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對菲尼克斯地區裸露地表進行激光雷達掃描所獲得的模型圖中,顯露出巨大的建筑遺址形態。本文圖片/受訪者提供
中美洲危地馬拉的熱帶叢林如今內戰、毒品交易和犯罪肆虐,但這里也是古代瑪雅文明的西部邊陲。三年前,在團隊發現了瑪雅建筑的小片遺跡后,亞利桑那大學日裔人類學教授豬俁健(Takeshi Inomata)隨即使用新技術對整片雨林進行了激光雷達掃描。這次采用新技術進行勘查幾天后,豬俁健團隊取得一張激光雷達掃描的裸露地表模型圖。豬俁健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稱,“那張圖分辨率很低,但我們依然分辨出了那個巨大的建筑形態。”
2020年6月,豬俁健及其團隊的初步發掘報告發表在《自然》雜志上。在墨西哥菲尼克斯地區的臨近危地馬拉邊境的區域,一個約公元前1000年建造的,長約1400米、寬約400米的祭祀平臺遺址,呈現在世人面前。它是目前發現的規模最大的瑪雅建筑遺址,也是目前所知的最古老的瑪雅大型建筑,可能將人類所知的瑪雅城市文明歷史前推300年。此外,這處遺址與多數瑪雅文明城市遺址的金字塔式祭祀建筑完全不同。
自1983年第一次踏上洪都拉斯的瑪雅考古基地以來,豬俁健早已聞名于考古學界。主持本次發掘工作之前,他穿梭于內戰、毒品交易泛濫的中美洲,擔任多個瑪雅考古項目的負責人,其中包括瑪雅考古史上最具影響力的、2013年在上海國際考古論壇上被評為“世界十大考古發現”的危地馬拉境內的塞巴爾遺址。
豬俁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菲尼克斯的新發現可能顛覆人們對瑪雅古代社會構成與發展的既定認知。這位考古學家一直試圖厘清神秘的美洲古文明的政治與社會結構。在他看來,這不只是“考古”,也是“問今”,人類社會不平等的源頭,正是古文明的一大謎團,而危地馬拉雨林中的古文明謎團正指向人類社會不平等的源頭。

2018年5月,菲尼克斯地區的NR3A深挖點現場。

豬俁健。
傳統考古學認為,瑪雅文明的發展是漸進的。在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前350年期間,一些小的村莊開始出現,人們從游牧狀態轉向永久定居模式。公元前350年到公元前250年期間,他們開始建造最早的金字塔。
“一般認為,瑪雅文明和東亞文明的發展有很多相似性,”早年曾從事日本和中國考古的豬俁健對《中國新聞周刊》描繪了最常見的發展邏輯,“開始有大型的城市或定居點,然后社會發展了,產生了階級等級和政治集權,最后能建造金字塔這樣的大型祭祀建筑。”
不過,豬俁健介紹,瑪雅文明的定居文化史比東亞文明落后很多,因為瑪雅地區沒有很大的人口基礎,也沒有像水稻那樣的種植農作物。他們花了上千年時間才“馴服了玉米”,實現規模化種植玉米后,瑪雅人才開始了更多的生產制造,像遙遠的中國社會一樣發展出城市、集權政府以及象征宗教與權力的金字塔。
金字塔也由此成為瑪雅城市文明的重要標志。半個多世紀以來,來往于菲尼克斯的考古學家都秉承這一邏輯在林間穿行,找尋高聳的金字塔遺跡,但是一無所獲。但就在他們腳下郁郁蔥蔥的林木間,蘊藏著巨大的古文明密碼。
豬俁健在菲尼克斯的發現描繪了一幅迥異于尋常邏輯的圖景:公元前1000年左右,一群茹毛飲血的漁獵和游牧部落聚集在一片開闊地。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沒有共同的領導者,但或許因為長期的接觸和共同面對的生活挑戰而產生了相同的信仰。

部分發掘的物品。(約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700年)。可能代表白唇野豬的石灰巖雕塑。
他們要宣示自己的信仰,或許是為了吸引更多的部落居民加入信徒的隊伍,或許只是為了完成一種被千年后的人類稱為“祭祀”的集體活動,他們舉起了捕獵、縫衣、制器的原始工具,壘土造臺,平整土地。
菲尼克斯遺址周圍并沒有城市和大型居住點遺址。類似的情況在中國陜西的石峁遺址也曾出現,但石峁遺址建造時,古代中國社會已經有成型的居住點,人們會修建圍墻、壕溝和城門,居住點內也有象征等級制度的大型公共空間。
菲尼克斯遺址似乎指向了一種結論:當瑪雅人還在四處游獵尋找食物時,他們尚不知道如何構建長久性的居住區。在東方的中國步入封建社會時,他們先通過某種形式聯結起來,修建一個用于祭祀的大型平臺。
“甚至有可能的是,他們正是在建造平臺的過程中,因為建造的需要,產生了一定程度的組織,然后在這種組織領導下開始建造最初的城市定居點。”豬俁健猜測。如果這一切得到確鑿的考證,那么就是對早期人類文明史的反向顛覆。不過,人類文明發展固然有相似性,但并不都基于同一種簡單的邏輯。
“一些人強調人類社會發展的共同特征及問題,但也有很多人強調不同社會和文化的自我特征。我認為最好的選擇是一種平衡與結合。如果你只關注于尋找規律,就會陷入簡單化的陷阱,對瑪雅文明這種具體的社會發展案例而言,很可能是不公正的。”
初步發掘報告指出,菲尼克斯遺址中有5個長度小于400米的祭祀高臺和一個長度超過1公里的大型高臺,高度都在10米左右。一些平臺邊緣有石壁壘成的矮墻,其間還有總長達6公里的“道路”連通。
這涉及400多萬立方米土壤的堆填作業。按照瑪雅前期城市文明的施工水平計算,這相當于一個人1300萬天的勞作量。
“一種可能的情況是:人們來自四面八方,一起到這里建設了祭祀建筑并舉行了祭祀活動,然后又回到了各自活動的區域。” 豬俁健給出了一些猜想,但不認為那時出現了一個領導建造工作的人:“我現在還不敢判斷那時候是否已經產生了一個權力中心。我們知道那時候人們并不是絕對平等的,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那時社會已經出現了等級,而且當人們還四處遷徙,對他們進行統一控制也是很難的。”
像菲尼克斯遺址這樣的大型祭祀建筑甚至可能不是權力的產物,人們或是處于一種“志愿”的狀態參加了建設。這也可以說明這個祭祀遺址為什么是一個巨大的平臺:所有人可以平等地站在一起活動。
考古發掘顯示,菲尼克斯遺址在建成200年后就被瑪雅人廢棄。那正是金字塔開始出現的時候。一些早期瑪雅文明政權也沒有金字塔或只有比較矮小的金字塔,再往后才有了大型金字塔。這也是瑪雅早期文明和晚期文明的區別之一:高大的金字塔是權力的象征,有權者可以走到塔的頂部去,讓眾人仰視。

三小塊綠巖、由綠巖制成的一個穿孔器和六個石斧。
在菲尼克斯遺址中,考古學家們還發現了一只石灰巖雕塑的野豬。他們親切地用當地語言將之稱為“喬科”(Choco),并驚嘆于它的自然主義美麗。這與瑪雅后期文明雕塑存在明顯不同,后期雕塑是超自然主義風格,描繪的是神獸和所謂“受敬仰的人物”。
從平臺到大型金字塔,從自然主義寫實藝術到描繪神獸、人類之神,這樣的藝術演變,正反映了瑪雅文明從原始平等到等級森嚴的歷史進程。而集權達到終極后,不平等阻礙了瑪雅社會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動蕩、戰亂發生,等級制度和它的建筑象征一起被打碎埋葬,文明失落,直到千年后被考古學家們重新發現。
豬俁健團隊的下一步的研究目標是關于建造了菲尼克斯遺址祭祀建筑的人。“他們處于流動的生活中,處于從漁獵向生產作物轉型的時期,我們要探究他們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發掘菲尼克斯遺址時,考古學家同時也在面對當下這片土地上的動蕩和戰亂。“在危地馬拉,因為政局動蕩和內戰頻仍,民眾對于政府早就喪失了信心。那是一個分裂的社會。”豬俁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試圖引導他們遵守危地馬拉法律,強調遵守法律的重要性,強調保護雨林的重要性。我們試圖和當地民眾合作,也讓他們從我們的考古發掘中獲得經濟利益,但這很難。”
在主持塞巴爾考古項目時,他們希望對更多的區域進行發掘,但許多地方屬于私人領地,“而那些人又和毒品犯罪扯上關系,所以我們沒法去探索。”2013年,塞巴爾遺址在上海國際考古論壇上被評為“世界十大考古發現”。
自1983年第一次踏上洪都拉斯的瑪雅考古基地以來,豬俁健穿梭于中美洲,擔任過多個瑪雅考古項目的負責人,早已聞名于考古學界。但他的研究方向并非田野考古,而是人類學和政治學。
“我一直致力于探索古代瑪雅的政治和社會結構,因為這是一個關于人類社會根本的問題,可以連接過去的社會與今天的社會,我希望能從一個漫長的歷史的角度去研究這個問題。”豬俁健強調,“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讓人們知道,我們并不只是在發掘古代社會,考古學也一直在思考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的關聯,那是關于人類社會的本質、社會變化的內涵。”
在他看來,考古學并不直接解決當下的問題,但卻是指向“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如何走到現在的這個社會形態?”等問題的源頭,指向今天的社會不平等、動蕩與戰亂的發展軌跡。菲尼克斯的原始建造,與今天危地馬拉分裂而各自為政的社區,冥冥中正存在著這樣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