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欣
“憤怒是我的食物……我們在憤怒的時候,應當保持天后般的尊嚴。”
——伏倫妮亞,《科里奧蘭納斯》
《科里奧蘭納斯》是一部頗為純粹的莎士比亞悲劇。古羅馬英雄馬歇斯生來神武,因戰而得科里奧蘭納斯尊號,卻天性孤高,鄙棄平民。在利益與權力雙重推動下,兩位護民官鼓動民意,驅逐了馬歇斯。被流放后的馬歇斯轉投敵軍,意在攻入羅馬復仇。最終卻被母親勸服,放棄反攻羅馬,最終慘死于敵人劍下。
NTLive攝制的版本由喬希·洛克執導,湯姆·希德勒斯頓、馬克·蓋蒂斯領銜主演。演出場地是丹馬爾倉庫劇院(Donmar Warehouse),其劇場與舞美的極簡而有意淡化劇目的時代性,轉而著力刻畫“戰爭-政治”之張力這一永恒母題。誠然,對藝術作品達成直覺觀審的美學眼光至關重要,但做出適當分析的美學理解亦不可或缺。本文擬以兩種“憤怒”作為主要關注點,對本劇做出簡要評論。
一、敘事展演:憤怒之脈絡
本劇以如下情景開場:在輕柔女聲的歌詠之中,金發男孩跟隨燈光以紅漆在舞臺上畫出一個矩形。此后,異質性的憤怒在方形邊界內外不斷涌動,而主要人物的悲歡生死亦如困獸,無法越過其界限。觀眾三面圍坐,如同身處古羅馬斗獸場。舞臺上僅有數把椅子、鐵梯、講演臺,而演員身著麻制現代裝,在拉近與觀眾距離的同時,無形間加強了對戲劇情感張力的表達。
憤怒是本劇中浮現的首種情緒。“你們知道卡厄斯·馬歇斯是人民的最大公敵……讓我們殺死他!”對以馬歇斯為代表的貴族之憤怒,使得市民手持棍棒掀起暴亂。其來源有三:其一是對馬歇斯輕蔑態度的不滿;其二是對谷價高漲的抗議;其三是對貴族優渥生活與自己境遇差距的不平。這一憤怒暫時被充當貴族與百姓間紐帶的米尼涅斯的說辭所安撫,但言語上的和解并非根源性的,為將至的分裂命運埋下了預示。短暫平息后,憤怒的第二次出場接踵而至:馬歇斯首次登場,就將平民痛斥為“疥蘚”“廢物”,還要“把幾千個這樣的奴才殺死,堆成一座高高的尸山”。如此富攻擊性的話語使聽眾宛如置身戰場,幾乎要將他所叱責者誤認成敵軍,而非本國的民眾了。
我們可以將以馬歇斯為主體的憤怒做出如下區分:第一種憤怒對象是民眾;而第二種憤怒對象則是敵國。正是這兩種本質上幾無分別的憤怒,與其余異質性的怒火一同,將英雄推向悲劇命運的熊熊烈焰。最為集中的橋段無疑是對敵國的戰爭戲。激情與怒火得到了合法的傾瀉場所:戰場與肉身。在戲劇所呈現的場景中,馬歇斯孤身站在舞臺正中的兩把鐵椅上,鼓舞士兵不成,便手舉刀劍獨自登上城梯。在畏葸不前的眾人之上,唯有他的形影與光的顯現相融合,在黑暗背景中被照亮:舞臺上方雷火劈落,英雄在火光與戰鼓聲中登頂,沒入黑暗;再出現時已如戰神般全身浴血、神色肅殺,以一己之力徹底扭轉戰局。對伏爾斯一役將馬歇斯的驍勇善戰展露無遺,也使他獲得了科里奧蘭納斯的尊名。
異質性的憤怒對沖的風暴醞釀于市民廣場一幕,并在接踵而至的元老院審判中達成了徹底的釋放。得勝歸來的馬歇斯在經過百般勸說后,身著麻袍現身廣場。縱其盡力維持謙卑舉止,卻還是無法掩飾輕蔑,直言:“請把你們的票給我!”此時布光集于馬歇斯一身,光束將他與身側平民切割開來;雙方一面在明,一面在暗,永不相交,永不相融,異質憤怒間的不可調節在涇渭分明的光束里得以彰顯。
而元老院辯論審判一幕的戲劇張力可謂全劇巔峰。在米尼涅斯和護民官對峙時,燈光主要從米尼涅斯與護民官所站立的方位打出;而當馬歇斯出現后,原本處于舞臺左后方的兩位護民官就在燈光的改變之下被隱入黑暗。而當主要角色全部登場時,無論是亦師亦父的貴族米尼涅斯,兩位傲慢跋扈的護民官,還是情緒爆發的伏倫妮亞和瀕臨失控的馬歇斯,所有人物的情緒與性格都得到了鮮明而清晰的展現。此刻布光不再專一,而是散布在每個角色的頭頂;這暗示著在有缺陷的共和制下,所有人都兼具受害者與加害者雙重身份。而最終熄滅的燈光,也指向英雄在現代政治生活中的隕落。相比謙卑自處的米尼涅斯,直言鄙薄的馬歇斯顯然成了支配民眾的高傲代言者。而這指向對有序狀態的欲望與強力天性之間的沖突:招致民眾憤怒的源頭是馬歇斯的輕蔑與憤怒——這使他們感到個人價值受到冒犯——因而被視為當下混亂狀態的罪魁禍首;而這一當下的憤怒又指向對曾經有序(民主與和平)狀態的不可回溯。因此,對于馬歇斯的定罪與隨之而來的報復并非旨在消滅或驅逐馬歇斯自身,而是為了獲取回溯至有序狀態的可能。
二、多重隱喻:憤怒之分裂
在本劇對莎翁原作的演繹中,有一些值得關注的隱喻,它們分別指向不同憤怒間的沖突與所致的分裂。此外,鑒于丹馬爾倉庫劇院的舞臺空間十分有限,如何表現戲劇場景就是相當重要的問題。
我們不妨從演員們的位置移動入手,將舞臺視為畫布,并以點、線、面對本劇的編排藝術進行解析。在米尼涅斯“肚子-身體”的比喻中,貴族與平民分別對應肚子與身體。在平民組成的有機身體之中,肚子雖然看似尸位素餐,但卻是儲存機體賴以生存的食物的倉庫和工廠,負責把營養輸回四肢百竅,讓平民組成的其余部位能夠各司其職。在此處的舞臺呈現中,象征身體器官的平民在矩形的中心點米尼涅斯身邊環繞而行。平民組成的邊緣點具有靈活性,但也具備了擴展為面的潛質,隱喻著他們的憤怒將最終形成吞噬中心點的浪潮。
而在米尼涅斯和兩位護民官針鋒相對的情境中,三人在紅框邊緣交互行走,卻從未共處一個半場,隱喻著雙方的水火不容。而在米尼涅斯、伏倫妮亞和妻子輪番勸說馬歇斯為自己的言行向人民致歉時,馬歇斯與其他三人也始終處于頗具距離感的對角線上。對角線這一形式在藝術布局上具有微妙的張力:既具水平線的冷基調,又具垂直線的暖基調,囊括了發展、方向、距離感與動態感,表明了馬歇斯怒火的情緒波動,在此亦融合了情節發展與情緒延伸的多重可能。在第二場馬歇斯帶領敵軍攻城前夜,兩位護民官乞求憤怒的米尼涅斯前去敵營勸說馬歇斯時,三人的站位恰好構成了不斷變幻的三角形,這意味著三人的情緒處于并不穩定且相互對立的關系之中,正作談判式的試探與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