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隙中生長

明前茶

一個女人，人到中年，在一年之中受到三重打擊：自己失業下崗;丈夫愛上了同事，與她攤牌離婚;經常出現記憶混亂與斷片的父親被診斷為早期阿爾茨海默病。

三重打擊之下，她決定賣掉城里的房子，帶著父母回到信陽老家，重修那里的老宅院，想辦法重建一家人的生活。那是2012年的事，她剛滿40歲，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作這個決定，不僅是為了離開傷心地，也是為了父親的病。醫生交代過，讓病人回到青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讓他見見老友、唱唱老歌，可以喚醒遠期記憶，這可能是延緩病情發展的一個重要措施。

回到信陽，她馬上開了一間淘寶服裝店。與她聯系一開始是 QQ，后來是微信，每次總是沒說幾句，她就慌忙道歉說：“我爸又在鬧脾氣了，媽媽在求助，咱們下次聊。”或者說：“客戶在線問我，收到的衣服為什么與圖片上有色差，我要去對她解釋當天的拍攝用光。”

她的朋友圈倒是沒有做成推銷廣告，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多年前文學青年的敏感與清高。朋友可以據此看到她回到信陽之后的日常：與老爸一起唱歌，開始是唱紅色歌曲， 后來隨著老爸認知的下降，只能唱兒歌;召集老爸的發小們，一起來與老爸包餃子;物流小哥拖著巨大的麻袋送貨上門，她為小哥送上大碗茶，懇求他與老爸交談幾句;她的小堂妹，在秋日暖陽融融的曬場上試穿各種冬裝，進行拍攝，熱得吃起了冰棒;她為自己確立了一個“認識鄉野植物”的小目標，每周打卡拍攝司空見慣的中原植物，搭配上幾句感想。植物的清香帶著微微的苦澀或辛烈之氣，好似孤獨，又好似彌散著獨立自主的驕傲。她的文字一如既往的準確、犀利，有粗糙的顆粒感。

她已經離開了依靠文字謀生的道路，但她堅持要運回老家的兩大箱書依舊在滋養著她，使她在每天做生意謀利的過程中避免走錯方向。做了淘寶店主，她細水長流地掙了一點錢，給父親買藥，給小堂妹發工資，給自己買棉麻衣裙和書，給母親買商業保險，讓母親在老伴逐漸失能、失憶的過程中找尋一份心安。

2016年，她做到淘寶的藍冠5星，但競爭也日益激烈。她決定逐漸縮小女裝的業務，開始利用她的淘寶店，為老家的農副產品找尋銷售出路，嘗試了賣土蜂蜜、菜籽油、蘋果等，都不是很成功。

一次偶然，她將茶樹打杈時打下的嫩茶，通過兩次輕微發酵的方式，把茶炒制成一種獨特的半發酵茶——金茶。茶色橙黃通透，口感順滑，滋味醇厚，生津強烈。將金茶放入空茶包，冷泡也不錯。她準備了整整一年，反復試驗將金茶做成年輕人喜愛的花式茶包的可能性，開發出金芽玫瑰、金葉茉莉等品種。2017年春夏之交，她請種茶的鄉親將打杈后的嫩茶枝悉數收集，送到她這里炒制。她用經營女裝的部分收益買了一臺炒茶機和一臺茶包的自動封口機。一個人忙不過來，她趕緊讓小堂妹與大哥家的女兒來幫忙。

她實現了一邊照顧蹣跚老父母，一邊實現經濟自給的愿望。她曾經對我說，很難想象，像她這樣一名失業又失婚的中年婦女，如果擱在沒有電商經濟的時代，失去了所有的依傍，一定會過得相當凄涼。而今，繁榮的物流、便利又可信的付款方式，打破了城鄉之間的壁壘，連接了生產者與消費者，省去了中間代理產生的費用，讓她憑一己之力也可以獲得體面的收入，平衡照顧家人與實現自我的目標。

她在一本訪談錄中看到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的一句深刻預言：“在大時代裂變的縫隙中，總有一些供小人物生存的土壤。那些能找到它的人，是幸運的。”是的，她很幸運地找到了這些肥沃的縫隙。

摘自《好日子》2020年第3期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