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國家層面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高度重視以及相關政策的陸續出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舞蹈成為一個“香餑餑”,非遺傳統民間舞蹈也在各種場合被提及和強調,在各類舞蹈演出、展覽、高校學科項目中以多種變體存在。在各種利益的驅動下,原本樸實無華的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反而成為一種亂象,其本真的面目和性質越來越模糊。在文化搭臺旅游唱戲的層面,非遺傳統民間舞蹈成為一種地方文化旅游資源;在地方高校的舞蹈學科建設中,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已然成為一種學科特色而存在。那么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原本的屬性與本質到底是什么呢?它的本來面目還能清晰可辨么?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今人站在文化保護和傳承的角度,給予傳統民間舞蹈的另外一種身份和界定。但究其原本的屬性與本質,它就是一種與傳統文化息息相關、用身體動作來記載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形態。而且這一形態與先民的勞作生活息息相關,是生活也是藝術,其本質應該是生活,是生活行為。
傳統民間舞蹈是民間精神文化的舞蹈呈現形態,蘊含著觀念、信仰、習俗、禮儀等與勞動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舞蹈的過程是通過特定的形式來獲得一種精神層面的通達,舞蹈行為有明確的目的蘊含其中,而這些目的又與舞者以及參與者、觀賞者的生活密不可分。傳統民間舞蹈發生存在的空間、心理,就是特定場域下的特定行為的全部,而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就是特定場域下特定身份的人的特定行為。所謂場域,是對某個心理過程或某種社會現象的緣起狀況,進行整體構造上的把握,并將其作為一個動態過程來記述或說明的用語[1]。在這里,筆者想借用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的場域概念進一步說明。布迪厄“將一個場域定義為位置間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形構,這些位置是經過客觀限定的”[2]。布迪厄的場域理論給了我們一個理論提示,即心理空間以及行為者的身份問題。基于這一場域理論與概念,以及傳統民間舞蹈發生的實際情況,筆者想對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從空間和身份兩個層面作出如下界定:
第一,空間視角。
(1)傳統民間舞蹈表演的空間場域—天地萬物同在;
(2)傳統民間舞蹈表演的心理場域—參天地造化,精神同構,達人神合一;
(3)傳統民間舞蹈觀賞的心理場域—激發自我,獲得認同,獲得內在生命能量。
第二,身份視角。
(1)本民族或者本族群,具有相同的語族語系,或者方言;
(2)生活在特定空間的人;
(3)祈愿者和獲益者合一。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王福州教授多次指出: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種代際傳承的精神文化,一種人類歷史上的創造并以活態的方式傳承至今,還是一個具有歷史、藝術、文化、科學和社會等多種價值的思想智慧、口傳智慧的集合體。我們必須從整體性、內涵性和國家層面來看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問題。[3]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和王福州教授的講話中有三個關鍵點,分別是“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整體性”和“精神”,這三點對于我們把握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舞蹈至關重要。筆者認為從傳統民間舞的本質入手,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而言,其實還是場域的問題,這是保護傳承工作中與原本的傳統文化息息相關的本質問題。筆者認為,場域既是現代社會對于傳統文化封閉的系統的關照,也是傳統文化進入現代社會傳承保護中的一個重要的環節。筆者認為,場域不是純粹的物理空間,而是動態的,具有生命力的,是行為、身份、心理等因素綜合下的一種傳統藝術發生的機制。
那么,當我們在保護和傳承非遺傳統民間舞蹈的時候,正如王福州教授所言,應該進行整體性的傳承與保護。場域再造就成為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傳承與保護的一個重要環節。在這個過程中,首先要明確的就是“行為”和“身份”。基于第一部分對于傳統民間舞蹈的行為和身份的分析,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形態存在的傳統民間舞蹈,其行為也要與傳統民間舞蹈的本質相一致。今天我們在談論和評判某種傳統民間舞蹈是否是非遺傳統民間舞蹈時,場域自然成為一個衡量的標準,也是在非遺傳統民間舞蹈的傳承中應該努力去構建的一種心理和行為相對統一的無形的環境空間。參與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創造和發展的人都來自這個特定場域,他們是特定的人,而不是場域之外的他者。非遺傳統民間舞蹈的發展首先要得到場域內的族群的認同,這是他們自身文化發展的一種歷史延續和當代激活。如果這個場域中整體性存在的某些要素發生了變化,就無法構成非遺傳統民間舞蹈。通過場域理論我們也能更加清晰地分辨如圖1所示的行為。

圖1 場域視角下不同層級非遺民間舞蹈的行為界定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簡稱《世界遺產公約》)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它是我們面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行動指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作用在于鞏固和提升了國家、族群與個人的文化認同。《世界遺產公約》在作了補充后進一步提出了文化遺產價值的四個要點:①真實性;②情感價值;③文化價值;④使用價值。①[4]而且,上述價值的保護曾是一門人文主義的學問,促進了考古學、文化人類學、古人類學、歷史學和美術史學的研究。基于這種完整性的保護要求,從本質層面進行保護和傳承,筆者認為場域再造就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通過場域再造,傳統民間舞蹈從心理、形式等各個方面都能找到一種文化認同和文化依據。
美國音樂人類學家阿蘭·梅里亞姆在闡述他的音樂人類學研究方法時提出了“梅氏三角”研究模式[5](圖2):

圖2 “梅氏三角”研究模式
受他的研究方法啟發,筆者認為在非遺傳統民間舞蹈的保護中,我們不能僅僅把舞蹈作為一個孤立的存在而進行關照,而必須從場域的視角出發,關注舞蹈發生的整體機制,關注蘊藏其中的思維、行為方式等精神層面的內容,才能把握非遺傳統民間舞蹈的實質;而在傳承的過程中,也務必要以場域的視角,把舞蹈和行為、思維等因素聯系在一起,不能單獨割裂。
另外,筆者提出從場域的視角出發,并不是認為這一視角是封閉的、僵化的、一成不變的。客觀來看,社會發展,歷史更迭,非物質文化遺產自身已經發生了改變。因此,這個場域是動態的、具有生命延展的概念,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本質層面自身所發生的一種變化中形成的新的域值和場域要素。這一新的場域依舊是被這一場域中作為主體身份存在的群體所認同的、習慣的。
基于上述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的補充論述,筆者認為,首先,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和非遺傳統民間舞蹈資源再利用所產生的舞蹈分屬兩個層級,具有不同的性質,應該加以區分。
其次,非遺傳統民間舞蹈資源的再利用又可以分為不同的方式,或作為舞臺演出的創作素材而存在,或作為學院派課堂教學的動作素材而存在,或作為文化素養提升的資源而存在。筆者基于場域理論對非遺傳統民間舞蹈的分析也恰恰為不同性質的資源再利用提供了理論支持。因為形成一種行為和心理層面的場域是無形的,精神層面的內容遠遠比其顯現出來的物化的形式更具有本質性和核心性。這些特定的形式也恰恰是在無形的場域中才被賦予更多的內容。例如流傳在甘肅天水地區的祭祀伏羲女媧的儀式舞蹈中,雙S形交叉的場圖形式有其特殊的寓意。鄧小娟教授在其研究中指出,這種雙S形的場圖隊形就是在模仿人類始祖的交合繁衍場面。[6]而一般這樣的場圖也是在一系列的儀式行為之后才隆重出現的,這些儀式的舉行過程其實就是在精神層面先要激發起對先民的崇敬,在這樣的一種場域下,這種場圖才具有了特殊的意義。但如果離開這個特定的場域,那么這個雙S形就成為一個純粹的隊形,其文化意義就蕩然無存。這樣的反面例子很多,目前非遺傳統民間舞蹈進入各種劇場舞臺表演后,我們就會意識到這一問題。原本非常具有生命力的民間舞蹈進入劇場后反而沒有了光彩,原因就是場域中的因素變了,作為“行為”發生前后的機制不在了,僅剩下舞蹈的形式,其中的最有光彩的部分也就隨著行為發生機制的刪除而被刪除了。所以,作為非遺傳統民間舞蹈存在的藝術樣式應該是一個整體的文化樣態,是在場域中不同因素相互發生作用的結果。非物質文化是以人為本的活態傳承,是人的行為方式、思想情感等精神層面的活態傳承。場域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啟示,那就是特定的空間、特定的人群、特定的行為方式所形成的特殊的精神狀態,物化為舞蹈的方式包括舞蹈動作、場圖、裝束、道具等。離開了這個特殊的無形場域,非遺就不再是非遺。
這也是目前“非遺舞蹈進校園”過程中首先必須要注意的核心問題。“非遺舞蹈進校園”怎么“進”?“進”的目的和實質是什么?方式和路徑是什么?如果僅僅是為了突出地方舞蹈特色課程或者舞蹈教材建設,那么這個“非遺舞蹈進校園”與當年北京舞蹈學院的前輩們去民間采風學習,整理搜集動作素材編創教材體系的過程又有什么本質區別呢?著名民間舞蹈傳承藝術家張蔭松老師在與筆者的交談中多次強調:民間舞蹈的傳承與保護應該是在這個舞蹈的發生地,保護工作的主體在基層文化館;藝術院校或者具有舞蹈專業的高校所做的應該是藝術性、功能性、訓練性等層面的拔高。我想老人家這個觀點值得我們思考。
【注釋】
①《世界文化遺產公約》關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的四個要點:①真實性;②情感價值:驚嘆稱奇、認同性、延續性、精神的、象征的和崇拜的;③文化價值:文獻的、歷史的、考古的、古老與珍稀的、古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的、審美的、建筑藝術的、城市景觀的、風景的和生態學的、科學的;④使用價值:功能的、經濟的(包括旅游)、教育的(包括展覽)、社會的、政治的。[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