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無悔

何安

十四歲之前，我都不知道父親的愛好。

我的父親正如千萬個普通家庭的父親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幾十年如一日地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下班后除了吃飯看電視便是刷手機。

我早忘了十四歲的那天傍晚是何契機，讓我竟對剛從廚房端出最后一盤菜，渾身還沾染著油煙味兒的父親問出，是否知道詩人海子。

他愣了一下，搖搖頭回答我：不知道。

時值初夏，聽到這回答我也怔了一下，寂靜的當(dāng)口，蟬聲乍起，叫得人心頭煩躁，后背漸漸滲出汗來。我原本以為，他一定知道的。那是海子啊。

這時，母親打破寂靜說，“你爸知道什么詩人啊。他就喜歡金庸，金庸所有的武俠小說都看過。”

也是從這天起，我才漸漸留心發(fā)現(xiàn)，父親這半輩子，就兩個愛好，一是下棋，二是武俠。

媽媽說，小時候我爸熱衷于教我下棋，一開始是圍棋，艱深枯燥，我跟著他下了幾盤就再也不沾，他便改教五子棋，我這才有了些耐心。

實力過于懸殊，父親總讓著我，但有一條底線，就是落子無悔。他能讓我多走一步，或者先走好幾步，只是不能悔棋。即便如此，我仍是十盤九輸，很快沒了興趣，改弦更張，癡迷于諸如跳橡皮筋、玩填色涂卡之類的小女生愛好去了。

這讓父親很是失落了一陣兒，但也不再逼我學(xué)棋。

我從母親口中聽聞這些兒時舊事，也從腦海中翻出些似是而非的回憶，終歸不夠確鑿，就去翻家里的書柜，果然翻到了些書頁已經(jīng)泛黃的棋譜，可令人疑惑的是，并沒有哪怕一本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過后我問媽媽，沒想到她說，“那你哪兒找得到，都賣啦。我和你爸剛有了你，工作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看小說呀，租的房子又小，也沒地兒放，你爸從單位宿舍整理出來，捆在一起全賣了。”

原來，當(dāng)年愛著江湖風(fēng)云、想著仗劍天涯的年輕人，早已經(jīng)為家庭和他的孩子，散了他的書，擱了他的劍，披煙染塵，歸隱俗世。

而每一個父親，在成為父親之前，都曾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他們有自己的愛好，有自己的人生。

我不由心酸，故作輕松地去問父親：“爸，你想沒想過，如果沒有我，你會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一樣嗎？”

父親笑，說沒想過。

“人生就像一盤大棋，我只知道，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