了……”

“想想辦法,把她們攆出去。”

鐘麗妍手里抓著一只雞腿,啃得滿嘴油。此時把沒啃凈的雞骨頭往桌上一丟,說:“你們煩不煩呀!咱只管租房子,管人家是干嘛的?收得到房租就行了。難道租個房子你們還要把人家祖宗三代查一遍?”

“妍妍說得也對,咱管不了那么多。”鐘山曉說。

“你別慣著她。”惠布蝶說,“麗妍,你也大學畢業了,工作不工作先不說,咱得先學會好好說話。”

鐘麗妍翻了一個白眼,小聲嘀咕:“我又怎么啦?沒說什么呀。”

“行了。先吃飯,先吃飯。”鐘山曉和稀泥。

鐘麗妍劃拉了幾口米飯,抓起手機回她房間去了。新房子三室兩廳,寬敞得很。三口之家藏起任何一個人來,就像魚兒游入大海一般。鐘山曉朝女兒的房門瞥了一眼,小聲說:

“你別老是批評她。她也大了,找不到工作,心里煩呢。”

惠布蝶翻起白眼說:“你就會說我。”嘆了一口氣,“哎,這些九零后真是皮球掉進灰堆里,拍不得打不得。”

“有什么辦法?上了個三本,說是大學畢業,屁用不頂。”

“租房的事,就這么算了?”惠布蝶說。

“不算了能咋地?改天我再去跟那兩個房客說說:約法三章,不許帶野男人回來住。”

“這恐怕是與虎謀皮,哄狗吃屎……不,是哄狗別吃屎。”

“嘁,我老婆真高明,都會生造成語了。”鐘山曉嘻嘻笑。

“唉,說真的,你把房子租給兩個雞,我真不放心。不會搞出什么事兒來吧?”惠布蝶憂心忡忡。

2

鐘山曉走后,兩名女子把門一關,嘻嘻哈哈地在房間里撒野瘋鬧。她們對新租的這套房子太滿意了。不僅比原來住得好,房租還減少了100元。

那個染火狐色頭發的女子叫麥子,染金黃色頭發的女子叫英子。麥子是個美人坯子,臉上輪廓分明,鼻梁高挺,肌膚雪白,只是唇上的汗毛重了點,略顯得黑,因而有點男子氣。英子另具一種美,她團團臉,小肉眼睛,眼珠黑得像蝌蚪,笑起來放射精光。英子長相不如麥子,但是渾身鼓凸柔軟的地方會填和人,說起話來更有女人味。

鐘家搬遷幾乎沒帶走什么家具。麥子把南間鐘山曉夫妻睡的大床讓給英子,自己睡鐘麗妍睡過的北間小床。麥子說:“你別以為你占便宜了,我可是會隨時鉆到你的床上來呢。”

“本宮就喜歡你這老奴來給俺暖腳呢。”

麥子把英子壓在床上,哈她的胳肢窩說:“烏龜才是老奴。”

“你不是烏龜,你伸出來呀,伸出來呀。”

兩人嘻鬧了一回。這才研究起如何回掉舊房東,把行李家什搬過來的事。

“李存霸那個狗東西,會不會找茬子扣我倆租房的押金?”英子說。

“他敢這么做,老娘我掏出他的牛黃狗寶來。”

“租金要算到月底吧?”

“就算便宜這條老狗了。”

“哪咱倆這就回去收拾收拾,早點住過來。”

姐妹倆把新租的房子欣賞回顧了一番,鎖上門出去了。

李存霸正在自家水池上滿頭大汗地捅下水道,聽見有人敲門,對妻子馬蘭花努努嘴。馬蘭花去把門開了,進來的是麥子與英子。英子說:

“李大叔,我們的房子不再續租了。你把押金退還我倆吧。”

李存霸直起腰來,揩著手說:“哦,不租了?錢掙夠了,準備回家養老了?”

麥子冷冷地說:“我們找到了更好的房子,比你這里還便宜。”

李存霸被噎住了,一頭的短頭發茬子根根豎立好像更硬了。馬蘭花趕緊打圓場說:“那好呀,那是好事呀。你們準備搬到哪兒去?”

英子怕麥子把事情搞僵,笑吟吟地回房東太太話:“離這兒不遠,穿過古玩街,過一條馬路,在普安大院里……”

“是不是惠布蝶家呀?女主人是不是姓惠?”

“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主人是一個姓鐘的。”

“那就對了,惠大夫丈夫姓鐘。”馬蘭花朝丈夫李存霸看了一眼,“我告訴過你嘛,我們醫院惠大夫家也有房子要出租的。”

“他租給你們多少錢一月?”李存霸問。

“八百。”麥子搶著說,故意把價錢報得更低一些,好挫挫房東的銳氣。

“那你倆揀到大皮夾子了。”馬蘭花笑道。

“她們自己就是大皮夾子。”李存霸淫蕩地打趣說。

英子假裝沒聽懂他的話,管自問馬蘭花:

“你們認識呀?”

“惠布蝶是我們醫院的眼科大夫,我是護士長。”

“哦,那他也認識姓鐘的?”英子瞟了一眼李存霸。

“我家老李是小車司機,他跟老鐘也是一個單位的。”

李存霸不以為然地插話:“我們單位大了去了,好幾萬人呢,特大型鋼鐵企業。我哪認識他呀!別整那些沒用的了。呶,這是你們的押金,租一押一,一千一百整,我不會賴賬的。”

英子剛要伸手接錢,李存霸又縮了回去。“你們怎么搬啊?要不要我用車幫幫你們?不貴,給一張就行了。”

麥子說:“算了吧,我們哪兒雇得起你?”

英子說:“也是。李大叔,你把押金還給我們就得了。”

李存霸極不情愿地把錢交出去,說:“我還沒有驗房呢,按理說我得驗了房,沒有損壞才能退押金。”

英子笑咪咪地哄勸說:“這不是您李大叔人好嘛。”

馬蘭花說:“你們兩個弱女子搬家,雖說東西不多,也夠沉的。”

英子說:“沒事,我們找范春耀幫忙,打個的就過去了。”

李存霸說:“范春耀這小子近來發財了,換了手機,一身名牌西裝,混得有頭有臉的了。”

英子說:“再發財還不是你的房客嘛!什么時候像您這樣,買下好幾套房子出租,才是真正的財主。”

馬蘭花雙手一拍,說:“哎喲喂,可不敢這么說,不知道的以為我們是多大的財主。不就是個破舊小區嘛,原來的主兒高飛了,剩下空巢轉讓給我們,也就兩三套罷了。有的還沒付全款,等于代人家經營。”

李存霸瞪了妻子一眼:“多嘴,說這些干啥。”

英子對此并無興趣,她拿到了押金,關心的是下一步如何搬家。她問李存霸:“范春耀現在在家嗎?”

“在,我看見他上了五樓,這會兒肯定在家。”

兩個女子出了李家的門,蹬蹬蹬從二樓直奔五樓。范春耀正坐在桌前喝著啤酒啃燒雞,聽見敲門,打開一看,大喜道:

“哎呀,什么風把你倆吹來了?吃了么,吃了么?”

“老娘肚子正唱空城計呢。”

“還是你這龜兒子孝順。”

“什么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還真是!”

范春耀把燒雞撕開,分作三份,又切了幾個西紅柿炒了一大盆雞蛋,招待兩位不速之客。麥子和英子也不客氣,撈起碗到電飯鍋里盛飯。麥子說:“你這飯是哪天燒的呀?”

范春耀說:“不瞞二位說,我一燒就是兩三天的。不是這樣,你們來了還沒的吃呢。”

英子說:“講究不得,講究我們也不來了。”

三個人坐下來吃喝。范春耀要給她倆每人開一瓶啤酒,英子攔著不讓,麥子妥協說那就開一瓶吧。范春耀嘴對嘴地舉起啤酒瓶子來喝。兩個女子一邊吃飯,一邊喝酒。那瓶酒擺在她倆之間,麥子喝過了就推給英子,英子也喝一口。

“范哥,我倆搬家了。”英子說。

“哦,想離開范哥遠點嘍?”

“哪里話,聽說你發達了,人家想巴結你還來不及呢。”

“發達了,發達了。我的藥品賣進市立人民醫院了。”

“藥販子,你不在街頭賣假耗子藥了?”麥子問。

鐘山曉帶著兩人來到原是自己的家門口。管二爺掏出一只寫有“小區治安”字樣的紅袖箍戴在臂上,郝奶奶把手中的拐杖扛到肩上,像扛了一支紅纓槍那樣。鐘山曉捏著一把鑰匙,徑直把租出去的房門打開了。

進入客廳,只見南北兩間臥室的門緊閉著。野男人是藏在南房間還是北房間呢?鐘山曉其實連內室的鑰匙也有,可是他眼珠子一轉,決定還是留一手。一來他不想讓郝管二位看見他進出如此方便,二來他也打不定主意突襲哪個房間。

“咚咚咚,”鐘山曉敲門,“開門,開開門。”

北臥的門鎖把手“喀嚓”一響,麥子探出一顆亂發篷松的頭來:“不是才繳了房租嗎?你干嘛?……你們干嘛?”她看見鐘山曉不是一個人,驚慌地關上門。可是鐘山曉沒等她摁鎖,扭住門把手用力推開了。只見一床亂被,哪有什么男人?郝奶奶用拐杖撩了撩床單,床底下也沒有。

管二爺此時已在敲南臥的門,敲了好半天不開,眾人便知道妖娥子藏在哪兒了。郝奶奶用拐杖頭打門。又過了一會兒,英子怯怯地把門拉開一道縫,露出一張羞愧的臉。管二爺一把將門推開,只見一個男人已經穿戴好了,正急忙把褲子上的拉鏈拉上。

鐘山曉寧愿看見野男人出現在麥子的房間里。因為麥子漂亮而倔強,鐘山曉更樂意看到她出丑;而英子總是嬌聲軟語,嫵媚多情,令人多一份好感。鐘山曉有點心疼英子,藏有這種私念,對野男人的脾氣格外大。他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

“你是誰?”

“范春耀。”

“為什么到我家來?”

“這怎么是你家?明明是我女朋友租的房子。”

“我跟她有約法三章,不許帶野男人來家。”

“誰是野男人?你憑什么說我是野男人?”

鐘山曉把目光轉向郝奶奶。郝奶奶看出那目光里的疑問:是呀,憑什么呢?管二爺搡了一把咆哮的范春耀:“你老實點,我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你信不信?”

范春耀聽到派出所三字,不由得蔫慫了。英子平常不笑不說話,此時卻未語先流淚,說:

“鐘哥,你就放過我們吧。”

“你答應過我,不帶野男人來家的。”

“鐘哥,這是我男朋友,不是野男人。”

“你帶來的男人多了去,都是你男朋友?”郝奶奶用拐杖搗著地板。

“天黑,您老都看清楚了嗎?”麥子插話說。

英子流著眼淚說:“我對天發誓,除了范春耀,我再沒帶別人來家過。”

鐘山曉看了看郝管二位,意思是:你們說怎么辦吧?郝管二位這時也沒了主意。范春耀倒顯得精神起來,小聲嘀咕:“都什么年代了?你們懂不懂法,還讓不讓人活了?”

鐘山曉把桌子又是一拍,說:“不管怎么說,你們沒有結婚證,對吧?別說結婚證,只要拿出一張合影彩照,我就承認你們是露水鴛鴦。怎么樣,沒有吧?那就不許在我家里胡搞!我警告你,范春耀,你們愛上哪兒搞上哪兒搞,就是不許上我家來!懂不懂?”

范春耀把脖子扭了兩扭。麥子把一張餐巾紙遞給英子揩淚。鐘山曉瞥了一眼郝管二位,看見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他抬手指劃著英子和麥子說:“你們都給我聽著,下回再有這種事,就別租我的房子。”然后緩和了語調對郝奶奶和管二爺說,“咱們走吧?”

下樓的時侯,郝奶奶說:“還有什么下回呀?今天就該攆了她們滾蛋。”管二爺說:“就是。”鐘山曉攙住郝奶奶的胳膊,敷衍說:“郝奶奶,您老小心腳下,別踩空了。”

房間里,英子已經擦干了眼淚,表情呆滯。麥子說:“大清早的,攪了我們的好覺,真倒霉。”范春耀臉色鐵青,兇巴巴地問:“你們這個房東姓甚名誰?”得到答案后又說:“這家伙太可惡了。老子不搞他一下,他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你怎么搞他?”麥子好奇地問。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4

范春耀這個人刀條臉,鷹勾鼻子癟嘴巴,不是個善類。他租居李存霸的房子,李存霸的老婆馬蘭花見到他就犯心悸。

李存霸在家喝著小酒,聽見范春耀的咳嗽聲和皮鞋聲,一路響著上樓去了。李存霸派馬蘭花跟上去收一下房租,馬蘭花不干,說:

“要收你去收,我可不跟那個貓頭鷹般的家伙打交道。”

李存霸放下酒杯,自己出去了一趟,回來把一疊嶄新的鈔票在手上甩得啪啪響,說:

“范春耀這小子發了!掏出來的票子是成扎的。”

“我聽說他是個假藥販子。”

“他販他的假藥,咱收咱的房租。”

“這家伙不正經,看人的眼光又邪又毒。”

“怎么?他騷擾你?”

“他敢!量他沒那個狗膽。”

李存霸瞟了老婆一眼,呵呵笑了。心想:不是沒那個狗膽,恐怕是沒那個賊心。老婆四十好幾,兒子都上大學了嘛。

“這小子才來的時候在街頭擺地攤,賣老鼠藥和大力丸,窮得叮當響。最近不知著了什么道,忽然抖起來了。”李存霸說。

“他干違法的事,不要牽連到咱才好。”

“咦,你這話說的!跟咱們有什么相干?”

“咱的房子被他租著呀。”

“租房有什么關系,難道他是我的房客,我就要捆住他的手腳?”

“不是這樣說。”馬蘭花斟酌著,努力把心里的想法表達清楚,盡量不跟丈夫嗆火。“他販賣假藥坑害人,公安局抓過他,對于這種人,咱得留個心眼。”

“他販他的假藥,只要我不參乎,就沒我啥事。我只是他的房東,房東又不是工商管理局,更不是藥品監察局。嘁!”

李存霸坐到桌邊,繼續喝他的小酒。他在外面給領導開車不能喝酒,酒桌上卻養了酒蟲,回到家里總要喝兩盅,殺一殺肚子里的怨氣。

馬蘭花吃完飯,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對李存霸說:“等會兒你吃完了不想洗,就把碗筷放水池里泡著。”說完出門跳廣場舞去了。

李存霸吃過飯,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把所有頻道翻過一遍,東看看西看看,沒有一個留住他看下去的。百無聊賴,就盼著生點事,好讓精神有個消遣處。正這么琢磨著,老婆跳完舞回來了。李存霸看了馬蘭花一眼,陡然發現了獵物一般,興奮起來問:

“你是揀了個金元寶嗎?瞧你那副樣子。”

“哎呀,我說要提防范春耀這小子吧,你猜我看見了什么?”

“什么呢?”

“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怎么也想不到……”

“你快說吧!還學會賣關子了。”

“我看見范春耀和英子了……”

“這有什么稀奇,我早就猜到他倆有一腿。”

“旁邊還有一個人,”

“誰?”

“鐘麗妍。”

“鐘麗妍是誰?”

“就是你們單位鐘科長的女兒呀,她母親是我們醫院的惠布蝶,惠大夫。”

“你不會看錯吧?鐘山曉的女兒跟這個家伙怎么會搞到一起?”

“是呀,我也奇怪!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雖然小時候是看著她長大的,但也有好些年沒見了。要不是她喊了我一聲,我還真不敢肯定就是她。”

“她還喊你了?”

“是呀,他們仨跟我走了一個迎頭碰。路燈雪亮地照著,彼此都看得真真切切,麗妍便喊了我一聲。英子和范春耀想擋住我的視線,不叫我看到麗妍,又用眼神制止麗妍跟我搭話。瞧他倆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我就知道準沒好事。”

“嗯,范春耀和英子都不是好東西,老鐘家的女兒怎么能跟他倆搞到一起?這還真是個情況。”

“明天上班,我去給惠大夫提個醒吧。”

“你說鐘麗妍喊了你一聲?”李存霸沉吟道。

“是呀。”

“我看你還是不要多事。你跟惠大夫一說,他們仨都知道是你嘴快了。”

“那他們要是把麗妍帶壞了怎么辦?”

“這是你操心的事嗎?”

馬蘭花猶豫著,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丈夫。

“再說了,也許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事,你大驚小怪的,不僅讓鐘麗妍恨你,更要緊的是范春耀和英子可能會掐虧給你吃。”

馬蘭花對范春耀懷有幾分怵意,聽見“掐虧給你吃”的話,就緘默不響了。

李存霸起身去廁所小便。家里的電話座機忽然響了。如今人人都有手機,座機幾乎沒有人再打。這是誰呢?馬蘭花接聽電話,沒聽幾句,渾身抖起來,眼淚也下來了,驚恐大喊:

“老李,老李,你快來。”

李存霸聽見老婆尖銳得走了調的嗓音,撒了一半的尿憋回去,跑進房間,從老婆手里接過電話。電話里的人說,你們的兒子李雪濤參加同學的生日派對,喝酒喝多了,造成胃穿孔,現在正在搶救……

李存霸想到如今屢見不鮮的騙術,他用嘲諷的語調問:

“你說,繼續說,打算要我們匯多少錢,打到哪個卡上?”

“我是李雪濤的輔導員,不要你們匯一分錢,就是通知你們這件事,請你們盡快趕到。”

李存霸掛上座機,馬上拔通了兒子的手機。接電話的仍然是剛才那個自稱“輔導員”的人。李存霸頓時慌了,但他努力鎮定自己,一邊讓“輔導員”詳細講述事件的過程,一邊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字“打室友電話”。馬蘭花心領神會,馬上找出一個電話號碼本,里面有好幾位兒子室友的電話。那是以前兒子手機沒電聯系不上,后來聯系上了,讓兒子給他們留下備用的。電話打給了兒子寢室的室長。

室長在電話里哭訴:“阿姨,我們喝了假酒。沒喝多,是假酒……”

馬蘭花手機按了免提,李存霸全聽見了。他手一松,電話聽筒“咣”地掉在了地上。

咋就出了禍事呢?

5

鐘麗妍小家碧玉,跟洗頭妹英子走到了一起。

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從心底里鄙視洗頭房妹子,覺得沒一個干凈的。可是,跟英子接觸之后,鐘麗妍發現她性格討人喜歡,甚至有點兒迷人。

她倆肩并肩挎著膀子,跟在范春耀后邊,朝秦淮人家漁館走去。范春耀回頭問鐘麗妍:

“你怎么認識剛才那女的?”

“小時候我們兩家住一塊,她是我媽醫院的護士長。”

“嗯。我給你介紹工作的事,你回家先別告訴父母,因為公司還要考核你呢。”

“說說也無妨呀。”

“還是先別說,”英子插話,“你爸那個人疑心病重,他要聽說是我給你牽線搭橋的,肯定會不高興。”

鐘麗妍小腦瓜子開竅了。別說爸爸對兩名房客有偏見,媽媽的偏見更深,自己不是也曾瞧不起她們嗎?想到這里,她自以為聰明地點點頭。

鐘麗妍大學上了個三本,花錢不少,沒學到什么本領。畢了業在家賦閑快一年了。整天沒事就捧著個手機,聊微信,刷抖音,膩歪死了。有一天她突發奇想,要去看看舊居,找一找久違的記憶,或許拍幾張照片,拿到朋友圈里秀一秀。英子得知來人是房東的女兒,滿臉堆笑,殷勤得很。她給鐘麗妍打開一瓶易拉罐飲料喝著,陪她聊東聊西。

鐘麗妍發現自己并不討厭英子。洗房子妹子只是一個標簽,在觀念里等同于“下三濫”,卻好像刻在冰面上的字,在陽光下就融化了。現實中的英子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說有笑,討人喜讓人愛的粉嬌娃。

英子主動要求加了她微信好友。兩人在朋友圈里互相點贊,彼此惺惺相惜,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忽然一天鐘麗妍收到英子發給她的信息,說要給她介紹工作。鐘麗妍高興極了,就像飛蛾看見了光明,奮不顧身地撲上去。

在漁館,范春耀要了一個卡座。卡座的位置偏僻,藏在漁館深處。入座時范春耀把鐘麗妍讓到了里座,看上去是一種禮貌,其實是藏匿更深的意思。這樣一來,鐘麗妍背對大門,雖然不是包間,大廳里的散客還是輕易看不到她。

服務員拿來了菜單,范春耀請鐘麗妍點菜。鐘麗妍客氣了一陣,推托不開,點了一份松鼠鱖魚。范春耀拿過菜單看了一看,松鼠鱖魚標價268元。范春耀說:

“這個店里的小雜魚鍋貼不錯,是他們的特色。我看還是來一個小雜魚鍋貼吧。”

“那松鼠鱖魚還要嗎?”服務員問。

“不要了吧。”這句話從兩張嘴里同時冒出來。鐘麗妍已經搶答了,但是范春耀沒有拿捏住,風度像打碎的錦屏掉灑一地。

英子偷眼打量鐘麗妍,發現她并沒有生氣。

菜上得很快,那一絲尷尬在吃喝中消失殆盡。鍋子下面有火,上面冒蒸氣,桌上的氣氛就熱烈。

“范總,你們公司總部在哪兒呢?”

“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那個蘇州。懂不懂?”

“那我要是進了公司,要不要離開家呀?”

“這個,看你自己愿意與否,不勉強。你想去蘇州呢,我就介紹你到總部去。不想離開家呢,就跟著我在這邊做銷售。收入很不錯喲。”

“買不買三險一金呀?”

“買,當然買。正式工作嘛,怎么能不買呢。”

“哎呀,太好了。”

“你現在就填個入職申請表好不好?”

“好,好呀。”

說著話,范春耀從皮包里掏出一張表,儼然一副救世主的表情,鄭重其事地交給鐘麗妍。

鐘麗妍趴在桌邊,認真地填寫表格。范春耀歪著頭一邊看她寫字,一邊嗅著她的頭發里散發的芬芳,說:

“嗯,你的字寫得蠻秀氣嘛,等我下次到公司總部就給你交上去。”

鐘麗妍填好了那張表。英子夾菜的湯汁滴了一點在紙上,鐘麗妍很愛惜地揩抹干凈,把它交給了范春耀。范春耀接過申請表,指點著鐘麗妍的“妍”字,說:

“小鐘,這個字念什么呀?”

鐘麗妍把“妍”字的發音告訴他,想要解釋“妍”是用來形容女子美麗,話到嘴邊沒好意思說出來。范春耀拿過鐘麗妍手中的筆,在妍字半邊“開”的上頭添了兩點,說:

“這樣就好念了。”

鐘麗妍轉眼變成了鐘玉姘。看見這個變化,鐘麗妍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感覺不好,內心惱怒,想收回那張申請表,英子擋著她,笑道:“范總,玩笑開大了,開大了。”

范春耀把申請表折疊好,放進口袋,說:“你是新人,不懂行。我代你改這一個字,從此你就入俗了。入鄉隨俗懂不懂?懂了好運就來了。不信,你等著瞧。”

鐘麗妍看見他把自己的名字隨手改了,心想這是什么人哪?本能告訴她這個人太不靠譜!但是聽了這話又被他忽悠了,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切會是一場騙局。只是想到自己的名字被改得那樣不堪,很不甘心。她想,先忍忍吧,等入了職一定要改回來。

范春耀喝的是勁酒,鐘麗妍與英子以啤酒相陪。范春耀慫恿她倆也喝點勁酒,說這酒味道好極了。鐘麗妍不肯喝,說她從來沒有喝過烈酒。英子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說:

“人生呀,就是要什么滋味都嘗一嘗。你我是同齡人,我知道的事比你多多了。你什么都不肯嘗,怎能懂得人生呢?”

“是嗎?英子姐。”

“工作呀,旅游呀,戀愛呀……我到過好幾座城市,干過好幾種工作,談過的男友嘛,那就數不清了。哎,你談過幾次戀愛?”

鐘麗妍心里一熱。她正經八百連一次戀愛也沒有談過,可是英子卻可以拿男朋友數不清來擺譜。想想自己真可憐!

英子用高腳杯的底邊碰了一下鐘麗妍的杯沿,那模樣好像用腳踢了她一下,說:“來,我們把啤酒清掉,改喝勁酒。”

喝完啤酒,英子要上洗手間,問鐘麗妍去不去。鐘麗妍不想一個人面對范春耀色迷迷的眼光,就跟英子結伴一道去。

范春耀穩坐釣魚臺,一副篤定的神色。等到她倆回來了,迫不及待地舉起酒杯說:

“來,為鐘玉姘小姐入職成功,干杯!”

鐘麗妍有點惱怒,想到還要靠他才能入職,要糾正又怕觸惱他,入職成功畢竟是很好的,那就喝一口吧。她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馬上皺起眉頭說:

“這酒什么味道?”

“勁酒呀,勁酒就是這個味道。這里面含有多種滋補成分,對人體大有好處的。”

“好酒,好酒。”英子附和道。

鐘麗妍喝下半杯酒,感覺眼皮重了,頭也耷拉了,她說:“英子姐,我渾身好像有火,燒得慌。”

“你是不是感覺心里有個花兒要開?快樂得很?”英子說。

“這酒里是不是有什么藥呀?”

“有藥就對了,都是些中藥,是大補的。你放心吧,它能幫助人找到美好的感覺。”范春耀說。

鐘麗妍稀里糊涂的。兩個人半勸半灌地讓她喝完了面前的那杯酒,鐘麗妍就失憶了。此后,她是怎么離座的,怎么下樓的,上了什么車,去了哪里,她完全回想不起來了。

范春耀打的把鐘麗妍拉到了自己租居的小區,英子幫著他把鐘麗妍拖下車來。兩個人扶著鐘麗妍上樓,鐘麗妍意識模糊地說:

“這是哪里?我要回家。”

“這就是你家。”范春耀回答。

鐘麗妍的本能告訴她不對,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身子往下墜,不肯邁步。范春耀蹲下身來,背起鐘麗妍,英子在后面扶著,進了樓道。他們盡量不在樓道里制造出響動。

剛過了二樓,只聽身后房門“嘩啦”一響,嚇了范春耀一跳。李存霸和馬蘭花穿戴整齊,拎著行李包走出門來。英子不敢回頭,推著范春耀快走。范春耀不用回頭就知道出來的是誰,他最恨見到那張收租子的臉,此刻恨上兼怕,更想快快逃脫他們的視線。

李存霸心想,這是誰啊?背著扶著的,上樓也不開燈。馬蘭花手快,摁亮了樓道里的照明。他倆看見三個人的背影,瞥見他們拐過樓梯時的側影。然后,目標消失了。

“是范春耀和英子吧?”李存霸問。

“可不是唄。那個背著的好像是鐘麗妍唉……”

“你看清了嗎?”

“沒錯,一定是她。”

“他們把她搞上去,可沒有好事。”

“老李,你上去阻止一下。”

“算了吧,咱們還要趕火車,去救兒子呢。”

“鐘麗妍要是進了范春耀的房間,可就完了。”

“呸,你還有一點兒女心沒有?是兒子要緊,還是……,我告訴你,這里沒你什么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6

鐘山曉出租房子,上班時間去收房租無人知曉,但是他把房子租給了兩名暗娼,卻被同事們傳為笑談。

暗娼們在寶應巷洗頭房做事,而寶應巷是傳聞中隱約有之的“地下紅燈區”。那里的洗頭房名義上叫個“美容美發”,卻很少真的給人理發,做事的妹子基本上不會剪頭,頂多做做干洗什么的。除了前廳門臉,還有一道后門。撩起門簾是一條過道,后面連著好幾間用板壁隔開的斗室,斗室里只有一張床,別無長物。這里才是真正的營業場所……

風聲傳進領導耳朵,對鐘山曉的仕途很不利。原來有希望晉升為高管的,比照副處待遇。結果公示出來,老母雞變鴨,高管換了別人。不僅如此,鐘山曉的科長崗位也換了。從重要的業務科室調到了安全科。“安全科不是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領導找他談話時這么說。鐘山曉哼了一聲,心里說:“是重要,重要到什么事都不干,專管安全。”領導問他有什么意見,鐘山曉苦笑笑說:“也罷,只要不是叫我當計生干部,專管安全套就行。”

單位的事讓鐘山曉不爽。但也只是不爽而已,真正讓他焦頭爛額的是女兒鐘麗妍。

自從有一天,鐘麗妍在同學家過夜之后,她的性情大變,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那天,鐘麗妍徹夜不歸。鐘山曉和惠布蝶輪番打她的手機,幾乎把手指都戳痛了,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冷漠回答:“對不起,您拔叫的手機已關機。”夫妻兩人一夜未眠,背對背大睜著眼睛,心里猜測女兒怎么了?誰也不敢說,怕一說就惹來對方的忿怒。好歹等到天亮了,女兒終于回來了。鐘麗妍一進門,就說:

“我頭疼!”

“我的小姑奶奶,你這是喝醉了酒呀!”鐘山曉說。

“你上哪兒去了?”惠布蝶疾言厲色。

“我,我……,上同學家去了。”

“到同學家干什么?”

“她……過生日,開派對。”

“開派對,開了一夜?”

“我喝多了,就在她家睡了。”

“你撒謊!到同學家參加生日派對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喝醉了不回來睡覺也不打個電話?還關機?是哪個同學,我去找她問問。”

鐘麗妍忽然歇斯底里大哭起來,那個哭法簡直像要瘋掉一般。從未見過這般陣勢的父母嚇壞了,假如這時母親的攻勢再凌厲一些,女兒可能就崩潰了,就把什么都坦白了。可是這時父親袒護說:

“別問了,布蝶,什么都別問了。”

鐘山曉煮了紅糖水,臥了三個溏心蛋,端給女兒鎮定心智。鐘麗妍唏噓著,啜泣著,小口吃著雞蛋,忽然說:

“你們給我起的什么破名字!”

“麗妍呀,像玉一般美好漂亮呀。”鐘山曉說。

“他給我加了兩點,就成了玉姘。”

“他是誰?誰這么無聊?”

鐘麗妍死活不再開口。問急了,才敷衍說:“同學啰。”

鐘山曉從這天起,感覺失去了自己的女兒。鐘麗妍再也不是過去的鐘麗妍。過去那個喜歡玩手機、渾渾沌沌、不識好歹的女兒雖然不如人意,但也不太令人煩惱。而如今,女兒行事風格大變,好吃懶做加上厚顏無恥。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名牌,大聲找父母要錢,行蹤飄忽不定。惠布蝶唉聲嘆氣,說都是鐘山曉慣的,把她慣壞了。鐘山曉也想硬起心腸來,好好管教一下這個女兒。無奈女兒一哭,他的思緒就亂了,好像上緊的發條崩了弦,亂成一團麻。

鐘麗妍對家的感情越來越疏遠。她把心思都用在了范春耀身上,希望他能像承諾的那樣給她一個有前途的工作。她甚至跟范春耀提出想到蘇州去,離開家一段時間。

“蘇州?你去蘇州干什么?”范春耀問。

“去總部呀。”

“哦!”范春耀一拍腦袋,“瞧我渾的,忙暈了忙暈了,是去總部工作嘛。”

“你把我的申請表遞上去了嗎?”

“遞了,遞了。怎么能沒遞呢?”

“那公司什么時候能決定下來?”

“快了,就快了。來,咱們先吃水餃,吃了水餃再下面。”

“吃過水餃再下面條?你這是什么節奏呀?”

“嘿嘿,你不懂吧?來,我教你。這樣,這樣……”

“你壞,你壞,壞死了。”

范春耀抱起鐘麗妍,就把她扔到了床上。鐘麗妍起先還扭捏掙扎,不肯就范;過一會兒變作半推半就;再過一會兒就挺胸翹臀,主動迎戰。范春耀倒顯得蔫頭雞一般。

兩人出了一身汗,像撒了氣的皮球一般再也蹦不起來,靜靜地躺著說話。

“范哥,我把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哦,你想要我娶你嗎?”

“你說呢?”

“咱們先不要談這么跌擺的話題好不好?還是及時行樂,先好好享受一把青春,才不愧對人生。”

“原來你不是真心的。”

“誰說我不是真心的?來,咱倆再干一盤,我又來勁了,再干一盤。”

范春耀逞能地又爬上鐘麗妍的身子。鐘麗妍捏了捏軟不叮當的東西,胳膊肘一拐就把他從身上拔拉下來。

“算了,我也不指望跟你白頭到老。我只要你給我介紹的工作能成,就算我拿青春換工作了。”

“你先跟我跑推銷,把醫院的那幫大爺們伺候好了,有了業績,還怕公司不要你?”

“那個……市立人民醫院我不能去。”

“為什么?”

“我媽在那個醫院,我怕碰上她有麻煩。”

“太可惜了,它可是我最大的客戶。”

“我跟你已經跑了好幾家醫院,一分錢也沒見。”

“試用期是沒有工資的。這樣吧,我先給你二百元。以后你每回來這里,都給你二百。”

“這算什么?難道是……”鐘麗妍一激動,連眼淚都出來了。

“咦,不是你先提出來要錢的嗎?”

“我要的是工作,是工資。不是英子那樣的……”

“嘻嘻,你以為英子做的就不是工作嗎?她做的也是一份工作呀。”

“你流氓!”

“六毛?我要是六毛,你就太吃虧了。”

范春耀又是哄又是抱,插科打諢,把鐘麗妍的情緒穩定住了。兩個人都青春年少,少不了又把那種事再做上一遍。起床的時候,儼然老馬識途輕車熟路一般了。

7

兒子喝了假酒,造成胃穿孔,生死未卜。這件事給李存霸極大刺激。在前往兒子學校的火車上,時間難熬,李存霸不住地喃喃自語,痛罵制假售假的無良商販,以此抵消內心恐懼。妻子馬蘭花被他嘮叨煩了,捏著發疼的額頭說:

“你能不能安靜點?”

“你不恨假酒販子?”

“我恨!可是咱家不是還住個假藥販子?”

“咦,這跟我租房子有什么關系?你真是扯皮拉筋,我指東你打西。”

李存霸氣得白眼直翻,差點背過氣去。馬蘭花瞟了他一眼,想到他的種種自私行為,有一種不敢承認的直覺:這個人,要得報應呀。……報應兩個字來到嘴邊,她努力把它咽了回去,仿佛一說出口,就成了咒語。她默默念叨著:不要,不要……

凌晨四點,火車剛剛停穩,他們夫婦正要下車,輔導員給李存霸打來電話,報告了一個炸雷般消息:李雪濤死了!李存霸腿一軟,眼前一黑,在車門口打了個趔趄,差點栽倒。幸虧車下的乘務員扶了一把,才沒有摔倒。

李存霸號啕大哭,對妻子說:“兒子,我們的兒子……沒了!”

馬蘭花頭腦里轟地一響,“咕咚”一聲癱軟在地上,兩眼翻白。李存霸抱著倒下的老伴,向圍觀的人群痛哭。有人讓李存霸掐馬蘭花的仁中,又有人給她灌了幾口水。馬蘭花長出一口氣,這才醒過神來,像精神病人那樣直瞪著李存霸說:

“老頭子,你剛才說什么?”

“我們的兒子……死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兒子是好人,要死你去死,我兒子不會死!”

馬蘭花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一下子就從地上掙扎起來了。李存霸攔了一輛的士,兩人來到輔導員告訴他們的醫院。進了大門,李存霸問門崗:“太平間怎么走?”馬蘭花大聲斥責道:“你發昏了?應該去洗胃的急診病房。”李存霸說:“輔導員說,人已經送太平間了。”

兩個人來到太平間。這時天已大亮,太平間的值班員正在換班。李存霸報了兒子的名字,新來的值班員翻了翻記錄本,說:“李雪濤?沒有啊。”上一班的人換了衣服正要出門,回頭瞥了一眼兩位憔悴的老人,問:

“他是你們什么人啊?”

“我們的兒子。”

“兒子?啥時死的?”

“昨晚,夜里剛送來。”

“怎么可能!夜里送來的只有一位老頭。喝酒喝死的,胃穿孔。”

“也是胃穿孔?”

李存霸還待多問,馬蘭花轉身跑了。她向醫院病房區跑去,李存霸跟在后面,竟然追不上她。

找到急診病室。門口一位急赤白臉的青年像掐了尾巴的蜻蜓一樣亂轉,抱著手機一個勁地摁。他一看見馬蘭花李存霸,就猜到他們是誰了,問:“你們是李雪濤的父母吧?”

“是呀,你是誰?”

“搞錯了搞錯了!真是對不起,聽說一個喝酒胃穿孔的人死了,就以為是李雪濤。我是李雪濤的輔導員,再打你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

“這么說,兒子還活著。”

“活著,活著。”

“哎喲,你可不能這么折騰我呀!”李存霸氣得嗓子冒煙。

“都是你作孽!”馬蘭花指著李存霸罵道。

李存霸掏出手機,發現自己的手機沒電了。

在病房,馬蘭花終于見到兒子,那一哭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李存霸在一旁立著,也悄悄地抹眼淚。

他們夫婦在省城住了一個月,直到服侍兒子出了院。

8

馬蘭花回來后,變得迷信起來。她覺得兒子的事是老天爺給他們的一個警告。

如果說單為李存霸干的缺德事,還不足以招致如此嚴重的懲罰吧?馬蘭花想:只有夫妻倆都不干好事,才惹動上天如此震怒啊!她沒有把鐘麗妍的事告知惠布蝶大夫,表面上是害怕多事,是不是潛藏著看笑話的深層心理呢?那才是人性中最為陰暗的東西呀。如果有一種犯罪是心理層面上的犯罪,馬蘭花覺得自己犯了罪。意識到這一點,馬蘭花再見到惠布蝶大夫,眼皮就耷拉下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在醫院,惠布蝶是眼科主治醫師。她業務純熟,為人善良。當她把一位摘除白內障的老婦送出無菌病區時,管她叫作阿姨,叮囑她注意事項,那份自然流露的親切讓等候在門口的病人家屬為之感動。在她身后,馬蘭花傾聽惠布蝶講話。那些話其實是老生常談,擱在過去,司空見慣的馬蘭花一定充耳不聞。可是,抱了慚愧之心的馬蘭花忽然聽得入耳入心,感覺到惠布蝶的腔調非同凡響。

惠布蝶送走病人轉過身來,看見了馬蘭花。馬蘭花臉色蒼白,神情萎頓,尤其是那躲閃不安的眼神引起惠布蝶注意。惠布蝶親切地叫了她一聲:“馬姐,你沒事吧?”

馬蘭花產生了與惠布蝶交流的欲望,她抑制住逃避的念頭,仰起臉來注視著惠布蝶的眼睛說:“惠大夫,我想跟你聊聊。”

“這么正式呀?馬姐,你兒子的身體康復了吧?”

“謝謝你,他好多了。我想說的是……嗯,你還沒吃午飯吧?”

“來來,咱們邊吃邊聊。”惠布蝶引著馬蘭花走進醫生值班室。桌上的盒飯已經涼了。惠布蝶在水池上洗手,馬蘭花幫她把盒飯放進微波爐加熱。盒飯是由外賣送來的,品質不錯。馬蘭花已經吃過了,惠布蝶剛做完手術,還餓著肚子。

“有件事,我早就應該告訴你的。”

“好啊,你說嘛。”惠布蝶咀嚼著。

“我家的房子,你知道的,有兩三套閑著,出租了。住了一些閑雜人員……”

“嗯,”惠布蝶眨巴著眼睛,不知道她想說什么,順嘴說,“我家也有一套閑著的,也出租了。”

“我知道。她們就是從我家搬過去的——麥子和英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呵呵,你不是想跟我說,我們搶了你的生意吧?”

“不不不,惠大夫,你誤會了。我想跟你說的是,租我家房子的還有一個叫范春耀的,更不是東西。”

“我再沒有房子可以租給別的什么人了。”

“你沒有房子,可你有人呢。”

“……”惠布蝶停止了咀嚼,吃驚地瞪著馬蘭花。馬蘭花本來斟詞酌句,想著怎樣把話說的圓通,被惠布蝶一瞪,慌不擇言了:

“我看見你們家麗妍了,跟那個姓范的有來往。那個姓范的,是個潑皮無賴。以前曾在街頭擺地攤賣假耗子藥,搗騰過假銀元假古董什么的。最近做上了藥品推銷代理,人模狗樣的,一肚子壞水。你家麗妍跟他在一起,可要當心啊。”

“范春耀?是不是那個左眼上有個吊疤的醫藥代表?”

“正是。他還找過你,要把藥品推銷到我們醫院來。”

“我們麗妍怎么會跟他有交集?”惠布蝶氣得把飯盒一推,吃不下去了。

馬蘭花詳細敘述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惠布蝶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埋怨道:“你呀你,怎么不早說!”

惠布蝶曾經見過那個油頭粉面,油腔滑調的年輕人,她對所謂醫藥代表一向懷有戒心,尤其厭惡那個叫做范春耀的家伙。想不到他竟向女兒伸出了魔爪。

9

馬蘭花說出了鐘麗妍的情況,好像卸去一塊心病。盡管惠布蝶把她埋怨了一通,她也不懊悔說出這事來。

晚上,馬蘭花跟李存霸說了與惠布蝶的交談。李存霸喝著小酒,把馬蘭花一頓臭罵。說:“你真是豬腦子,怎樣?惹得一身騷吧?你不說啥事沒有,說出來倒成了罪過。”馬蘭花感覺委屈,為什么做個好人這么難呢?莫非只有權衡利弊說出來的話,才能討好于世人嗎?

馬蘭花洗了碗,照例下樓去跳廣場舞。已經走出小區門口了,回頭看見自家的樓洞口有一雙身影眼熟,她心一熱,又折回來了。那兩人已經進了樓道,馬蘭花拉開樓道門,就聽見一個女人的啜泣聲。她摁亮了樓洞照明燈,看見范春耀摟著鐘麗妍,正哄著她又要上樓。

“麗妍,你怎么了?”

“沒,沒怎么。”鐘麗妍掩飾地擦去眼淚。

“麗妍,你該回家了,早點回去吧。”

“馬護士長,我是你的房客,每月給你繳租子。你不幫我的忙也就算了,別拆我的臺啊!”

“范春耀,你推銷藥品我沒擋你的路。鐘麗妍是我看著長大的,可不能看著你毀了她。”

“呵呵,你現在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

“什么意思?”

“你早干嘛去了?”范春耀發出一聲冷笑。

馬蘭花心里升起一陣寒意,在這件事上她確實有愧,如果她早一點告知惠布蝶,范春耀可能就笑不起來了。此時,范春耀的笑在她眼里轉變為獰笑,帶著勝利者的洋洋得意。馬蘭花焦急地對鐘麗妍說:

“麗妍,趕快回家去。聽我的,啊!”

“她與家里人吵架了。”范春耀說。

“有這回事嗎?麗妍。”

“也不知道是哪個鬼,在她母親面前嚼舌根子,說她跟一個藥販子談戀愛,她母親把她好一頓痛罵。”

“麗妍,你媽是對的。是為你好,你要聽話……”

“馬姨,是不是你告訴了我媽?”

“麗妍,我也是為你好……”

“滾蛋,你算老幾?你把我們家攪得天翻地覆,害得我從家里跑出來,這就是你為我好?”

馬蘭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亂了方寸。

“怎么啦,怎么啦?”李存霸聽見外面的嚷鬧聲,從家里跑出來。他看見老婆堵在樓道口,窩窩囊囊,顏面盡失,好像一尊瘟神一樣。“好狗不擋道,你擋在這兒干嘛?”

“老李,你不認識她嗎?她是鐘山曉的女兒麗妍啊。小時候跟雪濤姐弟相稱的,你還抱過她……”

李存霸打量了一眼長成大姑娘的鐘麗妍,依稀還能找到一點兒小時候的影子。鐘麗妍嚶嚶地小聲哭泣,大概以此向馬蘭花抗議示威吧?范春耀掏出一包中華香煙來,遞給李存霸一根,說:

“李師傅,抽煙。”

李存霸接過香煙,忖度著如何應付眼前的亂局。

“你想帶她上樓去?”

范春耀湊過頭來,就著李存霸的打火機點燃了香煙。說:

“借個光。”

李存霸本沒打算替他點煙,但他厚著臉皮伸過頭來,也沒拒絕。

“你帶別的女人上樓我不管。可是她——”

“她是我的女朋友。”

“確定?”

“當然。”

說到這兒,鐘麗妍忽然發作起來:

“算了吧,我的事跟你們有什么相干。真是吃飽了撐的,你們就不要假惺惺地關心我了,讓我作嘔!”

本來猶豫著還不肯上樓的鐘麗妍,此時歇斯底里的朝樓上沖去。李存霸拖過馬蘭花,給他們兩人讓開一條道,還模仿電影里偽軍給皇軍讓道那樣,低頭朝下伸出一條胳膊,做出請的姿勢。鐘麗妍從他倆身邊昂首邁步走過,范春耀狡黠地一笑像個翻譯官,跟在后面上去了。

一對尷尬人留在樓道里,面面相覷。李存霸臉上肌肉一緊,忽然搧了馬蘭花一個大嘴巴子,厲聲吼道:

“臭老婆!我早就說了,不要多事不要多事,就是不聽。你能啊你能嗨,這下能過癮了吧!”

馬蘭花扭住李存霸,兩人撕打起來。馬蘭花要抓李存霸的臉,李存霸胳膊長,撐住她讓她夠不著。馬蘭花伸腳踢他,也踢不著。相持了一會兒,馬蘭花泄了氣,放聲大哭。

樓上樓下打開了好多窗戶,好像小耗子出洞前窺視,但是沒有一個出來勸架的。馬蘭花覺得很沒面子,不等李存霸推搡她回家,便縮回到自己的窩里去。兩人少不了你一句我一句,繼續叮叮當當。

“你的小弟弟,不會永垂不朽吧?”麥子開玩笑。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兩人洗澡的過程中,李存霸想趁機把事情辦了,可惜麥子沒有配合,陽具稍有起色又蔫了。到了床上也是一籌莫展,無論怎樣揉搓使勁,小弟弟就是耷拉著腦袋,不肯給力。

“你要不要吃顆藥呀?”

“什么藥?”

“偉哥呀!”

“嗯,要不……就吃一顆?”

“100元一顆!”

“呀,這么貴?”

“礦泉水到了黃山頂上都要賣10元一瓶,不是你告訴我的嘛!”

“真能搶錢。”

李存霸很不情愿地答應了。麥子從床頭柜里摸出一個小瓶,從里面取出一粒藍色藥丸,讓李存霸吞了下去。李存霸疼錢心里不爽,藥效并不明顯。兩人糾纏摟抱,擺弄了一番,還是不能奏效。李存霸汗流浹背,撇下麥子,仰面躺著大喘氣。麥子說:

“你真遜!要不要試試大力丸?”

“你還有寶貝?”

“當然有。這可是立竿見影的特效藥,沒有不應驗的。”

“來一顆,來一顆。”

“這藥200元一顆,你要心疼錢就算了。”

“槍子兒頂在腦門上了,你說多少就多少吧。”

麥子又向床頭柜里掏摸,這回摸出一個紙盒,里面有鵪鶉蛋大小的黑藥丸子。“這么大?”李存霸說。“多實在,沒訛你錢吧。”麥子說。黑藥丸一口吞不下去,麥子下床倒了碗水,把藥丸掰成幾小塊,讓李存霸就著溫水灌了下去。

不一會兒,李存霸覺得渾身燥癢,下身來勁了。他騎上了麥子,快樂地嗬嗬嗬嗬叫喚,好像騎著一匹駿馬在草原上馳騁。

“你真行啊!”

“沒騙你吧?”

“你從哪兒淘換來的這些寶貝?”

“范春耀唄。”

“那家伙可是個假藥販子!”

“假不假。你不是硬得像燒火棍子嗎?”

“嗬嗬嗬,喲——”

李存霸笑著笑著,忽然腔調變得異常高亢,下身像火山爆發一般猛烈噴涌。按常規,一噴之后就萎軟了,事情就結束了。可是,李存霸的陽具一直硬著,軟不下來。更可怕的是,精液噴涌不止,好像他是一口噴泉似的。李存霸呻吟起來,快樂轉眼間變成了痛苦,笑聲變成了野獸般的嚎叫。

麥子嚇傻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李存霸的眼珠子翻上去,露出嚇人的眼白,臉色發青,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再看下面,精液淌了一床,像小孩尿炕那樣浸濕了好大一片床單,而且還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麥子推開李存霸,跳下床來。她從沒有見過這種事,呆呆地站在床邊看著。李存霸的脖子僵直,不住地伸腿,像剛殺倒的小雞那樣,伸了幾伸,不動了。

麥子又驚又怕,伸手去推他,觸摸到李存霸的身體又濕又涼,那汗像膠水一樣粘手。麥子被火燙了似的縮回手來,恐懼和絕望讓她哭了起來:“死鬼,你別嚇我。你別這副死相樣子,好不好?嗚嗚嗚,你睜開眼嘛,你起來嘛,我不要你錢了,好不好?嗚……”

英子回家來,看見麥子躲在南邊的臥室里抽煙,開玩笑地說:“你這老奴!本宮又沒招你,便上老娘的床!”忽然發現麥子一臉的緊張與恐懼,驚訝地問,“怎么啦?”

麥子拉著她推開北邊臥室的門,讓她去看躺在床上的李存霸。英子看見一個死人躺在床上。不錯,確乎是一個死人。死人的面目皮膚有一種特別之處,與活人是兩樣的,英子一眼就判斷出那人是死了。

“怎么搞的?”英子問。

“我哪知道?”麥子又哭起來,“他不行,我給他吃了范春耀賣給咱的藥,就成了這個樣子。”

“這下完了,搞不好咱要坐牢呢。”

“哪怎么辦?妹子,你救救我。”

“還能怎么辦?咱跑吧,三十六計走為上,咱先離了這是非之地,躲出去再說。”

“好妹子,我聽你的。”

兩姐妹急急忙忙收拾了細軟衣物,拎著兩個行李包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夜深人靜,她們不敢弄出響動,連樓道燈都不敢開。走下幾級臺階,英子又回過頭去,把房門細心地鎖上。

防盜門鎖擰了幾轉,“咔噠”一聲鎖死了。

11

鐘山曉在家里休養了三天沒上班。

那天范春耀把他砸昏了,惠布蝶與馬蘭花上前救他。她倆都是醫護人員,處置方法得當。沒過一會兒,鐘山曉蘇醒了。女兒鐘麗妍還在哀哀地哭泣。鐘山曉瞥了女兒一眼,深深地嘆了口氣。惠布蝶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即使沒有造成腦震蕩,也要將頭上的外傷認真清潔一番再包扎。鐘山曉暴躁地說:

“死了才干凈!”

看見惠布蝶忍氣吞聲的模樣,鐘山曉內心愧疚,這才同意去醫院。他小聲嘟囔道:

“死不了,還得活……”

三天來,他一直在心里謀劃著怎樣找范春耀算賬。惠布蝶下班回來告訴他,馬蘭花的丈夫失蹤了。鐘山曉心想,那天他丈夫要是陪著一道上樓去找范春耀,范春耀懾于有兩個男子在場,可能就不至于那么氣焰囂張。這樣一想,他對李存霸就有點怨氣,對他的失蹤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惠布蝶絮絮叨叨著馬蘭花對于李存霸失蹤的焦躁反應。鐘山曉只顧埋頭吃飯,并不答腔。忽然鄰居郝奶奶打來電話,郝奶奶在電話里說:

“鐘子啊,你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怎么了?郝奶奶,您又有什么話說?”

“讓你把兩個妓女攆走,你不肯。現在她們把家里搞得臭氣熏天,敲門也不開,不知道溜哪兒玩去了。我們樓上樓下的,成天聞她屋里散發的臭味。”

“這怎么會呢?她們自己不嫌臭嗎?”

“你還不信?你自己來看看吧。”

鐘山曉飯沒吃完,便騎上自行車回他的老屋。路上經過房產中介店。中介店是一間8平米的小屋,里面貼滿了信息廣告。站在店堂外東張西望的小老板看見鐘山曉,招呼說:

“哎呀,鐘科長,你頭上怎么啦?”

鐘山曉被皮帶頭打裂的傷口還貼著一小塊紗布。

“沒什么,被臭蟲咬了一口。”

“房子租出去,月月有租金好拿,心里爽啵?”

“爽個屁!”鐘山曉冒了一句粗話,沒有下車,一陣風似的過去了。

來到普安大院門口,沒看見郝奶奶,只見管二爺牽著他的板凳狗在溜彎。管二爺說:

“老鐘呀,你把房子租給妓女,家里臟得要爬蛆了,那個臭呀!”

鐘山曉支支吾吾,把頭亂點,不曉得說什么才好。

來到自家樓下,鐘山曉果然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上樓的時候,他搧了搧鼻子,那股氣味太惡心人了。越挨近家門,氣味越大。這是什么味道呀?

鐘山曉打開房門,只見滿地狼籍。破鞋子爛襪子舊衣服,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還有一些卷發筒,一只口紅和半卷沒用完的衛生紙。大概是因為匆忙,衛生紙掉在地上拖出老長的一截,懶得收拾,干脆不要了。鐘山曉馬上判斷出,兩名女房客不告而辭了。辭了好,辭了好,反正他還拿著她們的押金,并沒有什么損失。

南邊臥室的門敞著,里面人去屋空。北邊臥室的門虛掩著,沒有鎖。鐘山曉推開房門,立刻被一股濃烈的腐臭氣味刺激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他使勁擠了擠眼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什么呀?

床上是一具赤身裸體的腐敗尸體……

責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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