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匠的手藝

蔣子龍

一個談笑風生的場合，有人話趕話地調侃托爾斯泰先生：你除去會寫小說之外，還能干什么呢？

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句玩笑話說得有點重，而且也不是事實。大家都知道，偌大一個莊園里的每一項農活，托爾斯泰先生都能拿得起來，不然，他怎么管理莊園里的近百人，并為他們指派活計呢？俄羅斯繪畫大師列賓曾畫過一幅聞名世界的“托翁犁地”的油畫，列賓為這幅畫準備了三個月，每天躲在一條壕溝里，靠溝沿上的灌木遮擋著偷看托爾斯泰犁地。因為托翁不喜歡別人為他畫像。

托爾斯泰先生一向都教導家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凡是自己能干的都要自己動手。他每天早晨都要自己拖著雪橇送水。他家的桌布、沙發墊，也是他同為貴族出身的妻子索菲婭親手織的。托爾斯泰還曾經是一名出色的軍官，指揮一個連隊英勇地參加了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并獲得了四級安娜勛章。

當時，已年近花甲的托爾斯泰先生并沒有對朋友的嘲諷還嘴，他未吭一聲地回到家里，一點沒休息就忙起來了。他的“車間”緊挨著自己的書房，當中一張大木頭臺子上擺放著榔頭、鉗子、鋼鋸與銼刀等工具，墻上掛著干活時戴的圍裙……他為回應朋友的調侃，親手制作了一雙漂亮而結實的高腰牛皮靴，鄭重地送給了大女婿蘇霍京。蘇霍京哪舍得將老岳丈這么珍貴的禮物穿在腳上，便將皮靴擺上了書架。當時《托爾斯泰文集》 已經出版了十二卷，蘇霍京給這雙皮靴貼上標簽“第十三卷”。此舉在文化圈里立刻傳為佳話，托翁知道后哈哈大笑，并說：“那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卷。”

托翁乘興又做了一雙半高腰牛皮靴，送給了好友、詩人費特先生。費特靈機一動，當即付給托爾斯泰6 盧布，并開了一張收據：“《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伯爵，按鄙人訂貨，制成皮靴一雙，厚底，矮跟，圓腰。今年1 月8 日，他將此靴送來我家，為此收到鄙人付費6 盧布。從翌日起，鄙人即開始穿用，足以說明此靴手工之佳。空口無憑，立字為證。1885 年1 月15日。”后面還有費特的親筆簽名，并加蓋了印章。

手藝是精神的標記，行為體現了一個人的思想面貌。現代有些年輕人厭惡體力勞動，拒絕學習和掌握一門手藝，不管喜歡不喜歡讀書，讀得好和讀不好書的人，都一窩蜂地往上大學一條道上擠，正應了俄羅斯另一位大作家契訶夫的話：“大學培養各種才能，包括愚蠢在內。”

而托爾斯泰先生，被譽為“全人類的驕傲”。他的全集出版了九十卷，是“每一個作家必讀的百科全書”“文學藝術中的世界性學校”，其精神之豐富、深邃和博大為世人所嘆服。況且，他出身貴族，可以順理成章地當個令人無比羨慕的“精神貴族”。

殊不知，最讓托翁深惡痛絕的也正是這種貴族意識。

列寧曾說：“在這位伯爵以前的文學里，就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托翁早在“農奴制”廢除4 年前就解放了自己莊園里的農奴，還一直想把屬于自家的土地轉贈給農民，想讓自己的作品自由地、無償地任由想出版它們的人去出版。為此，他不惜跟家人一次次鬧僵，到82歲時還離家出走，想去當個農民，過一種自食其力的生活，在普通的勞動者中間度過殘年。

臨死，托爾斯泰先生都信奉：“勞動，只有在勞動中才包含著真正的幸福。”

有一次，托翁路過碼頭，被一位貴夫人當做搬運工，叫過去扛箱子。他為貴夫人搬運完箱子還得到了五戈比的獎賞。這時，碼頭上有人認出了托爾斯泰先生，許多人圍過來向他問好，那位貴夫人無地自容，想討回那讓她含羞的五戈比，卻被托爾斯泰先生拒絕了：“這是我的勞動所得，我很看重這個錢，不在乎有多少。”

偉大的精神引導偉大的勞動，強有力的勞作培養強有力的精神，正如鉆石研磨鉆石。本是偉大作家的托爾斯泰先生，用自己的一生證實：體力勞動是高貴而有益的。輕視體力勞動和手藝，只能說明精神貧弱，思想空虛。