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海還是夢

甜牙

就這一句啊，就好像有無數溫暖、醉人的情愫，顫顫巍巍地在夏夜里晃啊晃！

某一年的大年三十，外公突然病危。我們即刻趕往老家的醫院，見他最后一面。未來得及關的電視屏幕上，是一張張喜氣洋溢的小品臉。

在這天之前，他已纏綿病榻兩年多，悲傷被兩年的時光稀釋，就像被溫水泡久了的青蛙，該猛烈掙踹時反而提不起勁來。

車上爸媽均沉默，我在走神，無意識地刷手機。家族群里，某個尚不知情的堂叔忽然發了一句“不知道是海還是夢”，彈窗如寒芒一閃，戳破了我的恍惚，這句話真美。點開一看，才發現他說的是：“我今天喝了不少酒，什么之藍，不知道是海還是夢。”

不知過了多久，車下了高速，拐進鄉道，一路的風景都陌生，燈光、建筑，就連路都平整得陌生。從前的回家路，總是坑坑洼洼，顛簸不停，倒霉時還有碎石扎胎，路上十分不舒服。為哄我開心，爸爸總會說那是路的酒窩和虎牙，“你看，咱們回來，你外公外婆開心，路也開心。”——照這樣說，如今平整的路面，就是一張失去笑容的臉。

我記憶里這座一成不變的小鎮，諸多細節卻已翻天覆地。

小鎮很老，上過《禮記》的木牘，也上過《左傳》的竹簡。它總是慢悠悠的，從不會突然間荒了哪片田、拆了哪座宅，好博歸來游子的眼淚和嘆息。城市卻是一直跑著的，引得無數夢想家愈發趨之若鶩，生怕被甩下。小鎮從不能把誰甩在身后，所以少年人總是放心地把它甩在身后出外闖蕩。上高中后，我也不愛回老家過寒暑假了，連網都沒有，還是城里好，多好玩。

回老家的次數少了，老人們想我越來越多，我想他們越來越少。我忘了曾引我無限好奇的高聲笑語來自哪戶鄰居，忘了路邊的碎磚瓦曾是什么建筑，忘了外公曾牽我走過的門前小路會通向何處……

可是我也忘了，這座小鎮，也就是家鄉，把我們甩在身后的最好方式，便是其中不再有親人，也不再有朋友。

有的沒的，碎的亂的，無邊思緒延續到我走進病房的那一刻，到萬籟俱寂的那一刻，一直延續到外公的告別會。

會上舅舅作為長子，由他來念悼詞：“我父親年輕的時候，響應國家的號召，去往祖國的大西北……”他逐一念下去，我卻漸漸心涼——這其中所述的內容，我大半都不知曉。外公好像一直就作為一個“病懨懨的外公”存在。我所記得的與他的相處，只有當年幼兒園，他心血來潮，未事先知會我媽，便徑自接了我回家，一路經過賣糖的、賣水的、賣羊角包的，每經過一個攤，他都會笑嘻嘻問我要不要。因為長期抽煙，外公壞了嗓子，嗓音總是毛茸茸灰蒙蒙的。偶爾想起他，我總是先想起那天，他說了許多許多遍、我也回答了許多許多遍的：“要不要來一個？”

后來他嗓中積塵更重，回了老家休養，通話或看望時，聽清他的聲音很是費勁，我們便很少交談。如今我只能想想，如果那時，如果那時他也指著他的各色故事問我：“要不要來一個？”我會回答他，我想要。

我想了解，我想懂得，我想看見。

當我沿著門前的路一直往前，那去處，不知道是海還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