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奇的詩

范慶奇

醫(yī)院記事

睜眼就能看見白色

它們進出各個房間

長出一條腿

而且不知疲倦

在雨水繁多的季節(jié)

滋生出更多眼淚

我長居此地

做起了拾荒者的營生

把他們落地的眼淚收進盒子

把他們扔掉的煙頭揀進垃圾桶

把他們的多疑，煩躁用手術刀割掉

持久的對峙，我眼圈發(fā)黑

眼球充血發(fā)紅

腦子里時常出現(xiàn)一些亂飛的白色鴿子

你看，它們飛起又落下

落下又飛起

小雨日記

來自印度洋的雨水按時落下

來自南詔的貢茶和吐蕃的鹽巴稍有延遲

九月的鹽井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中

人們頂著神明在雪山上忙碌

瀾滄江邊的方寸之地，縮成一滴水珠

在這里，信仰是一本經(jīng)書

念著念著自己就成了其中一句

如同葡萄，如同候鳥，如同滿坡的高山茶

自然地出現(xiàn)在江邊峽谷

延伸的公路縮短著地理位置上的距離

手工制鹽的技藝被雨水一掃而盡

伸手進江中能抓起前世的粗鹽

某一刻

一天的某個時刻

我在想你

心里種下一顆紅豆

面朝南門，便會開花

無數(shù)次相遇

換回更多遺憾

來年落雪

你的心一片空白

請為我預留一粒種子的位置

如果你想我

早年種下的紅豆便會結果

流浪日記

暮秋的傍晚，他用一張車票將自己流放至北方

踏上火車那一刻，他將頭埋進胸口

聽見爺爺?shù)膯韭?/p>

與陌生人同行

他像個孩子，膽怯不語，大多時候盯著車外

注意旁人的表情，他們和野地里的蘆葦一樣

有著枯黃干瘦的外貌

呆滯的眼神暴露了自己的木訥

當車路過嘉陵江，他想起家門前的小河

村里人用它洗衣、淘米、濯足

一路北上，火車的節(jié)奏越打越快

接近西伯利亞寒流的地方，大雁南飛

他和它們一樣往返南北，沒有居屬地

白龍江

我從未見過這樣一條江

岸邊種滿橄欖樹

大人在山坡上放羊，耕種

小孩在河灘上堆沙子，建城堡

在這里，悲傷總是很小

小如一粒河沙，風吹

有淡淡的香

霧里

藍色彩鋼房中間有幾棵

結滿紅色果實的樹

黑白的霧天，紅色和藍色

顯得格外明亮

藍色的是天，紅色的是太陽

和我一樣的人，在這片離愁的天地之間

奔波勞碌，不知道它們叫什么

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虛設

就這樣攀爬，由地面升至數(shù)米高

葉子是綠色的翅膀

在刺網(wǎng)里穿梭

你已經(jīng)練就一身的鐵骨

你也有柔腸百轉的時候

開幾朵小小的花，點綴黑色的刺網(wǎng)

放下鐵質的恐懼

我和你一同仰倒在墻根

看蝸牛和螞蟻搬運夏天

往往這個時候，沉默是正確的方式

對話

柏樹的影子橫在路間，風在雜草里梭巡聲音

樹上有鳥兒，草里有蟲子

我面對父親坐下，倒兩杯水酒

村東酒坊的苞谷酒，父親最愛

酒杯裝滿了月光，此時他卻一滴未沾

上一次這樣靜坐，已是三年前

我懷揣錄取通知書，一路狂奔

來不及平復喘息，便讀了起來

父親沉默如他身后的柏樹

唯獨我說個不停

這二十二年來，父親像一塊石頭

無論我如何言語他都不回答我

青草冒出綠芽，清明的鞭炮太響

這是在提醒我，父親又走了一年

我又長大了一歲，爺爺奶奶又老了一歲

我已經(jīng)忘記如何叫出父親這個名詞

只是逢年過節(jié)會帶上香燭紙蠟看望他

依舊給他倒一杯酒，他依舊一滴未沾

無言中，對話簡單且熟練

空白

空白的紙上什么也沒有，空空的

在這寂寞一角，我和白紙一樣

在傍晚，感到虛空

對一天的忙碌虛空，對一天的完結虛空

總有那么多空白等待填滿一些東西

畫上一所房子，一群人

紙上的人群奔跑跳躍，趕在日落前回家

而我還在填充空白

四月記事

獨坐窗前，月光落在手上

我看見月下奔跑的人

他時而歡呼，時而哭泣

也許，他是一個瘋子

夜風有些涼，樹葉打顫

鳥兒抖落漆黑，月光磨破了窗欞

我是縫補歲月的裁縫，撿起細碎的往事

用時間的金線緩慢縫合

過去的四月，花兒開了又謝

落寞的村莊里，少了牛羊的叫聲

少了柴火捂熱的房子

我想用一種修辭來描述村莊

可我已經(jīng)詞窮，正如這片荒蕪的村落

只有月亮，和我對著月亮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